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84仇恨一旦積累,就會化爲妖孽;眼淚

第84章 84.仇恨一旦積累,就會化爲妖孽;眼淚一旦凝結,則會化爲鬼怪。

“真可愛呀~”

這是我生平聽到的最多的讚美。

每當父親這麼說的時候,母親的臉上,總會露出安詳的笑容。

作爲一個劍客,被誇讚“可愛”,到底算不算一種侮辱呢?

年幼的我其實很不明白。

我生長在一個劍術世家,很小的時候,就開始練習劍術了。但我並不怎麼喜歡劍這種東西,每次練習只要超過半小時,內心就會感到厭煩,牴觸。

可我的劍術天賦高得離譜。

爺爺總是一臉欣慰地望着我,說桐生家在我手中,必定能恢復以往的榮光。

爺爺是個很古板的人。

我並不是很喜歡他。

但他是桐生家的家主,他說的話,任何一個桐生族人都不得忤逆。

——需要無條件服從。

人人都說人生像舞臺,但想必很少人像我一樣,從結束孩童時期起,就一直被操縱着往前走吧。

很快,我冠禮的日子到了。

我有了大名。

——桐生作之進。

我被剃了月代頭,換上禮服,成了武士。

這時的我還不能稱爲武士。

因爲腰上沒有劍。

不過爲了遵循武家禮法,該有的配劍,還是準備好了。

爺爺說世上豈有不佩劍的武士,考慮到桐生家的門第的規矩,絕不容許沒有佩劍就進行冠禮的習俗,無論如何都要我戴上配劍。

確實。

桐生家世代都爲神君的劍術教習,無論俸祿或品級都不低,必須要維持古老的傳統;而且呀,身爲劍術世家,腰間沒有佩劍,實在不成體統。

爺爺的話合情合理,換誰都不會覺得有問題。

父親卻有不同的意見。

如今太平盛世,即便劍術再怎麼高強,僅憑一把劍一個人也無法做到什麼,不必守着傳統不放。

爲此,爺爺和父親爭執了一番。

父親沒有退讓。

他說不能用的東西不需要。

劍不是裝飾品。

若是不能拔劍,這樣的東西佩在腰上,就只能是無用裝飾。

爺爺也絲毫不肯鬆口。

到最後,那場宴會氣氛靜默,幾乎分不清是慶宴還是弔喪。

父親那麼堅持,其實是有原因的。

作爲桐生家唯一的嫡系男丁,我本應該從爺爺手中接過桐生家的傳承,將桐生劍術發揚光大。可事情卻早在我十二歲那年,就註定了不能這麼發展了……

十二歲的那年,身邊的同齡人,都沉浸在追逐異性的躁動中。

唯獨我心如止水。

很奇怪的,我對異性,似乎並不心動。

從小到大,我身邊也不乏女傭的貼身照顧,面對着她們豐滿的女體,我並沒有任何心跳的感覺。我一度懷疑我是有什麼疾病,直到有天下午,我纔在不經意間,發現了自己內心的秘密。

那是個很尋常的漫長且無聊的下午。

練習完劍,回到臥室,我拿了本從圖書館借來的插畫翻看。

剛翻開第一頁時,我的心,就開始砰砰直跳。

那是一個騎着戰馬揮舞寶劍的騎士。

馬兒張大着鼻孔喘氣,結實有力的前蹄揚起沙塵;騎士身披銀白鎧甲,鎧甲上飾有美麗的花紋,明晃晃的寶劍直刺藍天;他從護具中露出的漂亮臉龐,給人一種衝向“死亡”的英雄氣概。

我覺得,他或許下一個瞬間就會被敵人殺死。

我的內心被觸動了。

期望着看到他被殺死的畫面,又不忍心看他就這樣死去,我捏着畫冊的頁角,糾結着到底要不要知道騎士最後的結局……就在這時,進屋打掃的女僕,無意間看到了畫冊,笑着開口問:“小少爺,你知道那畫上的是誰嗎?”

“不知道啊。”

“她可是一個英雄哦。真的,這畫冊,是將聖女貞德扮成男人奔赴戰場爲國盡忠的故事。”

“女的?”

那一瞬間,我內心的情緒,好像被沖垮了。

“聖女貞德”這個詞,把我對騎士慷慨赴死的美好幻想的殘酷地摧毀了,我憎惡這個事實。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看過那本畫冊,但那剎那間的悸動,卻讓我內心隱藏起來的那扇門,暴露了……

不久之後,我接觸到了另一副圖畫,收藏於熱那亞羅索宮的歌德·萊尼的《聖塞巴斯蒂安》。

以陰鬱森林和黃昏天空爲背景,俊美的青年被綁在那樹幹上,綁着兩個手腕的繩子系在樹上。遮着青年身軀的,只有那鬆鬆地圍於腰間的白色粗布。

這是一副文藝復興時期的殉教圖。

男人那白皙健美的身體,被置於薄暮的背景前,顯得無比的耀眼奪目。

結實臂膀被擡到不過分的角度,使被束的雙手正好在發頂上方相交,他的臉微向上仰,凝視着天上榮光的眼睛安詳地睜着。

那挺直的胸膛、收緊的腹部、稍稍扭動的腰間所漂動的都不是痛苦,而是無上的榮光。

箭射入他那健美的肌體,像是要以無比歡樂的烈焰來踐行,將他送上天國。

陶醉地欣賞着這幅畫的同時,我感覺到自己被某種歡喜所搖動。我血液沸騰,我的身體充滿憤怒的色彩,前所未有地強烈地期待着我的反應。

我的手開始本能地遵循內心。

伴隨着一陣足矣令人頭昏眼花的酩酊,我成功推開了那扇門。

這就是最初的、拙劣蹩腳的、突發性的開始。

在那時候,我在一夜之間,變得不再討厭劍道訓練場了。

竹刀的碰撞聲,凌亂的腳步聲,男人們嘹亮的口號聲……這些東西匯聚到一起,散發出了汗水的味道。這股汗味,不知不覺間,誘發了我的憧憬,並支配了我……

傾耳細聽。

身邊的男人們,傳來渾濁的呼吸聲……

嗅覺與聽覺,還有視覺集合起來,使我陶醉。我最初的快感,也許是從這開始的。那種奇妙的官能,逐漸與我的人生結合到了一起……

某些畸形的幻想,開始侵佔了我的思緒。

如果將這迷惑認爲是一種墮落的罪惡誘惑,那麼我註定會下地獄。

雖然我對抑止悸動做了十分的努力,可有一天,我還是悄悄地進了母親的房間,打開了衣櫃。

母親有許多華麗的,讓人眼花繚亂的和服。

我挑選了一套最鮮豔的紅色和服,就連腰帶,都用油彩繪上了緋紅色的薔薇花。我對着鏡子,往臉上撲白粉,塗抹口紅,戴上買過來的假髮……看着鏡子中的自己,我模仿起了藝伎的動作。

我的一舉一動,就連我的手指、腳趾尖都與內心產生的幸福感相適合了。

於是,我一本正經地向客廳走去。

我按捺不住瘋狂的滑稽、喜悅,想和所有家人大聲宣佈:“我以後就要這樣穿……”

那時的客廳,只有母親在。

但當我從莫名的亢奮中忽然清醒過來時,看見了母親的臉。她臉色蒼白,呆呆地坐在那裡,似乎失去了靈魂那樣……

我頓時明白了。

淚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

——我這樣是不被允許的。

女傭及時出現,將我帶回了自己的房間,像是被拔毛那樣,瞬間被扒掉了我那不成體統的僞裝。

那天晚上,母親和父親在我房間裡,說了好多好多的話……

我已經不記得當時說過什麼了。

但扮成女人的行爲,卻一直在我身上持續着。

我最喜歡的,是穿上袖口飄動着長長花邊的西式宮廷服,戴上那假髮,對着鏡子發出維多利亞時代貴族小姐嘲笑工人的輕蔑笑聲。

女傭都知道我有這個癖好,但不敢和家主說,反而還很熱心腸地教我梳妝打扮和動作要領,如何能更加形象……有了她們的相助,我得以以憂鬱多情的眼神,凝視着身上超自然般的衣裳,看着自己從絲綢中露出的琥珀色的半裸身體,幻想自己是正在向羅馬前進的埃及女王……

女傭們或許是在看我的笑話。

但我很感激她們,是她們讓我感受到了真正的快樂……

父母意識到我已經不可挽回了的時候,選擇了替我隱瞞,並告誡我絕對不能讓此事被爺爺知道……我看似被保護了起來,但我也朦朧地預感到,未來等待自己的命運,只會是像塞巴斯蒂安那樣殉教而死;將自己與凡俗分隔開來的,只有這悲慘命運的標誌,才能讓自己得到解脫。

有這種想法的時候,我才十五歲。

即便早夭,對我而言,時間也還長着呢,我以數學的角度帶來的安心感出發,以幸福的心情考慮自己即將夭折的生命。那段時間,我很喜歡王爾德的短詩《濟慈墓》:“他的一生,被剝奪了生命、愛情和青春,這裡是殉教者青春的臥牀。”

我懷着無上的心情,像準備玉碎的武士那般,等待着那把刀劃破腹腔……

但那一天似乎提前來了……

我看向那與爺爺爭執中的少年。

他好像是個小偵探?

在我的世界裡,似乎總是不夠積極,對周邊的事情怠於觀察和思考。

警察的形象,似乎只會爲了預防犯罪而前來,並且吵鬧無能。

偵探更是隻存在於小說之中。

鼓譟着把沒死的人說成死了,吵鬧着兇手在哪裡、手法如何,最後犯罪竟然成立了……就在這當中,被害人真的死了。小人們愚昧的心理活動、揭露奇術機關的醍醐味、串連起這些要素的巧致情節……所謂偵探,便是洞穿邪惡真相的正義之人……

相比較偵探,我更喜歡他說的“陰陽師”的這個身份。

我忘記在哪聽過這麼一句話了:世間雖然沒有神佛,但仇恨一旦積累,還是會化爲妖孽;眼淚一旦凝結,則會化爲鬼怪。

——請你送我上路吧。

事到如今,我已經有覺悟了。

少年他眉目清秀,放射出超越一切的青春光彩。

他性子清高,蔑視一切。

對他來說,不能輕蔑的東西根本沒有。

無論是頑固的爺爺,還是自己拙劣的把戲,都被他蔑視,被他嘲笑,真是毫無辦法。

現在,他的目光看過來了。

而我,準備迎接屬於自己的命運。

……孤獨像太陽一樣燒灼了我,巨大的悲哀使我渾身戰慄,塞巴斯蒂安,我來了……

風在怒吼。

傾盆大雨,毫不留情地砸向地面。

“阿清,你……”

桐生百合子臉色驚疑不定。

她看看少年,又看看被少年注視着的弟弟,整個人陷入到了巨大的無力感中。

“我身上有什麼邪祟嗎?”

桐生作之盡站了起來,臉上帶着一抹“美人薄命”般的微笑。

不對!

不是薄命,絕不是薄命。

那是一種可以稱爲輝煌的東西。

橘清顯從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種“向死而生”的巨大莊嚴感。

……倒是蠻令人敬佩的。

“喂喂,清少爺!”

下方傳來喊聲。

一陣木屐聲響起。

“喂!”

“幹什麼的?”

“坐回伱的位置去!”

幾個警察連忙圍了過來,但那人幾個靈巧的騰挪便繞開了警察的阻攔,來到臺上。

“是不是搞錯了什麼?”浪蕩武士打扮的柳生宗一郎大咧咧地出現,繞着桐生作之盡轉了圈,忍不住伸手捏捏他的臉。

“……”

桐生作之盡滿臉通紅,羞憤地拍開他的手,他馬上一臉怪異地看向橘清顯:“作之盡這傢伙看着柔柔弱弱的,我一拳估計都能打哭他,身上怎麼可能會有邪祟嘛?”

橘清顯沒搭理這二貨。

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桐生作之盡身上。

可憐?

是夠可憐的。

爺爺是個極端守舊的老古董,父親還算開明,但說了不算,姐姐被迫嫁人,自己被迫藏起真正的自己,去承擔所謂的家業……

同樣可憐的,還有桐生小姐。

這樣的結果對她而言,壞得不能再壞了……

可是……

抱歉啊。

清顯公子我啊,沒有心……

禮堂之內,人人屏氣凝神,關注着他。

“哼!”桐生家主咬牙切齒地看着橘清顯,“我倒要看看,你怎麼個驅邪法。今天你這麼侮辱我桐生家,如果不給個交代,就算鬧到將軍家,我也不會善罷甘休!”

“呵~”

橘清顯冷笑了一聲。

懶得搭理老頭的他,目視着桐生作之盡,語氣終究還是變得柔和了起來:“你想要變當一個女人,想得不得了!這種事在旁人眼裡,會被看成是變態。可是就算是這樣又怕什麼?這沒有什麼好羞恥的!”

“轟!”

雷聲震耳欲聾。

桐生家主的身體,隨着吊頂的燈光一同,搖晃了兩三下。

驚異,透不過氣,不知緣故的苦楚填滿內心……桐生作之盡臉部朝下,忍耐着什麼。

“女人?什麼鬼喲……”柳生宗一郎的表情,像個孩子那樣天真。他端詳着桐生作之盡:“雖然說你細皮嫩肉的,梳妝打扮起來,肯定不輸女子。可若因爲這樣就想當女人,會不會草率了點?”

整個會館,此時已經鴉雀無聲了。

橘清顯頗爲感慨地嘆了一大口氣:“想穿女裝就穿,想化妝就化,有什麼好怕的?如果因此可以得到滿足,就算被罵變態,你也是個開朗的變態!那些自己都活得不如意的混賬,有什麼資格嘲笑你?真是有夠笨的……”

他大聲說着話。

桐生家主連顫抖都停止了,只是保持着沉默。

而桐生作之盡頭就像失了魂似的瞪大眼睛,張着嘴陷入茫然。旁邊,姐姐緊緊握住他的手,眼眶略微泛紅,已經開始哽咽了。

“我打聽過,你給人的印象,是個律己甚嚴、誠實的人。”橘清顯那雙清澈到所有事物都無所隱藏的眸子,一眨不眨,“桐生家死守武士道精神,認爲男人就是要雄壯威武,不抱任何疑問地從江戶時代延續到今天。在這種家庭下長大的你,一直扼殺着佔據着心中極大比例的女性特質。可即便如此,你內心的女性特徵,也不會因此泯滅。沒被注意到的情緒,也不會因此消失,它只會默默等待着,日後更強烈地報復回來!”

“啊……”

桐生作之盡微微發出聲音。

喀!

橘清顯往前踏出一步。

“你一直都在非男也非女的境界邊緣徘徊,你渴望美麗容姿和優美而可愛的動作,渴望纖細的精神與敏感的感性。可你身上揹負的,卻讓你不得不成爲一個充滿陽剛味、有着粗野肉體的男人!”

喀!

黑木屐的聲音再度響起。

身着黑色和服的少年,來到了他的面前:“我說得不對嗎?”

“沒錯……”

桐生作之盡悄聲說。

被迫直面內心的他,擡起頭來,迎着全場的目光,第一次大聲說話:“你說得完全沒錯!我一直想要變成女人。我想要穿漂亮的衣服,我想化妝,變得漂亮,我想讓自己溫柔起來。可這些全都不是身爲桐生家的男人的我能被允許的,如果說出來,只會遭人嘲笑。尤其是桐生家的家主,他始終都帶着一種侮辱、一種偏見。就連我自己,都認爲這是一件可恥、醜陋、乃至於罪惡的事……”

他內心的情緒,爆發開來。

桐生家主臉色鐵青。

……家族接班人的當衆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讓他感到了極大的憤怒。

“其實,你完全不必這麼想……”橘清顯無聲地笑了笑,接着說,“女人都要化妝,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性格要溫柔婉約這本就是一種從父權社會體系構築起來的凝望。譬如說,在日本,女性出門一定要化妝這個不成文的說法,便是一種強加於女性的蠻橫要求。可事實上,化妝、打扮、表現得溫柔婉約,並不是女性的特權,男性一樣可以這麼做。”

“嗯?”

禮堂內有不少人,頭上都冒出了問號。

某些堅定的大男子主義者,看向臺上的目光,已經開始不客氣起來了。

橘清顯不爲所動,繼續說道:“男女之別,早就不是簡單的性別差異了……當我們說一個男人像女人,或者說一個女人像男人時,就已經產生了超越性別的價值判斷。兩者並不存在誰更低劣的說法,會有女性抗拒化妝打扮,也會有男性喜歡化妝打扮,這不是什麼奇怪的事。你大可不必認爲自己的喜好是一種罪孽……”

說到這兒,橘清顯的音調,略微放低了點。

“每個人身上,都同時擁有男性和女性的部分特質……”

“每個人都有……”

桐生作之盡頭低聲呢喃。

“沒錯,我也有,譬如說我就喜歡一邊泡澡一邊看《美少女戰士》,並且幻想着自己在月光下變身的樣子有多美……心裡性別是什麼,只是均衡的問題,哪邊的程度較強就哪邊較爲顯著。男人也不一定就要充滿男子漢氣概,內心女性特質較強的男人,也並不低劣。男人就要雄壯威武、必須充滿男子氣概才行——這是武家社會對男性的一種隱性壓迫。就好比女人要溫柔持家一樣,都是舊時代統治者爲了鞏固自身的統治,強行編造出來的,並且植入本族文化中奴役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無形枷鎖。”

“嘶~”

禮堂上下,響起了一片吸氣聲。

“喂,你胡說什麼!”桐生家主的表情很兇殘。

立花夫婦則是沉默地坐着不動。

……清顯公子的鋒芒,還是留給別人去觸吧。

“男人必須要充滿陽剛,是一種壓迫嗎?”桐生作之盡呢喃着問。

“男人必須雄壯英勇,並且男人的雄壯英勇大於男人的溫柔婉約——這種思潮最盛行的時刻,無一例外的,都是國家沉浸在戰爭的混亂時期。這種觀點被一隻看不見的手不在背後用以推波助瀾,目的自然是爲了讓男人默默地上戰場、默默地犧牲。所謂的陽剛之氣,和洗腦有什麼區別?”

橘清顯愈說,辯證的思維就愈發地清晰。

“某一個時期,純粹男子漢的精神,似乎從上到下都洗腦了這個國家,被扭曲成了‘神風連的純粹’一類的玩意。統治者將男人這個符號,直接轉化爲血的觀念——先是大刀、炮彈的洗禮,再到切腹之類的玉碎情節,最後用‘櫻花落英繽紛’來美飾生命消失的事實。開口就是血淋淋的屍身會化作飄逸的清香櫻花在故土綻放,就輕描淡寫地讓一個母親失去了兒子,讓一個妻子失去了丈夫,讓一個孩子失去了父親。他們將男子漢的定義,隨心所欲地進行倒換,這一切所造成的後果,最終還不是由生活在這片國土上的所有人們來共同承擔……”

爽!

橘清顯吞了吞口水。

說得太嗨了,喉嚨都感覺渴了。

站在旁邊的柳生宗一郎,一副見了鬼的表情。

……清少爺呀,您可真敢說啊,不用多想了,您接下來肯定會爆火。

也不止他一個人這麼想。

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知道,這可是新聞發佈會啊……且不論你到底有沒有真驅到了什麼妖魔鬼怪,就憑藉這番話,外加你橘氏公子這個名頭,今天的日推趨勢第一沒跑了。

三位夫人神態各異。

管家也被少爺大膽的話給震驚到了。

只有小唯表情單純,滿腦子都是“阿清好帥”和“好喜歡阿清”。

臺上的桐生作之盡語言又止,表情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是啊,所謂的男人就要充滿陽剛,本就是一種無禮的要求,就和嫡子必須要承擔家業那樣,是舊時代觀念對新時代人類的一種壓迫而已。

“這個世界上,只要不妨礙他人,就沒有低劣的喜好。你也應該如此,無論如何都要知道,自己不是蟲,也不是狗,更不是一個低劣的人種。”橘清顯默默地注視了他一會,以嚴厲的口吻問道:“接下來的話,要你自己說,還是我來說?”

喀……

木屐聲響徹整個禮堂。

桐生作之盡好像支撐不住了那樣,身體踉蹌了下。

“我,我……是我……”

“作之盡!”桐生百合子慟哭不止,以一種即將失去寶物的幼兒般的表情看着橘清顯,淚眼婆娑,“不,不要說了,求你……”

橘清顯閉眼深呼吸了下。

片刻,他張開眼,繼續了說下去。

……這是偵探的職責。

他內心這樣和自己說。

“天狗就是你!對嗎?作之盡——”

桐生作之盡慢慢擡起頭來,放開了心結,開口道:“是我……”

一瞬間,桐生家主腳步踉蹌,帶着難以置信的震驚跌落到椅子上。

“好了!”

橘清顯長舒一口氣。

——邪祟已除。

每個人心頭都涌出了這想法。

有種在雲霧裡繞了好長一段路,總算抵達目的地的感覺。

原來如此,所謂的驅逐妖怪,不是炫耀知識,也不是解說或解謎,更不是念誦驅逐附身妖怪的咒文……真正驅逐,是揭開盤踞在人心上的黑暗面。

看客們知道結果就已經心滿意足了,可在專業的人士眼裡,過程,反而比結果更重要。

事到如今,就算桐生作之盡親口承認了,也還缺少作案過程的供述和作案動機吧……所以,身爲專業人士,岸本警部沉默了大半天,終於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站出來說話了。

“請問,您是怎麼判斷出來的?呃,就是,兇手……”老刑警指向桐生作之盡。

“味道。”

橘清顯以一貫平靜的口吻說道。

“味道……”岸本警部皺起眉頭。

“是喪禮的味道。”低着頭的桐生作之盡忽然開口,頭稍稍擡起來,“不過你怎麼憑藉這一點鎖定我的?”

橘清顯靜靜地開口道:“僅憑喪禮的味道,當然不能確定。可你爲了遮掩喪禮的味道,選擇用更濃烈的魚腥味來覆蓋,這讓你露出了致命的破綻。”

桐生作之盡沉沉地嘆息一聲。

桐生百合子沒有出聲,只是撲簌簌地不斷流淚。

“等等,你在說什麼啊,什麼魚腥味?”岸本警部愈發難以理解了。

“在渡火祭的前一晚,你先是故意製造動靜,吸引柳生宗一郎出來。”橘清顯看着幾乎已經放棄抵抗的桐生作之盡說。

柳生宗一郎滿臉莫名其妙:“您,您這話是什麼意思?什麼叫吸引我出來?”

“被天狗傳聞吸引到高尾山的人很多,你算是實力很強那位,至少作之盡的認知裡你就是最強,而且手上還拿着真刀。”橘清顯側頭看了眼浪蕩武士,“爲避免被你擾亂計劃,作之盡提前吸引你出來,和你打了一場。過後,你和他的刀都被岸本警部收走,而他也可以藉着治療胳膊傷勢的理由,順理成章地離開藥王寺。沒了刀的你,就算碰到天狗,也不敢去搗亂了,不是嗎?”

“這你是怎麼推理出來的?”柳生宗一郎滿臉不解。

“他既然是爲了姐姐上山的,難道會因爲一個小小的傷口,就跑回鎌倉治療?”橘清顯白了眼這個沒頭腦的傢伙。

“這麼說也對哦……”

柳生宗一郎撓了撓頭髮,一副懂了,但沒完全懂的表情。

橘清顯回過視線,看向桐生作之盡:“和你短暫的交手中,我的手指曾觸碰過你的面具,很湊巧地刮下了一片魚鱗。想必你爲了更好地掩蓋喪禮神香的味道,在海鮮車裡待的時間不少吧?”

桐生作之盡默默點頭。

“阿,阿清……”桐生百合子想到了什麼,伸出顫抖的手。

橘清顯看向她,平靜地說道:“你提供的那張照片,讓我找到了將刀賣給立花淳的人。作之盡負責將立花淳抓住,而她,負責將立花淳運下山,並且藏匿起來。”

桐生百合子通體生寒冷。

如此的機緣巧合,真的是命數使嗎?一股天旋地轉的眩暈感,包圍了她。

等等,這是……岸本警部的腦子,感覺有點不夠用了。

那麼……那麼,那麼。

好像已經接觸到真相了……

這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天狗有兩個。

一公,一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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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美幸小姐?”

老刑警小心翼翼地問。

橘清顯點了點頭。

下邊的坐席上,萩原凜子微微嘆了口氣。

“美幸姐姐,對不起。”她有些傷感地說道,側頭看向身邊,“昨天下午,我沒能觀察出他要尋找立花淳的想法……”

“不怪你!是他太狡猾了。”美幸小姐揉了揉少女的頭髮,淡淡地笑了,“只是啊,今後的一段時間,你要獨自生活了。要加油喲……”

說完了這句,她從位置上站起來,朝臺上走去。

這時候,桐生作之盡忽然站了起來。

“不,和她無關!一切的事情都是我獨自策劃的,美幸小姐並不知情……”

他想盡可能地維護姐姐的幸福。

只是爲時已晚。

沉默了許久的立花夫人,再也忍不住了。

她甩開丈夫的手,一把撲了過來,雙手揪着桐生作之盡的衣領,表情猙獰:“原來,原來那晚在藥王寺和我說只要解除婚約,就把小淳送回人間的天狗是你……小淳呢?我的小淳呢,還給我……”

“冷靜一點,夫人,請你冷靜!”岸本警部馬上出手,將兩人分開來。

“你說啊,我的小淳在哪……”立花夫人計算被攔着也不停地掙扎,想要再衝上去。

面對逼問的桐生作之盡,剛要開口,橘清顯的聲音先響了起來。

“這個案子的第三個嫌疑人,便是立花淳!”

剛剛響起討論聲的禮堂,又安靜了下來。

荒謬!

哪有自己綁架自己的道理?

冷寂的氛圍,迴盪在每一個人的頭頂上。

“你,你……”立花夫人的情緒十分激動,“……你胡說什麼!”

“不要再這麼維護自己的面子了!”橘清顯厭惡地看着她,“真難看!”

“難看?”立花夫人渾身發抖,“你說我難看?”

她的牙齒都在打顫,聲音因此抖得厲害。

橘清顯已經失去和這些人爭辯的興趣了。

他轉過身,看向禮堂的大門。

外頭仍在下着瀑布般的大雨,遮蔽了視線,濺起的水花在黑暗中幾乎無法看到。遠遠地,一前一後,兩把傘從視線遠端浮現,消失已久的人,重新迴歸到了大衆視野。

跟在後面的,是個二十四五的女士。

她穿着男用襯衫和牛仔褲,人長得美,雙眼有神,身材高挑又苗條。及腰長髮烏黑亮麗,眉眼之間有股淡淡的冷意。認識的她的人都知道,她是個出了名的冷淡的,難以接近的姑娘。

不過看到橘清顯後,她那端莊聰明的臉上,大大的黑眼睛裡流露出了溫馨的笑意。

——不辱使命!

她傳遞出這樣的意思。

橘清顯淡淡地笑了。

……還是得有小雪陪着,纔不會覺得無聊。

美幸小姐回頭望過去。

其實老同學昨天到訪後,她已經預感到了危機,當天深夜就把立花淳從料理亭轉移走了。只是啊,她沒能料到,老同學居然這麼快就把立花淳找了出來……

“小淳!”

立花夫人尖叫了聲,瘋了般朝臺下奔走過去。

“……母親,夠了。”立花淳卻停下腳步,定定地望着奔過來的立花夫人,“在你眼裡,只要我乖乖聽話,繼承立花家的名譽、地位和傳統,一切合您的心意就可以了對嗎?”

“你,你在說什麼——”

作風強勢的夫人,再次對兒子發出嚴厲的呵斥聲。

“只要您能實現自己的心願,我變成怎樣,都無所謂的對吧?”失蹤了十多天的立花淳,沒能如衆人所想的那樣,和母親上演一出感人肺腑的感情戲。他站在一個立花夫人伸手無法觸碰到的位置,哀默大於心死似的,“真是太好了呢,母親……您的兒子,他一點都幸福,您也完全不用理會……”

“你到底在說什麼……”

立花夫人臉色慘白。

立花家主揉了揉眉心。

……這些小孩,似乎每一個,都活得不開心啊,我們這些老的,都做錯事了。

“您能如此強勢,靠的不在乎是錢和名聲這兩樣。但名聲這一塊,已經到頭了……”立花淳像是解氣,又像是慪氣那樣,笑了起來,“察覺到抓我的人的意圖後,我便知道,這是我反抗您的機會。現在好了,我已經犯罪了,有辱了立花家的名聲,您還能安心當您的主母嗎?”

“你在……胡說什麼……”

立花夫人崩潰了似的,無力地蹲坐下去,重複着一樣的話。

“警官,”立花淳不再理會母親,而是看向岸本警部,“像我這樣的,該判幾年?”

“呃……”

饒是岸本警部經驗豐富,一時間也被問懵了。

……大兄弟,就你這半路投敵的行爲,想要被判刑,還是有一定難度的。

立花淳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想要說什麼,結果似乎語塞了。

剛纔說了那一通狠話,結果要是沒罪的話,是不是會有點丟臉啊?

橘清雪來到弟弟身邊,簡潔清晰地開口:“立花淳離開高尾山後,一直藏匿在美幸小姐的料理亭中。於昨晚轉移到美幸小姐的公寓……”

隨着小雪的陳述,禮堂內凍結了許久的空氣,重新開始流動了。

整個案件已經清晰明瞭了。

先是美幸小姐利用刀的事,將立花淳誘騙到高尾山,再由桐生作之盡引誘他掉入陷阱;被困了整整一晚,體力消耗殆盡的他,第二天清晨被桐生作之盡塞到了前往藥王寺送海鮮的海鮮車上,由美幸小姐帶回料理亭藏匿起來。

在被困的日子裡,立花淳察覺到對方的意圖,並且和對方達成了一致:這場雙方當事人都不想要的聯姻,必須被破壞。

一場小輩們自導自演,反抗家主制的鬧劇,就這麼上演了……舊華族的世界,真夠混亂的。

桐生作之盡爲了姐姐;美幸小姐爲了愛人;立花淳爲了不被女人拖累自己尋找妖怪世界的步伐。

動機與手法都清楚了。

案件已經真相大白,只差最後一步了……桐生作之盡心想,還差一步姐姐就可以獲得真正的自由了。

就在這時,橘清顯發現了異樣。

桐生作之盡鬆垮的肩膀,忽然變得左右不對稱起來。他脖子往前突出,背骨彎曲,彷彿隨時準備逃之夭夭似的屈着腰。

他的視線浮游空中,焦點渙散,卻有一種詭異的危險感從他身上散發出來。

天狗又附身了……

依託心眼被動敏銳得觀察力,橘清顯發現,桐生作之盡此時給人的壓迫感,已經超出了人類的極限……他似乎真的變成妖怪了。

“你要幹什麼!”

“住手!”

“快停下來!”

漆黑的衣裳不斷地旋轉飄落

鮮豔絕美的花紋,掙脫了沉重黑色的束縛,自由而豔麗地擺動着。

就像十二歲那年剛第一次穿上的那樣,輕飄飄的,看起來好慢好慢……

“喂!快住手!”

岸本警部吼道,一瞬間掏出了槍。

只差最後一步了……

只是短短的一瞬間,水鳥花紋飄落到了桐生家主身後。

年老的家主,無論曾經多麼強大,在天賦異稟的孫子面前,也顯得那麼的不堪一擊。嫡孫那纖細的拇指和食指,掐在了他粗糙的脖頸上,只要稍微用力,就能將他這把老骨頭直接擰斷。

“不要輕舉妄動!”

幾個警察馬上圍了過來,岸本警部焦急又心痛地看着桐生作之盡,開口勸道:“事情還沒到無可挽回的地步,你趕緊收手!若是真殺了他,你就無法再回頭了……”

“不,已經無法回頭了,我不可能再讓姐姐受到他的威脅……”桐生作之盡悽然地一笑,“仇恨一旦積累,就會化爲妖孽;眼淚一旦凝結,則會化爲鬼怪。我內心對這個家的仇恨,早已深種,無法驅逐……”

說這話時,他並沒有陷入心神喪失狀態。

相反地,他的瞳孔裡,反而還亮起了理性的燈火。

這一刻得他儘管身着女式和服,卻前所未有地,充滿了男子漢氣概。

熬夜碼了這章,晚上沒了。

(本章完)

第3章 3沒落的橘氏第40章 40月夫人是你的母親133.第133章 133家宴106.第106章 106今晚的阿清是彌生小姐的!140.第140章 140關禁閉的第一晚有小唯147.第147章 147成長110.第110章 110梅雨第37章 37你很像明治年間由貓又變幻而成的青第30章 30我不給,就算是神都不能搶!151.第151章 152櫻姬挨罰第70章 70沒什麼能難倒我橘清顯第13章 13名刀配天狗第69章 69這是打算瞞着小雪偷吃了?117.第117章 117這一家子的女人該不會都是妖96.第96章 96我升學啦第36章 36真可愛第44章 44我叫你哥哥96.第96章 96我升學啦113.第113章 113狗糧早晚能把凜子小姐撐死。第89章 89詛咒源頭及抑制方法131.第131章 131清少爺回家了16.第16章 16姐姐,抱抱。第47章 47雨幕,萌動的少女心146.第146章 146收你爲養女第34章 34邪惡念頭第7章 7姐姐持續吃醋第33章 33被陌生女人帶走了,嗚。第88章 88不準情緒化,不準偷偷想念,不準回第51章 51想要八個孩子第53章 53白狐(求追讀)第33章 33被陌生女人帶走了,嗚。第27章 27小雪是個可愛的傲嬌第53章 53白狐(求追讀)第93章 93清姬媽媽也不是不能愛第69章 69這是打算瞞着小雪偷吃了?第1章 1過戶101.第101章 101想要什麼都滿足你第44章 44我叫你哥哥第33章 33被陌生女人帶走了,嗚。第40章 40月夫人是你的母親142.第142章 142蛻變117.第117章 117這一家子的女人該不會都是妖第83章 83給你們一點小小的震撼第72章 72所以桐生作之盡把立花淳殺了對吧?16.第16章 16姐姐,抱抱。136.第136章 136喜歡長輩就是卑鄙嗎?148.第148章 148我在你的女同學面前獎勵你一第70章 70沒什麼能難倒我橘清顯16.第16章 16姐姐,抱抱。第2章 2可怕的女人100.第100章 100月姬的溫柔和清姬的霸道32.第32章 32被詛咒的家族(求追讀哇)第1章 1過戶154.第154章 156我想娶你,就在這。第6章 6沒關係,我會出手!第52章 52你長大後娶小唯好不好第84章 84仇恨一旦積累,就會化爲妖孽;眼淚第91章 91櫻花樹下埋着屍體第71章 71一切都在按照橘清顯的預想來進行152.第152章 154所以凜子是德川家的第21章 21變形金剛可以買哪種保險?129.第129章 129允許我叫你一聲媽第86章 86請不要把昨天才認識的我當成交通工141.第141章 141小唯乖乖102.第102章 102愛偷吃的管家124.第124章 124你們看好咯,阿清是這樣用的第9章 9局勢分析99.第99章 99月姬小姐,您能抱着我嗎?第57章 57線索出現(求訂閱)第60章 60天生一對第10章 10八尺大人來也104.第104章 104我的兒啊,你不會跟那女人跑第46章 46鬆平櫻姬,我知道是你!第3章 3沒落的橘氏第34章 34邪惡念頭135.第135章 135孩子,你差點就要說愛我了129.第129章 129允許我叫你一聲媽第46章 46鬆平櫻姬,我知道是你!116.第116章 116阿銀登場!第10章 10八尺大人來也99.第99章 99月姬小姐,您能抱着我嗎?第34章 34邪惡念頭第44章 44我叫你哥哥第54章 54決戰稻荷之巔111.第111章 111這對小情侶太欺負人了!134.第134章 134我這有個一起修行的法子,可109.第109章 109阿清的牀真的可以睡下三個人第45章 45山間驟雨第69章 69這是打算瞞着小雪偷吃了?133.第133章 133家宴第11章 11不要讓慾望擊穿你的意志!第34章 34邪惡念頭第85章 85雨過天晴121.第121章 121那勞什子清姬,不及您一根頭第55章 55從小養到大是一種很美妙的體驗113.第113章 113狗糧早晚能把凜子小姐撐死。128.第128章 128只要我比神強,祂存不存在對第30章 30我不給,就算是神都不能搶!154.第154章 156我想娶你,就在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