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姑本姓王, 好像姓蔣,具體該姓什麼拉扯不清楚。不過死鬼滿爹覺得姓什麼很清楚,那就是柯滿姑。柯滿爹算是滿姑的師哥吧,江湖上的包袱客,背個破包袱,豐時打漁爲生,欠時打劫爲生。反正她爹就帶了滿爹這麼一個徒弟,不是不想帶,而是沒人想給所謂的十五代江湖包袱客當徒弟,只好撿了個便宜徒弟帶着。
柯滿爹當徒弟那會兒滿姑還是個從蔣家舅舅過繼到王家的小姑娘。王家無兒無女,生一個就活不了一個,說是罪孽太深影響子孫,直到滿姑過來後才活了幾個弟弟妹妹,王家老爺子當滿姑是福星,寵得不行,走到哪裡帶到哪裡。
可是人有旦夕禍福,自從蔣滿姑變成王滿姑了,蔣家的哥哥姐姐接連的妖折,一年都差不多要斷根了。蔣家當家的一想,是不是滿姑命硬鎮着了,趕緊的接回來。王滿姑又變成蔣滿姑,總算蔣家清淨了。
又可是,王家的弟弟妹妹又不乾淨了,連着高燒吐泡泡,嚇得王家的趕緊把滿姑給接回來纔算是撿回幾條命。就這樣來來回回的,滿姑一會兒姓蔣一會兒姓王,連她自己 鬧不清姓什麼了。
王家是世代的耍家子,世代的急公好義,一手的蛤蟆拳威鎮湖邊的三村五社,湖上有個什麼事的都好找王家。
義乃聚亂之源——這是柯老爹經常掛在嘴邊訓崽的口頭禪。義到後來大家活不下去了 找王家當家人王滿姑的爹,說不得 就幹了些爲了生存而不可說的勾當了。官兵來了是良民,富商來了是賊窩。
柯滿爹其實在家裡排行老大,應該是柯大爹。柯家家裡窮,還要幫着家裡拉扯幾個弟弟妹妹,很早就出來找活路。那時學徒要沒有拜師禮是學不到徒的,柯家是真窮。白天不出門,晚上才幹活,真要白天出門 輪着出門,出門的那個才能穿着衣服,其他人只能光屁股了。
柯家當家的實在被逼得走投無路了,在一個漆黑的夜晚在胯上系一根麻繩算是遮掩,光着屁股帶着同樣光屁股的柯大求到了王家的頭上。王當家當時就差點流下淚來,從身上扯了水褂子給柯老大披上。
柯家的一看這陣勢知道有戲,立馬按着柯老大鐺鐺的磕了幾個頭,硬是將王當家的酒罈子給磕破了。王當家的更是淚流滿面,小子頭硬不要緊酒可是我的命啊。再說江湖包袱客也不富裕,誰富裕了會去當賊,這雅趣他可真學不來。
柯老大順利的當了王家當家的徒弟開始學那不知名的蛤蟆拳。
柯老大是滿心的興奮感恩啊,家裡連衣服都沒得穿,跟着師傅酒都有得喝。有事沒事就把師傅當爹一樣供着,不,比爹還好,畢竟爹一不給吃二不給穿的。
“師傅心善啊,見着我沒穿衣服給衣服,二話不說收徒活命。師傅好人啊!”
柯老大整天將師傅好掛嘴上,直到有一天王當家酒喝多了漏嘴了。“我這蛤蟆拳名滿天下威鎮三江,可就是沒人識貨,搶個徒弟都搶不着。 算是老天開眼,讓你撞上來了。”
說完,王當家又是淚流滿面。
柯老大再也不說師傅善了,不過還是像伺候爹一樣伺候着。
幾年蛤蟆拳練下來,生力了開臂了,湖中就冒出柯老大這麼一號人物,一人一杆能撐木排逆江而上,橫湖而過,打上三五個人就像喝蛋湯一樣。師傅看着雖不如自己,但可以守守山門,很是不捨的拿出祖傳破包袱給柯老大背上算是出師了,湖中又出了第十六代包袱客。
這包袱可不簡單,據說還是朱元璋移江西之民入蜀中的時候,王家一脈拖家帶口一路辛苦,最後實在是連個包東西的布都沒有,就用頒聖旨的布做了個破包袱。王氏一脈還是沒能走進川中去,只能流落湖邊。破包袱就傳了個祖宗十八代,王家當家的孩子們都小還弱不經風,想着招了徒弟當女婿和滿姑配個對,傳到了柯老大這兒,算是姓柯了。
那年,戰爭來得比較猛,總是沿水漂些雜銅爛鐵到湖裡,挨着湖邊都能聽到槍炮聲。柯老大越長越膽大,在滿姑的蠱惑下,揹着那破包袱去江水上游看看,順手能撿就撿能搶就搶,總要弄點好東西給滿姑不是。
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了。時間一長,柯老大的名號在柯家取消了。歲月輪迴,再一回來柯老大的名號讓家裡老二給佔了,老二讓老三佔着了,叫老三也不行,只能排到幺,叫柯滿叔、正好和滿姑對上,就是柯滿爹,順勢認了。
再問柯滿爹幹嘛去了?不說。老老實實的種田打漁。
其實柯滿爹那年是真的劃排往上游去的,走了那麼百八十里正好趕上那場五天五夜的血戰。滿爹不懂事人膽大,兩邊打得熱火朝天血灑江中染紅了一河水,他卻沒事人似的划着竹排在江中悠哉遊哉翻起這樣挑起那樣的屍體,想找點好東西給滿姑。
這種行爲很讓人看不過眼了,我們兩邊是打生打死的,你這化生子在竹排上躺屍發戰爭財,兩邊都容不得你了。於是兩邊都把槍對着滿爹打,炮朝着轟。滿爹一看不得勁,划着竹排趕緊的往下游跑。竹排再是水上漂哪能跑得過炮,躲不過就近的找個水窪貓着去。這一躲就躲出事來了,被藏在水窪邊想辦法渡河的兵逮了個正着。
柯老大就這樣被徵了,划着竹排送人過河,送完人一想,“跑的人勢小,追的人勢大,我要不跟着跑不找死啊!”
二話不說,滿爹丟了竹排跟着就跑。跑了兩萬多裡,又跑贏了小日本,再跑出個新華夏,再一竹杆把美帝給趕下了海。雖說滿身的傷,總算沒事, 是大運。可就是放心不下滿姑,不管官不官的了跑回家看看。看完就更不想回去了,有飯吃有漁打還有老婆——用現代的話說是“農夫山泉有點田”給個神仙也不換啊,何況只是個沒癮的官。老子鬧革命不就是追求吃飽穿暖養老婆嗎?滿爹覺悟低,留在湖邊打漁種田。
滿爹就這樣過了二十幾年有吃有穿還不討人嫌的好日子,兒子女兒一氣生了七個。當然,最後那娃跑到湖中玩就再沒有回來,估計着是餵了王八,只活了六個,還不錯。自那以後滿爹叉甲魚的功夫可就練出來了,見一個逮一個絕不輕饒。
好景不長。大兒子長大了,娶了媳婦分了家。二兒子又長大了,再娶了媳婦生了娃。這本是個好事,滿爹日子就不那麼好過了。添丁加口地就不夠用,哪怕是大公社大集體 經不起那麼薅啊,日子 就越來越窮了。眼看着老三要找老婆,老四老五還有個小滿姑還要上學,我的天,不要活了。一聽說湖對面開荒,小孩進學不要錢,還有吃不完的飯打不完的魚,二話不說將所有家當全給了老大老二,帶着一家老小一竹排就拖到荒村野地的靈官村——現在還是靈官大隊。
茅草一捆,拆了竹排一搭 就成了個家。幾塊土一壘,蘆葦一鋪就是牀,再到大隊領點油米鍋盆,幾把草一點 就算是開火了。清點一下家當,蚊帳不用帳了,女兒讀初中了吧,學校寄宿用上吧。破包袱翻一翻縫個書包 能用。四兒子不爭氣,學 學不好,一個小學還要留幾級,但靈官大隊 只有這麼個小學文化的,找個機會送去學校當民辦教師了,教不了五年級教一年級可以吧。五兒子最順眼, 聰明,這纔來幾天,就勾搭上公社蹲點的,自己就能去學開拖拉機了。
只有這狗娃,三兒子不省心,讀了兩年幼學就認爲天下第一, 不學了,一直就挖藕, 只會挖藕,沒法。看湖去吧,別在家裡浪費糧食了,家裡糧食囤着給你娶媳婦用,萬一遇個災年一缸子大米就是一個如花似玉的媳婦。
滿爹這是儘想好事呢。世道越來越好,大米只會越來越不吃錢,大米餵豬,人只吃肉的日子也差不遠了。滿爹想想就要唉聲嘆氣!大米換媳婦的日子哦,一去它就不復返。
滿爹現在快六十多了,身體還好得不要不要的。在大隊幹活是最賣力的,從不偷懶,一個人要幹幾個人的活,所以工分掙得多,分的米啊票啊什麼也多。這時候買什麼都得憑票,憑票你不一定買得到,但沒票你一定買不到。你憑糧票買不到煤油吧,那得油票。你憑油票買不着麪條吧,那得糧票。
滿爹牀頭一塊磚頭壓着一堆的票,卻怎麼都買不回一個蚊帳,只好天天喂蚊子。當然,有蚊帳也意味着背景人緣很厚,厚厚的人緣早給小滿姑的小蚊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