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陰風乍起,捲起漫天塵埃,黃沙滾滾拂過那高高豎起的旌旗,立於戰馬前頭,迎風蕭嘶,這一幕讓蕭九大有回到十年前的錯覺。
這彷彿,又回到了當初蘇慕麾下,枕戈待旦,戰馬蕭蕭,長戈直指處,是那緊閉着城門的雲城,以及……那被關在城外的無數流民。
城頭吹響號角,城內已然戒備。
然而,這些追着跑着出雲城的百姓卻全部傻眼了,誰都沒想到出城之後迎上的居然會是大軍壓境,一時之間,他們想要往回跑,可是城門已經重重的關上了。
城門邊,只剩下哀嚎連天。
看到這情景,端坐在馬上的蕭九心裡頓了下去,他對黎橦道:“前頭都是百姓,先想辦法疏散再攻城!”他擡起頭看了看天色,道:“我安插進去的人,應該快有消息。”
然而,黎橦卻不耐煩,“婦人之仁安能成大事,這些不過是區區流民,蕭鄴能將這些流民驅趕出來抵擋我們,足以證明他也並不將這些人放在心上。”
蕭九側首看着黎橦,在這一刻忽然收繮住了蹄,將手一擡喝住了身後將士,“停!”
黎橦回首看向蕭九的擅自作主,心中隱約不悅,但終究還是需要蕭九這張王牌,於是將這不悅按捺了下去,只隱晦着道:“阿九,這身後將士都是我這些年的舊部!”
不止舊部,甚至在他還是雲城都尉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暗中招兵買馬,北坡下面地宮外那些深埋的竈坑,就是他藏兵之所。
蕭九豈會聽不懂黎橦的弦外之音,“先遣散百姓再說,否則我們就此別過,誰有本事誰殺了蕭鄴!”說罷,阿九就要調轉馬頭。
此刻陣前起歧不是什麼好事,他仗着阿九在,攻入雲城師出有名,順勢揭發了蕭鄴的假身份,但沒有阿九……他就是煽動舊部反雲城,始終師出無名。
是以,黎橦叫住了蕭九,“依你就是,只不過等到你城裡裡應外合的人來消息,我必定不會再等。”
阿九思忖了下,點點頭。
於是,他們浩浩蕩蕩一行人在二十里開外駐紮了下來,遠遠觀望雲城,並派遣先行兵策馬前去驅趕在雲城附近的流民。
在城門上看到這一切的蕭定山不禁笑了起來,原本看到黎家和阿九一同來的身影時,手心還微微出汗,但現在看到他們如此優柔寡斷,竟還特地派遣人來驅趕流民,他便知道蕭九他們失了先機。
他吩咐下去,“組織一支騎兵,待他們鬆懈的時候,奇襲!”
說完,他轉身下了城頭,兵臨城下他必須去與父親商議。卻在轉身的時候,反而見到了登上城樓來的君無雙。
蕭定山一皺眉,他來作甚?
君無雙登上城樓來的時候,看了眼城樓下面驅散流民的場景,倒是顯得吃驚。
但吃驚歸吃驚,他此次上來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君無雙看向蕭定山,“城中此刻時疫乍起,一時半會未必能安定下來,此刻能否先緊閉城門。否則,如果戰亂一起的話……”
“城中這些人是你引進來的,如果無法將這病情控制下去的話,你就從這裡跳下去謝罪吧,君司理。”蕭定山言語中盡是嘲諷,本來安頓流民就不是蕭定山贊同的事,既然父親允諾了,蕭定山自然也不會說什麼。
但是,如果因此影響他的事,蕭定山不介意將這些後患全部斬除。
“我已經派遣騎兵出城,你要是膽敢誤我之事,下面這些賤民,我一個都不會留。”蕭定山說完匆匆的繞過君無雙身側的,欲打算下城樓。
君無雙沒想到蕭定山居然這般視生命如草芥,“這些都是活生生的百姓,就連對面黎橦都懂得疏散百姓爲先,你卻如此作爲,你當得住將來城主之位嗎?”
蕭定山是城主的私生子這事,君無雙已經知道了,此刻憤慨之下,也顧不得藏着掖着了。
蕭定山下城樓的腳步頓了一下,只冷哼了一聲算是迴應了君無雙的話,他沒時間和君無雙在這裡爲了那些賤民浪費時間,他必須儘快進破雲莊。
城內,一支騎兵輕裝而動,從西面小城門下而出。
而蕭定山則回到破雲莊裡的時候,遠遠的見到凌雲閣的方向起火了,蕭鄴披頭散髮的在凌雲閣外面大聲的高喊着,“殺,我要殺了你,我不看這火……不看!”
蕭定山一驚,趕緊上去扶住蕭鄴,“父親,您怎麼這樣了,是不是又頭痛了?”
蕭鄴推開蕭定山,“將那女人燒死在裡面,我是一刻也不想再見到她了,她會邪術,會邪術……我不想再見到這些事,都過去了,該死的都死絕了,爲何還要折磨我?”蕭鄴一邊喊着一邊兀自朝着青山居那邊而去。
蕭定山呆呆的看着父親離去的蹤影,想到父親口中那些話,再看凌雲閣裡面火影重重,蕭定山隱約猜到了什麼,“蘇青鸞!”
蕭定山豁然大驚,衝着裡面喊了幾聲之後,沒人應答,他猛地將牙一咬,將自己身上的外跑脫下之後,躍進了凌雲閣的大門去。
凌雲閣裡頭的火勢順着剛纔的油已然快速竄遍整個靈臺了,蘇青鸞的腹部上盡是鮮血,那蔓延開的血色在她淡綠羅裙上,猶如疊翠上花開荼蘼,竟隱隱驚豔着。
蕭定山衝過大火跑到蘇青鸞的跟前,他也幫着捂住了蘇青鸞的傷口,對她說:“撐一撐,我帶你離開。”
蘇青鸞一睜眼,見是蕭定山,驀然伸出手想要推開他。
可眼下情形緊急,蕭定山在蘇青鸞出手推開自己的時候反手將她的手臂一箍,將她緊緊的抱在自己懷裡,站起來就要往外衝去。
蘇青鸞手裡死死的攥着那兩方玉佩,剛纔的催眠傷神,又加上身上有傷,她此時已然無力再推開蕭定山,只能任憑他抱着自己往外衝。
只是,蘇青鸞的目光看向靈臺那邊去,李瑛孃的靈位已經被火勢全部蔓延了,就連那口箱子和滾在地上的頭顱,也被火勢所侵蝕。
那是……阿九的父母啊!
蘇青鸞哽咽着,想哭出聲來卻被周圍的煙火嗆得難以發出聲音來,而這周圍火勢太大,蕭定山嘗試了幾次想要衝出去,最後卻被大火所退。
蘇青鸞只覺得意識在逐漸的恍惚,隱隱約約之間,她像是看到了幻覺,只覺得彤彤火影之中林林立立的站着一排排鋼鐵般的身影,這身影如似僵硬的死屍一般,站在那裡毫無生氣。
可偏偏是這毫無生氣,在火光照影下,僵直的朝着前方去,蘇青鸞覺得自己真的是被這傷痛和大火燒撓得產生幻覺了,竟然覺得在這裡能見到她的兄長。
只是……她好希望能再見兄長一面啊!
她捏着那玉佩,蕭定山再一次想要衝出大火又失敗了,這頂上的橫樑經不住火燒,在噼啪的聲響之中轟然倒塌,蕭定山緊緊的抱着蘇青鸞,卻不敢再往前衝去了。
蘇青鸞只聽到他在自己耳邊呢噥着,“不要怕,我能帶你出去的。”
蘇青鸞彷彿沒有聽到蕭定山的話似的,只看着火的另一邊那些肢體僵硬的身影走完,她最後拼盡力氣高喊了一聲出來,“哥哥,我在這裡啊,你來見見我好不好?”
我好想你,哪怕……再見一面也行啊!
這一聲高喊出來,又再度扯動着傷口,這一痛竟然昏了過去。
只是,在閉上眼的最後一刻,蘇青鸞彷彿見到了那個帶着半具青銅面具的活死人從火中走了過來,那感覺,儼然像是撕開那熊熊烈火,兀自朝她走來。
這一眼,蘇青鸞不覺得那活死人潰爛的臉頰上露出的森然白骨可怕,她只覺得痛心,她昔日印象中血氣方剛的男兒郎啊,怎的變成了這樣?
在最後一刻,她只留一句,“兄……長!”
之後便昏厥了過去,帶着她所有的希望與希翼,她唯一能握住的只有手裡的這兩方玉佩,這撕開火影踏步走來的,是她的兄長吧?
必定,是的!
或許,這是臨死前的迴光返照,能在幻象中見到一面,那也是好的,也是……極好的!
蘇青鸞徹底昏迷了過去,只留蕭定山一人在那裡目光直直的看着眼前這個一步步走來的身影,火勢似乎燒燙不了這身腐敗的血肉,那僵硬如鐵的身軀走來的時候,以一種極度不自然的姿勢走動着。
給人一看,就不是活生生的人。
這一身斑駁着繡漬和土漬的鎧甲,這半邊面具下潰爛得露出森然白骨的臉頰,這雙一半已化作死肉呈鋼鐵般顏色的手臂……蕭定山看得頭皮發麻。
如此近距離,蕭定山饒是再鎮定,也難以止得住內心裡的震驚與恐懼,之前他曾假扮過陰兵去陷害黎家,可未曾想……這世上,真的有這樣的活死人存在。
上次,活死人襲擊過一次城主府,這些人刀槍不入,力大無窮,而今如果它想殺自己的話,蕭定山定然是難以抵抗的。
蕭定山就這樣僵住在原地,半蹲着依舊將蘇青鸞死死的摟在懷中,看着這活死人一步步朝自己走來。
就在蕭定山閉着眼睛,以爲自己定然交代在這裡的時候,那活死人卻彎下腰來將他懷裡的蘇青鸞給抱了起來。
雖說動作僵硬,但可以看得出這行屍在極力的剋制着自己的力氣,這橫着雙手不敢用力抱,就連理也不理會蕭定山半點,轉身朝着火舌那邊走去。
這活死人每走到火海一處,那渾重而有力的步伐便重重的踩踏在火勢上,這重力一踩,腳下的地磚裂開了縫隙,就連地上蔓延的火也滅了。
這究竟,得怎樣的力道,才能這樣徒步一踩,便生生從火海中開出一條道來。只是,這條被踩出來的道在活死人走過之後很快的又被大火所覆蓋。
蕭定山想不了這許多,只能一咬牙趕緊跟着這活死人開出道跑去。
跑出凌雲閣,在凌雲閣階梯下面的空地上,只見到蘇青鸞一人躺在地上,周圍卻空空如也,哪裡還有那個行屍的蹤影?
可,蕭定山剛纔看得真真的,便是那活死人真的來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