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五章

綷縩的聲響經常在夜夢中將劉雲蘭驚醒,醒來才察覺是李思興“歘歘啦啦”的呼聲,人生一世,不過糙木一秋,劉雲蘭心中默默想。離古歷九月八隻有七日了,再過七日,他將迎來新的生活,又望了望滿是鼾聲的李思興,心中滯滿着不捨。

他這兩天已經很少做些木頭疙瘩的活兒了,他跟李思興說了李桂芬九月八日花轎子擡過來,他們就得開始新的生活了,到時候城門口新修的一幢二層小樓便是他和李家大小姐的新房,“李家木活”這間屋子就留給哥哥了,那時候他們掙的錢已經順利地盤下了這間屋子,連帶着茅廁、竈房都是他們家的。李思興聽了沒言語一個字兒,只是慢慢地點頭,他爲弟弟的幸福歡喜,又心中埋着說不出的爛葡萄似的苦澀惆悵。

閒暇時間劉雲蘭就順着通城獨自走了一圈又一圈,通城不算什麼大城,轉上一整圈也不過一個時辰。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散過步了,之前是跟李思興一起散,以後又會是李家大小姐。周圍的那些淳樸都能使劉雲蘭新奇不已,他眺見了鐵匠吳三清脆如敲石磬的響聲,那些響聲好似萬點雨滴泛起的陣陣漣漪,弄起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恢弘氣勢;他瞧到了一排長相俏麗的女人,裹着寬寬鬆鬆的旗袍,馬叉直開到大腿根部,還聽到她們嚷嚷嘻嘻朝男人挑逗的笑罵聲;他瞅到了一羣斷胳膊斷腿灰頭土臉的乞丐跪在那裡,乞討的瓷碗也是破舊不堪的,邊緣已經在動盪和來回折騰中只剩下小小的半截,活像一塊四分五裂的破瓦片,僞裝成了碗的模樣……

在不知不覺中,他便回到了“李家木活”。

轉眼間迎親的日子到了,李家的花轎又準備起行,喇叭吹出一個猿啼般的長音,便無聲無息了。

那天發生了通城歷史上最恐怖的事。

那被革命軍打得抱頭鼠竄的倪思忠,一路北上逃跑,走到哪裡就搶到哪裡,殺到哪裡,見到長相俏麗的女子便拖入軍營給衆將士好番消遣一般,從安徽到山東的幾個省有多個縣城,被禍害得民不聊生、生靈塗炭。

在那天過後的很多天裡,小孩掬水,脣齒之間總會有一股泡蘇的腥味,那些黏稠的液體彷彿自由落下的變了異的水滴,混着一攤攤已經被稀釋了的血液和不知道是鼻涕腦漿尿液的東西,小孩嘴巴已經感覺不到什麼感覺,只有輕微的苦澀勁兒,沒有猶豫,就一股腦兒全喝了……

古歷的九月八日,倪思忠流竄的軍隊跟過街老鼠一樣,竄進了通城,與之一起伴隨而至的,還有好幾百只漢陽造的火槍,幾十門火炮。倪思忠比那十多年前的張英更加殘暴,那些革命黨人的軍隊已經勢如破竹地攻下那些軍閥的藏窩地,宛如一隻乘風破浪的真龍吐着烈焰燒焦了那些污暗鬼咒。與失敗帶來的是倪思忠最後洞悉死期的猖狂,口裡總是嚷嚷:“老子是張角,黃天是我父,天亡老子不亡!”

一開始這個自詡張角的軍閥還只是做些搶掠和姦淫的勾當,當他看着自己天神般身着血淋淋甲冑的軍隊被那些革命黨直搗黃龍之後,數量就跟爽雹打過的茄子一樣越發稀少,他逐漸越發變態了,所到之處無不酡紅一片,鮮血如同流不盡的河流,填滿了大街小巷的每個地縫兒,連翠綠的能擠出水的螽斯也染成了血的鮮豔色。

劉雲蘭翹首以待,在九月八這一天顯得尤其激動,他身着李思興親手給他做的新衣裳,站在了房屋的外面。那是一件合乎尺寸的襯衣,每一寸每一方上面都細緻入微,

用淺淺的線頭包裹着。多年後劉雲蘭還收藏着這件迎親的新衣,他記得李思興幫他做過十幾件,而這件是最後一件。每當他遠遠地望見李思興“吱吱呀呀”地擺弄織布機,那是極其響亮的聲音,比牛羊的牟咩更加清脆,更加有代表性。他總能想起逝去的母親,黃玉蘭在織布機前給他做的童年的衣裳。

李思興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說着你以後也是有錢的豪門了,經常回來看看哥,哥哥就知足了。劉雲蘭給了李思興一拳,跟他們剛來通城的時候一樣,還是打得跟鐵榔頭一樣。細數起來,他們來到通城,已經十三個年頭了,來的時候他們是跟李一坐着破爛的牛車來的,當時他們纔是半大的少年;而現在,他們已經是成婚論嫁的青年了。李思興望着弟弟,總會在爲弟弟欣慰之外藏着另一種不知名的情感,他也說不出來那是一種如何的滋味兒。

晌午,過了午時,陽光彷彿一堵牆一樣被密佈的雲朵囫圇個兒地吞沒了下去。“李家木活”前還是平靜如波瀾不驚的湖面,那是腥風血雨的微淡前兆。李思興站得累了,便跟劉雲蘭說要回裡面坐一會兒,送親的轎子來了再叫他。

還沒等李思興到屋裡歇得安穩,一陣金戈鐵馬拌起滿身金鱗噠噠啦啦地狂響,似雄風橫掃着萬聲寂靜的世界,瞬間變得喧囂無比,遠處伴着婆娘的哀嚎,孩子的哭啼,男人的沉重喘息,老人的瘋狂咆哮,形成了一整首殘暴而猛烈的進行曲,把那寧靜的世界染成了猩紅。

“李家木活”是在通城的末巷,早在一兩個時辰前,倪思忠的豺狼之師就竄進了通城,他們揚起屠刀,逼問着城門旁的百姓城裡有哪些財盈滿貫的大戶,那老百姓渾身發着顫,彷彿蝗蟲蛀空了的麥稈,哆哆嗦嗦地說是李家和趙家,那老百姓朝那軍士點頭哈腰,說:老爺,現在我可以走了吧。那軍士點了點頭,老百姓扭過去,正要邁步走,那軍士笑了一下,把刀一舉,他的頭就掉了下來,鮮血從那脖頸和頭連接的地方涌了出來,像一條大河一樣。

那殺人如切菜的軍士跑到倪思忠跟前,賠着微笑,說:“倪司令,這城裡啊,最有錢的是李家和趙家。”

倪思忠冷笑一下,道:“不夠狠。”隨後斜過身子,對後面的將士問:“遇到豬狗不如的是一刀殺了嗎?”

衆將士齊聲迴應:“不是!”

倪思忠說:“那該怎麼辦啊?”

衆將士異口同聲:“男的先捅下面,再捅肚子,最後再砍頭;女的婆娘先帶回軍營,搞完再做掉;老不死的幫他乾乾好事,活埋掉也省棺材費;小孩斬盡殺絕不留活口,免得長大報復。”

倪思忠欣慰地點了點頭,這些卓有成就的軍規如同編訂好的教科書,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只要不肯交錢交女人,全部殺光斬盡。

倪思忠將臉往那個一刀砍了問路人腦袋的軍士臉上靠,距離近在咫尺,他吸了口涼氣,小得連那螞蟻都快聽不見了,說:“你快跑吧,趁我還沒反悔。”

那軍士“噗通”一下跪倒了,兩隻膝蓋上驟然擦出兩條被石頭擦過的傷痕。

“司令,小的千該萬死。”

倪思忠朝那軍士再次重複了一遍,這遍極其大的聲音,算是怒吼了。

“你快跑吧,趁我還沒反悔。”

那軍士霎時明白了什麼,像一匹野馬一樣,起跑奔了出去,倪思忠拔出手槍,朝那軍士瞄準,那軍士拼了命地向城外跑去,就在要轉彎的前一秒,倪思忠的手槍“嘭”地發出了一聲巨響,從那軍士的頭顱處穿了過去,那軍士頭顱裡霎時間迸發出了稀爛的液體,隨着他沉重的身體沉了下去,永遠地倒在了這座舊時喚作金木城的門口。

倪思忠發了癲地似的跳了起來,兩隻殺了數不清的雙手啪嗒啪嗒地鼓着掌,後面的軍士跟着一起鼓着掌,一時間,無數雙手也鼓了起來,彷彿千千萬萬的猿猴在短暫的發瘋後起了唯一的共鳴,又好像那些只會重複做一個動作的影子木偶,在失去了思考後,成爲了腥風血雨的獨特災難。

接着通城就是從遠及近,從老到少,哀嚎聲猶如擋不住的春潮,起起伏伏,漲漲落落,響作一片。年輕女人的淒厲叫聲攪拌着綷縩的撕裂聲,啊啊嗚嗚地交合的聲音,男人們撕心裂肺地哀嚎,噗噗作響,響徹了通城的每個角落。倪思忠首當其衝地帶着那羣桀紂的軍士,衝進了最雍華的李家和趙家。李家擺在門口的迎親的花轎子顯得尤爲鮮麗,宛若兇猛海浪中的一縷輕舟,寂寞地漂浮着,李家大小姐還在轎子上暢想着深夜躺在自己的新郎偉岸的懷抱裡緩解焦慮的孤寂,想着出神兒的時候,一攤新的血紅噴灑在了那本來已經凝固多是顏料的紅轎子,染成了新的血色了。李桂芬清楚地看着眼前的轎子布上飛上去了一團黏糊糊的東西,好似黏稠的漿糊,她好像察覺到了什麼,正欲掀開那混着新老顏料的紅布,一隻手毛密佈的黑手“嗖的”伸了進來,把她那柔軟如雪球,白皙似的絲綿的玉手拽了出去,沒等李桂芬反應過來,她的身體就跟着那輕微似玉的慣性飄了出去,當她的頭剛抻出那交融着血腥和不明液體的轎子布,一團黏糊糊的液體便澆灌在了她的頭髮絲上,她擡頭一瞅,四個原地待命的轎伕頭都像被放了線的風箏一樣,只剩下了四個沒有腦袋,空洞洞的半個脖子“嘭嘭”地跟噴泉一樣往外涌動着血,連接着他們那還在動彈的身體,彷彿那斷了頭的身子會如蜈蚣一樣,過些時日就會重新冒出靈魂的頭顱。

李桂芬“啊”地慘叫着,她被眼前的景象嚇得傻了,像個滯帶的木頭矗立在滿地紫紅之中,那些黏稠猶如慘紅的漿糊將她的臉上敷上了厚厚的一層,化作了駭人的人臉。那兩隻粗手早已隱匿了在她的背後,從她的背後往前一伸,摸到了兩隻肉乎乎的山巒,用力一掙,把那精緻的旗袍撕裂了大半。李桂芬拼命地掙扎着,不顧一切的她露出了牙齒朝那混着血污、腦漿,姦淫了撕裂了無數女人內衣的手心處咬去,那男人猛烈的疼痛,迫使他齜牙咧嘴地叫着,在頃刻間,他舉起了那砍去了四個人頭顱的鐵刀,用那刀柄往那李桂芬的頭上冠以全力,一想起還得交上軍營玩上幾日,又突然憐香惜玉了,“噗呲”一下,正中腦袋,李桂芬的眼珠往上一翻,昏了過去……

旭日的陽光越過了密密麻麻的樹葉,漸漸都聚散着沉到雲下面去了。劉雲蘭望着影長變得越來越長,此刻早已過了午時,他心中隱隱察覺了些什麼,那遠方的哀呦隨和着越來越近錐心的痛楚,迎面跑過一位滿面是血紅的男人,一個被打爛的人形怪物,只有湊近細細瞧瞧,才頓覺這是個實實在在的人,他頭上的熱血從那頭頂上的血嘎痂裡淋出來,像河灘上密密麻麻的紅色印記,破了又結新的,新的又被撞爛,陷入一個百思不得其解的循環。

那個人形怪物離劉雲蘭只有淺淺五步的時候,劉雲蘭才認出他的面貌,那是李家管家,就是上次罵他如狗吃泥的高貴深沉的管家,此刻只剩下了噗嗤噗嗤的幾口氣力。

他朝劉雲蘭氣喘吁吁地說道:“李家……被那倪思忠佔去了,老爺夫人生死難料,大小姐也被那幫子畜生擄去了……”

劉雲蘭聽到管家的話,臉色如同那七八月的栗色,顯現出了無法比擬的慘黃,他呼吸急促得像一架抽了線的織布機,唰噠唰噠地喘着,他揪住管家的衣領,滿是淒厲。

“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我是被那狗孃養的……刀把兒敲得暈了,他們就以爲我死了,我就奔逃了出來……”

說完這話,管家腦袋上的血痂又跟溪溪泉水一樣,突然打開了流動的閘門,那是狂速奔跑導致的傷口迸發,像驚天的潮水,如滔天的海浪,往外噴着,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輕飄飄的,彷彿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在將他往外拽,他想起了李桂芬的爺爺,讓他多活了幾十年陽壽的一口白麪鬍鬚的老人。那時他被父母遺棄在了一個雪夜的關王廟裡,他身披麻袋,雙腳也光着,陪伴着他的是無邊無際的黑暗,他餓啊,就拾起關王廟祭貢着的已經發了餿的蘋果,生了蟲的梨子,一陣猶如冰刃的寒風透過了沒剩幾根茅草的屋宇,把整間屋子吹得東搖西晃,吹得冰天雪地,在那短暫的黑夜,一個身帶酒葫蘆的慈祥老人救了他的命,在以後的幾十年,他在李家長大,好似麥田裡成熟的麥穗,播種發芽,他也成了李家忠心耿耿的管家,從爺爺到孫子,已經侍奉三輩了。

他倒在了地上,血一攤一攤往外拼命地流着,他聽到了李桂芬的爺爺在叫他的小名,那是嘶吼如老驢一般的聲音:“狗蛋兒,快叫人救救咱家啊……”

他跟着入土二十多年的老爺子一字一句地念着:“快叫人救救咱家啊!”那是他最後一句話,當劉雲蘭俯身聽清的時候,管家已經循聲而去了,他的臉笑盈盈的,彷彿真正的天國從沒有殘暴屠殺的軍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