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的房間內,兩夫妻跪在地上,可無論怎麼央求都求不軟恩公的心。
歌盡對他們兩人說:“我自己刀口舔血,命不保夕,無法答應你們的要求,孩子……你們自個留着吧!”
江湖有江湖的人生,並非是一個簡單的託付便能夠解決得了的事,他好心相助,卻沒想到這對夫婦死纏爛打,竟在他轉身要出房門的時候,卻沒有注意到身後的那對夫婦交換了一個眼神。
楊漢衝身上前,一把抱住了歌盡的腰,不叫他離開,而妻子則是吹滅了房裡的燈。
漆黑之中,楊漢抽出歌盡腰間的劍,劍柄握在手上,只覺得像是錦帛被刮開的那種輕微的一動,楊漢那一刻心如刀絞,但卻只能在黑暗中緊緊的捂着自己的嘴巴,不讓悲傷泄露出來。
歌盡一把踹開了房門,繼而憤怒搶回了自己的劍。
“吾生平,最恨要挾之人。”歌盡丟下這麼一句就跨出房門了,可是,走沒幾步,歌盡卻止步了,他發現自己的劍鋒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居然有抹過血的痕跡。
而那鮮紅甚至還帶着溫度的血液正在一滴、一滴的往下滴淌,回首望去那一片血泊之中,惜玉已成了一具屍體。
這具屍體,此刻正被白色的布綢蓋住,安安靜靜的躺在院子裡邊,再不問世事,再不問孩子前程如何,就這樣……身邊原本退下去的衙役此刻越過這具屍體,慢慢的將包圍圈給縮小,朝着坐在階梯上的楊漢包圍了過去。
可這一動,驚動了楊漢。
楊漢忽然全身一顫,破了蘇青鸞的催眠,睜眼望去的時候,只見眼前坐的並不是自己的妻子惜玉,而是那個之前一把甩開自己孩子的蘇青鸞,楊漢一驚,頓時竄了起來。
“你們,你們全都不是好人。”
他瘋狂的逃竄着,班頭見他有動作,並命人抓住他,蘇青鸞想叫也叫不住,直驚得楊漢左撞翻一個衙役,右撞翻一個,躲躲閃閃之際卻是抓到了剛纔那把被仵作拿過去勘驗的劍,一把架在了仵作的脖子上,“你們都別過來,不然我殺了他!”
仵作嚇得全身如篩抖。
楊漢憤怒望向四周,“都不是好人,不這世上就沒有什麼好人,全都是假心腸,噁心,虛僞……”他帶着仵作一步步往後退去,“我不過是想求你救救我孩子罷了,我們死在你面前,爲什麼你就是不肯心軟一下下……見死不救,都不是什麼好人!”
“把劍放下。”班頭沒想到最後兇手居然是楊漢本人,雖不知道蘇青鸞到底使了個什麼法子讓他自己說出來,可眼下要是再出人命,他可擔待不起,只得讓身後衙役按兵不動,儘量安撫下楊漢。
楊漢早瘋狂了,“放下,能放下我妻兒就不用死了,你們逼死的,都是你們逼死的!”
“你孩子早就死了,你和你妻子不過是咎由自取!”人羣之中,蘇青鸞的聲音帶着沉穩,她的手上依舊拿着那個布娃娃,她將布娃娃豎在手上,“你睜開眼睛看看,這是你的孩子嗎?”
楊漢呆呆的看着那布娃娃,眼淚直流。
蘇青鸞咄咄逼人,“若我沒猜錯,你們在途中孩子就餓死了對吧?”
“胡說,胡說!”楊漢接受不了蘇青鸞說的這番話,一時瘋癲了起來,“我夫妻兩人用命去保護這孩子的,怎麼可能死,都是你們害死的,你們見死不救害死我兒的。”
楊漢眼見着衙役一步步衝自己過來,他忽然長嘯了一聲,將那仵作一推,徑自轉身朝着客棧外面茫茫夜色衝了出去。
“我的劍!”歌盡作勢想追出去。
可班頭卻攔下了他,“即便兇手不是你,也該與我回一趟衙……”
“滾開。”
班頭的話還沒說完,歌盡便將他一推,也快步追了出去,班頭喚了身後的衙役,“愣住做什麼,追啊!”
那幫衙役聞言,也應聲追了出去。
蘇青鸞和蕭九對視了一眼,興許是歌盡的原因,興許是歌盡手上那把劍的原因,兩人二話不說也是作勢想要往外追去,可這下卻叫班頭徹底的攔住了。
“對不住了,您是少城主也得留下來,這下全都跑了……我回去沒法交代。”
雲城內掌管刑事要案的司理參軍乃是君無雙,此人哪哪都好,就是容不得沙子,班頭此次前來逮捕兇手,這下不但兇手逃了,就連嫌犯和本案有關人員全部跑了,班頭沒法交代。
“你打算如何交代?”蘇青鸞上下打量了班頭一般,目光不善。
“拘不住兇手,你二人得……”班頭話還沒說完,蘇青鸞上前一步,乾脆一腳將他踢開,“找不回劍,我回來打死你!”她這會追心如箭,哪裡有其他閒工夫在這裡與他嘰嘰歪歪。
可等她踏出客棧的時候,循着前面夜色追了一小段路程,卻見剛纔追出去的那些衙役又折返了回來,身後,被蘇青鸞踹開的班頭捂着心口跑出來。
本想對蘇青鸞刁難的,但看到衙役又回來的時候,硬是愣住了,“怎麼不追了,人呢?”
“丟了。”衙役面面相覷之後,留下這麼一句,而後支支吾吾的說:“前邊就是北山了,那二人入了山林,林中……”
“北山!”蕭九聽到這話的時候也沉吟了下去,接收到蘇青鸞狐疑的目光,他說:“我也在北山蟄伏多日,不敢深入,那裡……”蕭九也說不上來,但是話到此處卻戛然而止,諱莫如深。
蘇青鸞皺了皺峨眉,“又不是黃泉地獄,怕什麼?”說着,她便要往前追,卻被蕭九拉住,“我隨你去。”
他不放心蘇青鸞一個人前往,但也必須吩咐班頭,“你派人往雲城去通知君無雙,派人進山吧!”
班頭不敢延誤,也只能照蕭九吩咐的那樣做,派了人前往城裡去,自己則是帶着剩餘的人想要往前追,但看到蘇青鸞橫亙在前,想起剛纔她那一踹,便心有惴惴與不甘。
蘇青鸞與蕭九往前走去,班頭帶着人跟在身後,冷哼了一聲,“你既是這般能耐,這山裡這麼大,你說往哪出追?”
“是呀,往哪處追?”蘇青鸞也一時懵了的,幾人追到了山腳下便停住了,蘇青鸞有些頭大,“楊漢此時大受刺激,慌亂入山必是慌不擇路,歌盡身手不凡,追上楊漢應該不難。”
“所以,追歌盡吧!”蘇青鸞下決定,“追上他定能找到楊漢。”
這麼一說,班頭倒也無異議,但又有其他問題,“那……怎麼追那歌盡?”
“……”
這點,蘇青鸞倒也還在費心思。
正當蘇青鸞搜腸刮肚的時候,只聽得山裡面隱隱約約的傳來“叮鈴鈴,叮鈴鈴”的脖鈴聲,聲音渾厚,卻因這山中空闊傳得老遠。
蘇青鸞這聲音,莫名的熟悉。
蕭九聽見這聲音時,也是一愣,“這不是……”
蘇青鸞勾脣一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走吧,找驢去!”她說罷,徑自得意洋洋的踏進山裡。
山木遮天,將這漫山遍野的夜色遮擋得過分的陰暗,映着樹木照下來的月光就像是被剪碎了似的,稀稀拉拉鋪了一地,蘇青鸞就這麼帶着一羣人在山中漫山遍野的找驢子。
這下,連蕭九也不明白她究竟何意了。
蘇青鸞說:“白玉驄這傢伙腦袋不靈光,有時候連我的話也不聽,但是上次……它居然被歌盡偷了,心甘情願被偷了……”蘇青鸞頓了頓,又仔細聆聽了一下山裡鈴聲傳來的方向,她道:“這會,那頭蠢驢半夜進山,應該也是跟着他滿山跑,找驢準沒錯。”
沒想到還有這一層,蕭九半信半疑,班頭更是直接不信。
“你就鬼扯,”班頭罵罵咧咧的,也不知道腦袋哪根筋搭錯了,居然真的跟着她漫山遍野的找驢,班頭回過神來細細品位,“就你剛纔使的那些玩意……進城之後準被君大人抓起來,裝神弄鬼。”
蘇青鸞行在前頭,腳步不停卻冷哼了一聲,“你懂什麼,那楊漢心患離魂之症,此病是一種逃避心理痛苦與恐懼的自我保護方式,有時候他做的事未必都能分清楚真假,就算你家大人來了,也未必能撬開他的嘴。”
蘇青鸞這麼一說,倒也不假。
就楊漢那模樣,全然將那布娃娃當成自己的孩子,正常人……幹不出這事。
蕭九卻不疑蘇青鸞的話,反問:“爲何會這樣?”
蘇青鸞頓了頓,嘆了口氣,“他們路上飢寒加病,途中又喪子,受不了打擊吧!他們的孩子在途中身亡,父母傷心過度,他們打從心底不願意相信孩子已經死去的事實,心與魂相離,便一直認爲孩子還在人世。”
從楊漢說的經過來看,也必定是如此。
從惜玉寧願以命換取歌盡的愧疚以求託付自己的孩子來看,這個孩子的死給這夫妻二人的打擊必是巨大的。
蘇青鸞說:“人的心其實是特別脆弱的,如果到了承受不住打擊的時候,也是會自我保護的,他們會選擇性的遺忘掉痛苦的事情,麻痹自己還停留在遺憾發生之前。”
“楊漢,便是如此。”
從惜玉服毒後又迫不及待的死在歌盡的劍下,到楊漢的病症顯現,蘇青鸞便大約知道了案件的經過,果然從楊漢的口中說出,大致無差。
“可有法治?”
蕭九問了一聲。
但說完之後,蘇青鸞卻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似乎要將蕭九給看穿,她知道蕭九其實也是在乎蘇青鸞能否真的治好這些奇奇怪怪的心病,若能治好別人,能否治好他?
蘇青鸞看穿他的心思,但是卻也不戳穿,她點了點頭,“若找回楊漢,離魂症要治也不難,宜養血安神,用攝魂湯,合魂丹,歸魂飲滋補肝腎,便可治癒。”
聽到這話時,蕭九凝重的表情稍有舒緩,但身後的班頭卻嘁了一聲,“神神叨叨,照你這麼說要能找回楊漢破了此案,我叫你祖奶奶!”
蘇青鸞這下樂了,“還未進城就先多了個乖孫兒,這也不賴。”
班頭正想說這女人臉皮堪比城牆,可蘇青鸞卻收起笑容,臉色凝了下來,“別動,我聞到酒味了。”
果不其然,在這漫山遍野林深處,好一陣安靜之後,忽見得叢中草木一動,緊接着“叮鈴鈴、叮鈴鈴”的聲音此起彼伏,那頭灰驢攜着脖子間掛着滿滿當當的酒罈子,在山野中愉快的狂奔。
正確來說,它又酗酒了。
這漫山遍野拘不住它那顆不羈放縱愛自由的驢心,一邊奔跑,一邊哦豁豁的嚎叫着,看到蘇青鸞的時候,它似乎更加興奮的將前蹄在地上踏踏,更加放飛自我的往前奔。
蘇青鸞又驚又喜,指着灰驢興奮的吼,“好傢伙,追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