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恍惚惚之間,蕭九隻覺得一陣陣的疼痛貫穿全身,偶爾還能睜開眼的時候便是見到軍醫來來去去的身影,以及……鼻尖傳來的藥味與血腥味。
只聽得軍醫一聲“準備好”,肩膀上貫穿的那把劍刃被拔了出來,在一聲痛呼聲中,蕭九醒了過來又痛昏了過去,耳邊還依稀有黎薰兒的餘音傳來。
“他怎麼樣了……”
“要是救不好他,你們也別活了。”
恍惚間,蕭九的意識又昏了過去,在半睡半醒彷彿又身處於凌雲閣中,目前那血與淚叮囑他,“阿九,一定要活下去啊!”
母親的容顏在淚水之中逐漸,逐漸變成記憶中的另一張臉,帶着怨恨帶着哀求,那聲音幾欲能撕裂他的心。
“我兄長到底在哪裡,我求求你告訴我好不好?”
阿九隻想捧起她那張臉,讓她不要哭,再告訴她,“我沒有,真的……不是我!”
“不是我!”
在一聲驚呼中蕭九坐了起來,環顧這周圍,周圍已經是一片漆黑了,不遠處便是隱匿在黑夜中的營帳。
蕭九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頓時整個人清晰了起來,也清楚了自己身在何處。
這裡,是北坡五十里開外的地方,後頭挨着一片密林,再往後便是山谷,此處用於藏軍再好不過,黎橦自從告病在家之後,便開始籌謀這一切了。
蕭九太瞭解黎橦這人了,蕭璟那樣設計陷害他,褫奪兵權一回事,黎家連失了兩個男兒,這口氣黎橦怎麼能吞得下去。
蕭璟以爲黎橦老了,翻騰不動了,殊不知老樹地下,盤根錯節,即便沒了兵權,黎家在昔日舊部心中依舊是一呼百應,更何況……黎橦早預備好了有這一日。
只是,他缺一個攻打雲城的理由,所以一直按兵不動,直到那天蕭九到訪,告訴黎橦,“我所有事都想起來了。”
即便,黎子壑死在蕭九的手中,但黎橦的最終目標是蕭璟,蕭九便是他的旗幟,是他攻打雲城的理由。
他起身來出了營帳,肩胛處的疼痛總是牽動着,擡起頭來的時候,外面天色已經黑透了,當他看到皓月當空的時候,免不了神情怔了一怔。
這時,身後傳來一身“九哥哥”,不用回頭,也知道是黎薰兒。
黎薰兒端着藥碗快步走來,臉上難掩喜悅之色,“你終於醒了,嚇死我了,我真怕你……”她說到一半,看到蕭九臉色沉着也沒有搭話的意思,便自覺停了下來。
黎薰兒訥訥的將藥碗端到蕭九跟前,“大夫吩咐了,這是生肌止痛的。”
蕭九沒有停頓,端起那藥便一口飲下,黎薰兒看着眼裡,心中卻喜得不得了,她低着頭倒是難得一見的女兒嬌羞,“九哥哥,父親說天一亮便拔營,這一役過後便扶你爲城主,還說,還說……”
蕭九一直沒說話,將那碗藥喝完之後便轉頭想走,彷彿從沒聽到黎薰兒說什麼話似的,走了步纔回頭道:“大夫呢,我找他再要些麻沸止疼的。”
黎薰兒臉色一變,當即意會到蕭九想要麻沸散做什麼了,她趕緊追了上去,“不行的九哥哥,父親說不用你出行,一切他皆有安排,你強行用麻沸止疼動身,以後這條胳膊會廢的。”
“無所謂。”
蕭九冷冽的道,他與黎橦之間僅僅只是合作罷了,黎橦打的什麼算盤蕭九何嘗不知道,各取所需罷了,他也絕不想成爲黎橦手裡控制的棋子。
黎薰兒看出了蕭九的決絕,她衝上前去擋住蕭九,“你不能這樣糟踐自己,父親也說了,等事成之後讓你我完婚,你……”
她說着說着,看到蕭九目光冷冽盯着自己的時候,黎薰兒忽然也閉上嘴了。
蕭九與其依舊,半點沒有去接黎薰兒話語的意思,“軍醫呢?”
這會,他任何事都不想開口,見黎薰兒在那裡不說話,他兀自轉身尋去。
見他身影決絕,黎薰兒心中的難受帶着憤怒,“蕭九,沒有我黎家相助,你能扳回局面嗎,你能贏得了蕭定山嗎?”
她衝上前去,看着蕭九,目光裡有委屈,“我知道你身體裡還有另一個人,但我不介意,那個叫蘇青鸞都不是會治你的病嗎?我聽說了,把你體內另一個人殺死你這病也就好了。我等了你那麼多年,你終於回來了,你難道就將當年對我的承諾給忘了嗎?”
蕭九聽了她這話,忍不住眉心皺了起來,沉默着看着這個小時候天真爛漫帶着一絲刁蠻的女子,此刻竟已將殺死一個人說得這般輕鬆,蕭九的眼中忍不住有嫌惡之意。
“黎薰兒,我不曾對你有過任何承諾,還有……另一個我,也是我,在你眼前的就是我,你殺了他……便朝這裡動手。”蕭九指着自己的心口要害處。
黎薰兒搖着頭,“我怎麼捨得……”
“下不了手就閉嘴,”蕭九冷喝了一聲,心裡想起了最後蘇青鸞看自己那疏離與冷漠,最終還親手將她那庚帖拋了,蕭九便覺得一陣陣心疼的,他對黎薰兒道:“我不會娶你的。”
“你當年叫我等你回來的。”黎薰兒衝着喝蕭九呼喝了出來,眼淚止不住的往下落,“你就如此薄倖,如此見異思遷,當初城主夫人說……”
“我那時年少,悲傷離故土,只把你當成童年玩伴,你會錯意了。”蕭九不想黎薰兒再將兒時的情誼當成男女之情,乾脆直接說:“母親說話,作不得數。”
這句話,破碎了黎薰兒一直以來的堅持,她看着蕭九離去的背影,忍不住蹲下身掩面痛哭。
即便聽到黎薰兒的哭聲,蕭九也沒回頭,他自軍醫那裡取了藥,不顧大夫多番阻攔將的藥上在傷口上,用這麻痹傷痛的方式換取接下來奮勇一戰。
也值得了。
他將白衣在裡,腰帶銜好,而後再將甲冑穿在身上,錦衣男兒,鮮衣怒馬,頭上銀冠束着墨發,提劍從軍營中走出來的時候,男兒郎的身姿挺拔,那消失了十年之久的蕭九蕭肅容,終究又回來了。
遠處,銀鞍白馬在夜色中隱隱作動,蟄伏在此處的軍伍氣息讓他倍感熟悉,他擡起頭看着漆黑蒼穹上一輪圓月,彷彿又回到當年了。
彷彿……又還在當年,如曾時光不曾消逝那般,他緊握手中劍,心中翻騰着足以顛覆山河的熱血,這中間斷層了的記憶銜接回來。
當年文武雙全的蕭肅容,又回來了!那份年少的熱血在此心間燃燒着,也不曾離開過。
回頭看去,黎橦率領親兵站在不遠處,那皓首白髮依舊提得動那長刀,不曾老的模樣。
蕭九記得,十年前的黎橦也是這般模樣,那時候他提着刀,帶着兵,將城門緊閉,在雲城之中覆雨翻雲,大殺四方。
再看天際處,時近三更了,再不用多久天就亮了。
與此同時,同在雲城之內,那兩扇被下令關閉的城門斷絕了蘇青鸞前往北坡的去路,在君無雙帶着司理院的人將衝進城裡的流民安頓好,到此三更時分,才稍稍安定了下來。
蘇青鸞走不得,只得將箱子暫且放在君無雙的營房處,且先將這些流民安頓好,此時此刻,小藥已經累趴了,在這長街口處挨着驢子便睡,也不分地點了。
蘇青鸞則是坐守在這外頭,目光呆呆的看着天上的月,內心裡不斷燒着撓着,“天怎麼還不亮呢?”
君無雙說了,等天一亮就去向城主申請開城的手令,城裡城外染病的和未染病的流民不能這麼混雜一處,他還在和大夫一起。
當他看着那些咳嗽咳血的流民時,心中隱約覺得不安,與大夫重新商議了藥方之後,連夜讓人去司理院熬。
得了一點空,君無雙才尋找到和小藥一同在街邊的蘇青鸞,他走到她跟前去,慢慢的蹲身下去,也是疲憊得不行了,灰頭土臉的,渾身痠痛得緊,最後乾脆整個人在這街道邊上躺了下去。
蘇青鸞瞅了他一眼,木訥的道了句,“注意,你是司理大人。”
“司理大人也很累的。”
還會回嘴,證明還沒累趴。
於是,蘇青鸞伸出手揪起他來,“君無雙,我問你……北坡那麼大,如果想要神不知鬼不覺的藏人,你覺得哪裡最合適?”
北坡她也是去過的,但那裡除了偌大一片山坡之外,就是那個廢棄的地宮了,可那裡上次去過,都被流民給佔據了。
然而,君無雙偏偏只回答,“要真想藏人,只有那處地宮了。”
“可裡面之前已經……”
君無雙知道她說什麼,“現在不就沒了,全跑雲城來了?”
蘇青鸞沒有再說話,緩緩的將手一鬆,原本揪着君無雙的衣服,這下手一鬆君無雙也沒個準備,頓時摔在地面上。
君無雙扶着自己的腰,“蘇青鸞,你別太過分。”
然而,蘇青鸞卻無視他的話,只是放眼看這雲城的主幹道,到處都是安頓下來的流民,煎藥的煎藥,病重的病重,潦倒成一片。原本城裡百姓全部避之唯恐不及,原本整齊的街面,此刻狼藉一片。
蘇青鸞看着眼前這場景,心裡忽而難受了起來,她驀然轉頭看君無雙,問:“君無雙,難民中……可有死傷?”
君無雙聽到蘇青鸞這問話的時候,原本還疲憊的臉,此際卻變得難看了起來。
看着君無雙忽變的臉色,不用說,蘇青鸞也知道不樂觀。
君無雙也不躺了,兀自起身來和蘇青鸞並肩而坐,他將頭深埋在膝蓋間,“我不敢教人喧譁,怕引起恐慌,”他側目看去,一雙透亮清澈的眼中,此刻竟也渾濁了起來。
那是一種心力憔悴的渾濁。
他說:“后街處,已有百餘具屍體了。”他艱難的擡着頭看去,“必須開城門了,再不開……病情一旦真的控制不住,只怕城裡難保。”
蘇青鸞看着他,臉色是平靜的,她啓齒問,“你想不想,這會開城門?”
“什麼?”君無雙驚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