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希仁向受傷委頓在地,毫無反抗之力的言舒下手時,陳軒宇理所應當地接了過去。花希仁像恨莫詩詩那般恨言舒,恨得扭曲而熾烈,恨他書公子在江湖中得享盛名,美名,所以他下的是狠手,死手。
於是陳軒宇既沒有客氣,也沒有假裝客氣。奈何他的拳腳功夫,也許勉強能稱得上差強人意,可比起花希仁來相差甚遠,且內功修爲也有所不及,是以動起手來看上去倒顯得客客氣氣的。
二人過了七招。陳軒宇七招之內變換了四種拳法,兩招鷹爪裂石攻裡穿插了一招小擒拿手,接連三招羅漢拳後跟了一招奔流掌。他自詡有幾分學武的天資,自認學得快,記得還算牢,用起來也似模似樣的。可他在拳腳上沒下過多少功夫,所學的與其說“博”,倒不如說“駁”更爲貼切,都是東一鱗西一爪的,雜而不精;若說“華而不實”,或許還稱不上“華”字,但“不實”是真的。
此刻與花希仁對戰,陳軒宇拳腳上的不足盡數顯現出來。雖只過了七招,他已完全落入下風,只有招架躲閃之力,全無反抗還擊之功。若再繼續打下去,陳軒宇還能再使出十多種掌法,甚至連前天晚上在兵仗局裡莫詩詩與解渾交手時用的“觸山掌”也能照貓畫虎地使上三兩招。可那些武功也不會有哪招哪式能奏效,而且花希仁也絕不會給他這個機會。
花希仁一招“雙蝶戲”,右掌輕飄飄地虛揮,左掌從右臂下穿出實擊,驀地左右雙掌虛實對換。這一式變換突如其來,令陳軒宇猝不及防,只得雙掌封住門戶,手臂上卻捱了一記,痛得他悶哼一聲,退了兩步。花希仁緊追猛打,“繁錦掌法”施展開來直教陳軒宇眼花繚亂……
秦思瑤在旁看得好生焦急,按捺不住欲上前相幫,卻見莫詩詩擺了擺手。她以爲莫詩詩示意她“稍安勿躁”。這算不上誤會,畢竟莫詩詩要表達的意思差不多——別多管閒事。
秦思瑤將信將疑地觀望着,見陳軒宇局勢更劣,已是左右支絀難以爲繼,怕是再熬不過三五招就會敗北。她急得直跺腳,而莫詩詩竟安穩得打了個哈欠,也不知是胸有成竹還是幸災樂禍地侃侃說道:“放心吧,那混蛋沒那麼容易就輸的。他武功雖說不濟,可歪招多了去,不會讓你守寡的。”
秦思瑤覺得面前莫詩詩才是真的混蛋,比花希仁和多情子都混蛋,比那倆人加起來還混蛋。
只見花希仁雙掌交錯連出,一招“萬紫千紅”頃刻之間掌影重重,如四面楚歌一般向陳軒宇襲去,令他無所遁形。
陳軒宇應對的方式並不歪,甚至算得上堂堂正正。
光似霹靂,聲若龍吟。他拔劍。
秦思瑤只覺眼前一花;莫詩詩“呦呵”一聲,坐得直了。
歐凌眼光熾熱,他也想過如何更快地拔劍出劍,也曾下過功夫,此刻不禁大爲讚歎;陰煞比歐宇更興奮,激動。因爲他認出陳軒宇這一招,刻骨銘心,他曾在這一招上吃過不小的虧,江湖中別無二家,吳盛的“拔刀式”,出招,或許即是終招。
花希仁見寒芒一閃,驀地心中涌出一股驚懼之意,當機立斷,轉攻爲退,撤掌後躍。他反應得快,身法也快,但陳軒宇的劍更快。花希仁只退了一步,陳軒宇的劍已點在他的肩上。他的劍定在那裡,很穩,連花希仁的衣衫都沒有劃破。
言舒讚許地點了點頭。而莫詩詩撇着嘴呸了一聲,不屑之色溢於言表,“腦子有坑啊,婦人之仁…”話音剛落,他又補上一句,“呸,還不如婦人呢!”也許是他忽地想到“最毒婦人心”的說法。
秦思瑤氣鼓鼓地反駁道:“我知道,他想要勝得光明正大,贏得堂堂正正。”
莫詩詩搖頭道:“沒什麼武不武的。勝就是勝,勝也就是正。”
陳軒宇沒那麼刻板,也沒那麼矯情,他認同莫詩詩的觀點;但放到他自己身上,正像秦思瑤所言,他想贏得磊落,贏得漂亮。這是他的執着,他的追求,也因爲他還沒有真正切身經歷體驗過江湖的險惡和殘酷。
“是我小覷了你。”花希仁心中的驚懼已消去,剩下的是受挫的憤怒與屈辱,還有對陳軒宇這對敵人留情的天真幼稚行徑的嘲弄和鄙夷。他身子倏地彈後數尺,從腰中抽出摺扇,揮盪開陳軒宇長劍,疾疾進取點向對方。
陳軒宇那招“拔刀式”雖手下留情,但有言舒的前車之鑑在,他時刻保持着警惕,不敢疏於防範。他拿的是歐宇的劍,親眼見識過這把劍的鋒銳,縱談不上吹毛立斷,但無疑是能切金斷玉的寶劍,但對方摺扇擊在劍鋒上,竟絲毫無損。陳軒宇不由吃了一驚,想那摺扇扇骨是精鋼所制,若捱上一下可不是鬧着玩的。
陳軒宇見對方來勢洶洶,不敢怠慢,引一個劍訣,長劍虛虛實實連筆帶劃,回了一招太行劍法的“重巒疊嶂”。
陳軒宇長劍在手,局面與先前空手對決大爲不同,一時之間你來我往難分上下。言舒敷過了“靈寶散”,腹部的傷口已止了血,雖渾身無力,卻仍舊手舞足蹈地向着美目中異彩連連的秦思瑤指點着陳軒宇的劍法,當然多是褒獎溢美之詞,偶爾的不足之處卻也直言不諱。至於莫詩詩,頭一次正兒八經見到陳軒宇的劍法,竟也誇了一句:“這小子耍起劍來倒還真比那三腳貓的花拳繡腿強點兒。”也不知他那“耍起劍”三字有沒有“耍起賤”的一語雙關。
陳軒宇三尺劍上下的苦功比拳腳多得多。他也圖個新鮮學過別門別派三招兩式的劍法,也許吳盛教授時也存着彼此比較印證之意。但陳軒宇更多還是浸淫在這二十八招太行劍法中,四年裡寒暑不斷,風雨不侵。“愚公移山”、“白雲孤飛”、“悲歌慷慨”幾招使將出來,連言舒都有種耳目一新之感。
另一邊,陰煞動手了。他的手很白,慘白,皮包骨頭,沒有一點肉,像是枯死的老樹枝。若是被這隻手打到,也會像這隻手一般,不再有半分生機。
當歐凌只是站在那裡時,平凡的像是山路上的一顆碎石,不會有誰注意到他;當他和陰煞對峙時,他給陰煞的感覺,像一張拉滿未放的強弓上的羽箭,像一把藏於鞘中將出未出的利劍。此刻,他出手,像羽箭離弦,利劍出鞘。和楊銘先前對孟漁樵一楊,歐凌出手也是一招“截劍式”。
這招是太極劍法中的高明招式,旨在料敵機先,從中截斷。孟漁樵的刀法大開大合,並不長於變化;且他那一刀斬向孫家淦,楊銘自一旁掠出,又是以有備攻無防,是以一招便奏效並不足爲奇。
但相較之下,陰煞出手詭秘莫測,飄忽迅疾,想要料敵機先又談何容易?而歐凌卻做到了,做得分毫不差,令陰煞心中也不由歎服。“截劍式”除了料敵出手於先,也要出手不被敵人所料。先前見楊銘使這一招,陰煞登時便想出三種方式應對,但此刻面對歐凌同樣的招式時,他發覺那三種方式都難以奏效,反倒可能傷在對方劍下。
陰煞掌式已變,不得已而爲之。但歐凌心知肚明,自己這一招“截劍式”並未行之有效,陰煞反應得太快,也應變得太快,避開劍鋒,拿向歐凌手腕。他雖以空手對白刃,卻強攻進逼,凌厲又狠戾。
莫詩詩看了冷哼一聲,罵了聲“混蛋”。他在這一招上吃過不小的虧,生平罕有。兩天前,兵仗局,“抽骨吸髓掌”。“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莫詩詩僅僅看了幾招,便能斷定陰煞功力渾厚,出手老辣,遠比解渾更難對付。若與此人交手,莫詩詩自問就算全力以赴,也多半不是對手。
歐凌身隨劍走,以快對快,長劍矯若神龍,一時之間分不清劍光掌影。數次呼吸的時間,二人不知道走了多少招,面不紅,氣不喘。歐凌的劍雖快,可每一招每一式都涇渭分明,以莫詩詩的眼力當然看得清清楚楚。他沒有細數歐凌用了多少路劍法,武當派的“兩儀劍法”和“柔雲劍法”,崑崙、點蒼和天山三派的劍法莫詩詩也識得,其他劍法就算不知名目,也大概能看出個所以然來。無論哪一路劍法,或剛或柔,或強或巧,或陰或陽,歐凌無不深中切要,解其真義。更難能可貴的是,不同路數的劍法大相徑庭,但歐凌在彼此銜接承換之際,全無絲毫斧鑿滯塞之意,行雲流水一氣呵成。以莫詩詩的自信自負,此刻心中也再沒有和劍公子一較長短的心思,也許還有這心思,只是他清楚結果。
歐凌的劍逐漸地慢了下來,每一招每一式莫詩詩都看得清清楚楚,卻看不太明白。只見歐凌手腕抖動,長劍畫着圈,左一圈,右一圈,大一圈,小一圈……乍看之下亂糟糟的,仔細想來,依舊尋不出什麼章法,像是剛學會握筆的稚齡幼童,偷飲了家裡兩杯酒後的信手塗鴉。
言舒看着這二人交手,與自身武功相驗證,也覺大有裨益。他識得此刻歐凌的劍法,太極劍法,亂環訣。
“亂環訣,亂中定然有序。”陰煞這麼想當然沒錯,至於“序”是什麼,他卻看不出門道。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陰煞身在局中,而且他的對手身手之強令他不得不全神貫注地應對,哪兒能分得出神去思索破解之法?他的抽骨吸髓掌依舊迅疾陰狠,卻被歐凌的亂環不動聲色地化解,好似泥流入海般無聲無息。
場面上陰煞佔據了大半攻勢,歐凌看似疲於防守,偶爾才能還擊兩招。但陰煞心中清楚,自己的攻勢若想行之有效,只得寄望於對手有什麼大意閃失,而這無異於癡人說夢。陰煞心中有數,這般僵持雖說自己的消耗要比對方更大,但憑藉自己數十年的修爲,若不出什麼變故,熬到最後獲勝的多半是自己。
但若再有變故呢?
陰煞是受解渾所託來這別院,他本以爲自己親自出馬,對付幾個乳臭未乾的年輕人自然是手到擒來小菜一碟。可事情的發展卻並不如他所料想。誰又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解渾真的將一切安排得妥妥當當萬無一失麼?這場別院中的鬧劇怕是很難如解渾所願,安靜又幹淨地處理。就算能,陰煞更在乎的,是那個使出吳盛“拔刀式”的少年……
陰煞想速戰速決。他出掌的速度慢了下來,但勁勢力道卻更強。掌中蘊着的寒陰內勁彷彿肉眼可見的刺骨,慘白得像他的臉色,他的雙手。掌風侵襲間,原本溫暖的廳中漸漸冷若寒冬,隱約可見呼出的白霧。廳中的燭火也彷彿凍得直打哆嗦,晃動個不停。
歐凌腳下移動得更慢,繼而站定,巋然不動。他的劍依舊保持着相同的節奏,而他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掌風呼嘯,劍氣縱橫,一時難分軒輊……
只有秦思瑤的目光,片刻不曾離過陳軒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