太行山。
言嘯軒在一泓山泉旁,用手舀起水。水自他指縫間漏下,他握緊了拳,水流得更多,也更快了。
很多年前,也許是十五年前言家滅門,也許更早,言嘯軒就明白一個道理:就像他無法將水留在手上一樣,這世上有許多事是人力所不能及的。縱然一個人武功再高,權勢再大,財富再巨,依舊無能爲力。
他這一生,有許多無奈、遺憾和痛苦。
他又舀起水。透過清澈的泉水,能將手掌上的紋路看得清清楚楚,有深有淺,有粗有細,有橫有豎,有直有曲。
若說人的掌紋承載着命運,或許有幾分說法。錯綜曲折的掌紋似是述說着命運的跌宕坎坷;然而,清晰的掌紋卻無法預知未知的命運。
言嘯軒看着泉水中映出的自己,和自己一起發着呆,回憶着往事。往事如煙般朦朧,卻並不如煙般消散。有人說當一個人變得喜歡回憶過去,意味着他老了。言嘯軒當然還不老,他只是喜歡回憶。還有近四個月,他纔到不惑之年。他的腰桿依舊筆直,頭上也沒有一絲白髮,走在街上依舊會吸引少女的目光——不只是少女。更重要的,他依舊對生活充滿熱情。任何人有言嘯軒這般精彩的人生,都會喜歡回憶。
言嘯軒回想起他的劍。自他三歲學劍,不是玩玩鬧鬧地,而是有章有法地學,不避寒暑地練。歷經十八載,在他二十一歲那一年,他的劍練成了一個“快”字。這世上有太多的劍客,窮一生之力也難以企及“快”的境界。自他二十一歲到四年前,他用了十四年自“快”練到了“慢”。這“慢”,是料敵於先的“慢”,是後發制人的“慢”。天下能悟到這道理的武者不多,能做到的,更是寥寥。自四年前與青花會總舵主任長東一戰後,言嘯軒又有所感悟。如今,他的劍已不着於快慢。
他如今也會練劍,卻很少像年少時那般苦修。他與掌門師兄秦若探討過,可秦若給不出一個答案。他又去與另一位師兄劉三忍切磋,然後……他被拉去喝了一宿的酒……
他不知自己的劍道,該何去何從。這是他的無奈。
言嘯軒又回想起他的紅顏,紅顏知己,紅顏知己們。
他想起慕容世家的大小姐,慕容嫣。慕容家與言家世代交好,在情竇初開的年紀,他們相逢。慕容世家自太祖皇帝立國轉而從商,幾代之後族中武風不興。可這位慕容世家的大小姐年紀輕輕身手卻很是不俗。這年輕氣盛的一男一女切磋比試,言嘯軒毫不拖泥帶水也毫不憐香惜玉地勝了。他喜愛她嫵媚姣好的容顏,她的聰敏與靈秀,她英姿颯爽之外偶爾流露的小女人姿態。臨別,他送給她一塊手帕,那時他並不明白手帕的含義。雪白的手帕,繡着鮮紅的牡丹,像她。而她,送給他一個白眼……
慕容世家富甲天下,樹大招風,維繫家族的繁盛須有諸多支持,在朝、在野、在明、在暗……爲了家族的利益,慕容嫣入了青花會。在這男人主導的世界,女人的犧牲往往順理成章。自那時起,再沒有慕容家的大小姐,言嘯軒的青梅竹馬;有的,是如今青花會絕堂堂主,絕嫣。
還有陸芊芊,那個曾經玉女劍派的天之驕女,那個有些魯莽冒失,有些執着倔強,又很是溫柔細膩的女子。那年她一柄劍,一葉舟,掃平太湖周邊十二家水盜。言嘯軒與她的相識,既不是英雄救美,亦非出手相助;而是陸芊芊錯將遊湖的言嘯軒當成了盜匪。也不算錯,言嘯軒也是盜,盜走了她的心。
還有……
還有……
他多情,也深情。有很多人羨慕他的齊天豔福,也少不了人在背後說三道四。還有三個人當面罵過言嘯軒,原因卻各不相同。一個是陸芊芊的義姐,大江盟的孫三娘,痛罵言嘯軒是個負心的混蛋;另一個是摩尼教的刑罰使莫聽川,咒罵言嘯軒沒能收了自己的妹妹;最後一個是劉三忍,笑罵:“慕容家的兩朵姐妹花,都被你給糟蹋了……”
相識、相知、相戀,卻未能相守,是言嘯軒莫大的遺憾。
言嘯軒又回想起言家,那是他的根,他的榮耀,更是他的痛苦……
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將言嘯軒從回憶拖回了現實。來人是言舒。
言舒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笑道:師叔果然在這裡。”
三年多前言舒入太行派,掌門秦若收其爲徒。言舒年紀雖非最長,入門時日又短;但他武功既高,人品又佳,在江湖中名望還大,兼之太行派門規禮數又鬆,他稀裡糊塗地就成了太行派的大師兄。他很快便喜歡上太行派中的生活,唯一別扭的就是對言嘯軒的稱呼變成了“言師叔”。可變的,也只是個稱呼罷了,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
言嘯軒看着言舒,溫暖地笑了。“你又偷懶不好好練功了吧。”
“剛收拾了幾個宵小之輩。”言舒輕鬆地笑道。自言嘯軒的天青懸賞張布以來,天南海北的江湖中人有如過江之鯽一般前來太行,欲取言嘯軒項上人頭。這些來人十有八九是些學過幾年粗淺功夫便不知天高地厚的井底之蛙,倒也讓太行派的年輕弟子多了些與人比武切磋的機會。
“若只是這點事,你不會來跟我說的。”言嘯軒聽出言舒弦外有音。
“有個人不太好打發。”言舒說道,“他叫齊峰,大同府的捕頭。他是爲師叔而來,卻非爲了天青懸賞,而是請罪。”
“齊峰,倒也算是個人物,帶他過來吧。”言嘯軒並不上心。
言舒笑道:“不瞞師叔,齊捕頭正在林中等着。”
“你倒替我做主了。”言嘯軒笑着哼了一聲,站起身來。
言嘯軒看到齊峰,微微皺了皺眉頭。齊峰赤 裸着上身,背上縛着數根一指多粗的荊條。荊刺在他結實的後背上劃出密密麻麻的傷痕,鮮血淋漓。
齊峰未見過言嘯軒,但絕不會認錯。他單膝跪地,鄭重言道:“齊峰向前輩請罪。”負荊請罪。
“齊捕頭還是起身說話吧。”言嘯軒微微俯身,在齊峰臂上一擡,既是令齊峰勿要多禮,也存了幾分試探的意思。
齊峰只覺對方手上傳來的勁力沛然,深淺難測。他不便也不敢冒然相抗,只有潛運內力,順着言嘯軒的勁力輕而穩地站起身來。
言嘯軒這一擡雖只用了三四分功力,卻也微微詫異齊峰竟能這般輕而易舉地應對,不禁對他高看了幾分,暗想太行弟子中,除了言舒外無人能出其右。
齊峰起身後,卻感言嘯軒那一擡勁力未消,扔將自己向後推去,他側肩撤步方纔化解。他不禁訝然言嘯軒這看似輕描淡寫地一託,勁力竟這般綿長。
“齊捕頭與我素不相識,何罪之有?”言嘯軒問道。
言嘯軒雙眸漆黑如墨,彷彿能看穿齊峰心中所思所想。齊峰不敢與之對視,沉聲答道:“縱不相識,也會得罪。”
“既不相識,縱然得罪,也無須賠罪。”言嘯軒說着,手中長劍陡然揮出。
齊峰眼前一花,背上荊條已然脫落。他只覺背後一涼,卻未有絲毫痛楚,不禁駭然。他的後背與荊棘皮刺相連,若說一劍斬斷荊條而長劍本身不傷及皮肉,齊峰自問也不難做到;可言嘯軒這一劍斬斷荊條而荊刺竟未劃破後背,手上勁力運使之巧,拿捏之準,可謂神乎其技。
言嘯軒的話語也同樣不易應對。齊峰沉思了片刻,迴應道:“於心不安。”又補了一句,“問心有愧。”
“讓人心安,讓人問心無愧的,不是請罪,而是贖罪。”言嘯軒說道。
“不是請罪,而是贖罪……”齊峰嘴裡喃喃唸叨着,直到言舒出言提醒才緩過神來,回答道:“貴派有位叫陳軒宇的弟子,我雖無意害他,卻陷他於危境之中。”
“我派並無此人。”言嘯軒說道。
“呃…”言舒神情古怪地乾笑了一聲,“有的。他是劉師叔近來收的徒弟。”
言嘯軒古怪地笑了笑,乾咳了一聲。
齊峰一五一十地說了,飄香院的爭端,天青懸賞,連常凡淵的死齊峰也沒有隱瞞。言嘯軒靜靜聽着,不發一言。齊峰沉聲道:“常壇主是陷堂主最親信的屬下,聽說陷堂主將常壇主的死歸咎於陳軒宇,或會親自出馬……”其意不言而喻。齊峰又補上一句,“在下所言句句屬實。”
言嘯軒說道:“你來找我,而不是掌門師兄。齊捕頭有話直說吧。”
“我與陷堂主有深仇大恨,不死不休。”齊峰猶豫了片刻,實話實說道,“但憑我一人之力想要殺他無異於癡人說夢。我想請前輩助我。”
“除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外,我想不到更好的理由。”言嘯軒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沒有理由。
齊峰說道:“四年前大同府大通錢莊的錢老闆被害身亡,是陷堂主與常壇主所爲。他們將此事栽贓給前輩,我也在其中推波助瀾,銷燬和僞造了證據。之後江湖傳言此事是前輩所爲。在下也爲此事向前輩請罪,也本以爲此事或能讓前輩出手相助,但和前輩說了一席話,我想我已知道了答案。”他說罷,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禮,轉身離去。
“等等。”
“前輩答應了?”齊峰喜出望外。
“不。我有幾句話想說。”
“請講。”齊峰的失望之色溢於言表。
“仇恨是沉重的,”言嘯軒緩緩說道:“當你揹負起來,或許餘生都無法掙脫。”
“前輩是勸我放棄報仇?”
“我也被這鐐銬所束縛。”言嘯軒搖頭道,“世上有些事,本就知不可爲而爲之。倘若有一天你手刃仇人,不嫌棄的話,來太行找我,我請你喝酒。”
“多謝。”齊峰頭也不回地離去,他背後的鮮血已凝固。橫七豎八的傷痕有粗有細,像是掌紋,或許也像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