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稚斜坐在屬於自己的王椅上,一臉肅然,眉宇間顯現出矛盾的神色,只有在椅把上有節奏敲打的手指,似乎是在幫助主人平穩心境。
良久,伊稚斜自語道:“你畢竟是我阿爺......可你從沒有把握當作是你的兒子,從沒考慮過我的感受,於單他憑什麼......就爲了這麼個廢物,你不僅從未將我當作兒子,更讓我的血狼蒙受了巨大的損失......”
伊稚斜長吐了一口氣,擡頭看着帳篷頂端,“可我畢竟是你的兒子......”
半響,伊稚斜擡起的頭又低了下來,目光銳利起來,盯着眼前的空氣,彷彿在盯着一個人一般,一字一句道:“可是大匈奴不允許有於單那樣的單于!”
說完這句話,伊稚斜冷峻的臉愈發堅定起來,不久又變得陰晴不定,最後,他的雙手緊緊握成了拳頭,眼神又恢復了迷茫。
他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帳外有聲音傳來,“何人在喧譁?!”
伊稚斜不耐煩的吼道。
“大單于派人過來了。”親兵諾諾道。
“進來!”伊稚斜眼中閃過一絲疑惑,隨即冷聲道。
“王子,大單于讓你過去。”那傳令的人走進大帳,對伊稚斜道。
伊稚斜眉頭一緊。這都過了子時了,大單于此時喚自己何事?
伊稚斜在軍臣單于大帳外的時候正好碰到剛從裡面出來的伊雪兒,兩人對視一眼,伊稚斜就看到伊雪兒陰沉着一張臉,顯得極爲不悅。伊雪兒見伊稚斜看過來,向大帳努了努嘴,又點了點頭。伊稚斜和伊雪兒頗有默契,自然讀懂了她的意思,點點頭算是迴應,便走進大帳。
伊稚斜站在軍臣單于大帳中央,臉色如常,他擡頭看了軍臣單于一眼,但見軍臣單于大馬金刀的坐在王椅上,頗有一番虎踞龍盤的氣勢,眉宇間淨是英氣,神色平淡的看着伊稚斜,目光卻已然如刀子一般鋒利,彷彿要戳穿伊稚斜的心一般。
見軍臣單于好似完全沒有異樣,更沒有半點兒病態,伊稚斜心頭升起一絲疑惑,不過這種疑惑剛一出現,便消失的無影無蹤。
也罷,且看單于有何話說,萬不可先自亂了陣腳。伊稚斜打定主意,方纔略微有些緊繃的身體也徹底放鬆下來,神態舉止更顯自然。
“此番出征,大軍連戰連敗,對此你有何看法?”沉默了許久,軍臣單于終於開口道。
伊稚斜聞言,心頭暗歎一聲,心道單于與自己說話還是如往常這般言簡意賅,便同樣簡潔的答道:“漢人有句俗話,叫做勝敗乃兵家常事。這話說的在理。今日敗了,明日再贏回來便是。”
“你能如此想法,很好。”軍臣單于語氣一如往常,似乎沒有半點兒感情色彩似的,倒是叫不明白的人不好分辨他這到底是否是在誇獎伊稚斜。
軍臣單于說完這句話,見伊稚斜沒有搭話,便繼續道:“此番出征,數萬勇士被崑崙神召回身邊,我等一路北撤,兵力已是隻有兩萬人。應該齊心協力,早日回到王庭纔是。”
伊稚斜心裡咯噔一下,已經聽明白-軍臣單于這是在向自己要血狼的兵權,不由得大爲不滿,便面上神色卻沒有什麼變化,佯裝不知道:“大單于所言甚是。”
軍臣單于見伊稚斜對自己的暗示避而不談,看向伊稚斜的眼神冷了一冷,不過卻沒有直接說什麼,而是問道:“連番惡戰下來,你的身體可還吃得消?”
“孩兒身體一直硬朗,幾場小仗而已,不在話下。”伊稚斜見伊稚斜將主義轉移到自己身上,果斷說道。
軍臣單于聽罷,見伊稚斜咬着兵權不放,心中老大不悅,氣血上涌,只覺得腦袋一聲轟鳴,身體險些不受控制,額頭上不由得又冒出汗珠來。到了這個時候,軍臣單于知曉自己已經強撐不了許久,也不管伊稚斜是否願意,直接道:“如今我大軍兵少,漢軍勢大,如此關頭應該集中兵力,統一調度。你將血狼指揮權暫交本單于,待大軍到了王庭,本單于再將指揮權交還與你!”
軍臣單于的語氣堅決而不容置疑。
伊稚斜好生一愣,沒想到到最後軍臣單于還是強行要走了血狼的指揮權,心頭躥出一股怒火,險些當場發作。他自然知曉今日將血狼指揮權交給軍臣單于,來日就不見得要的回來了!
其實軍臣單于的行爲也很好理解,畢竟現在不到兩萬人的隊伍中,有一萬多是伊稚斜的血狼和伊雪兒的雪狼,而且兩者就是戰力不輸於王庭騎兵的精銳,如今又是敗軍之際,自己眼看就要病倒,他如何放心?就算他放心自己,他能放心於單麼?自己在這場大戰中對伊稚斜做了些什麼,會對伊稚斜產生什麼影響,軍臣單于心中清楚得很,他可不希望在這個時候出亂子!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
退一步來說,他也可以藉此檢驗伊稚斜是否真有什麼非分之想,那樣,在自己還未倒下之際,要採取什麼措施都還來得及!
因而在自己病倒之前將兵權捏在自己手裡,是最保險的選擇。至於自己病倒了如何,軍臣自有打算。
伊稚斜好歹將怒氣壓下,心中冷笑一聲,生出一股濃烈的嘲諷之意來,當下也不多言,反而是恭恭敬敬將兵權交了出來。
“好了,本單于累了,你下去吧!”軍臣單于接過兵權印信,用中氣十足的聲音說道。
伊稚斜告了退,便出了大帳。
眼看着伊稚斜走出大帳,軍臣看了看手中的印信,心頭的一塊石頭總算放了下來,身體一鬆,癱軟在王椅上。頭也不回,用虛弱的語氣也不知是對誰說道:“退下吧,去把太子於單叫來。”
顯然,命令的對象不是同一個。
大帳外傳來一聲諾,而王帳後帳卻是隻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輕微響動,然後一羣全副武裝的匈奴戰士從後帳走了出來,對軍臣單于行了一禮之後跟着出了大帳。
伊稚斜出了軍臣單于大帳,走出十幾步,在一處較爲黑暗的地方突然停了下來。或許是心底實在是過於愁苦,又或者是想到了什麼,他擡頭看了看繁星滿天的夜空,突然露出一個自嘲的笑容來。
正準備離開回自己的大帳,背後傳來一陣細微的響動,伊稚斜轉過身看去,就見一羣裝備精良的軍士,從軍臣單于大帳中走了出來,同時,還有一隊同樣衣着的軍士,從軍臣單于大帳後面走了出來,四散走開了。
看到這一幕,伊稚斜眼睛猛然瞪大,一股滔天的冷意爆發出來,隨即,眼中燃起排山倒海的殺氣!
翌日天還未明,左賢王王庭大帳便噪雜起來,數不清的將士開始忙碌。直到天色大亮,衆匈奴將士已經吃過飯,便繼續開始了北歸匈奴王庭的路程。
只是細心的匈奴將士卻發現,隊伍中不見了軍臣單于的蹤影,而是太子於單身邊,莫名多了一輛兩匹馬拉着的“篷車”。有些將士一打聽才知道,原來是大單于昨夜偶感風寒了。
聽到這個消息,伊稚斜的臉色依舊沒有什麼變化。
或許對於他而言,如今軍臣單于是病倒了,還是健康的,都不關他的事,或者說,不足以影響到他。
伊雪兒和伊稚斜行在一起,昨夜,軍臣單于將她的兵權也收了去。
這會兒她見親兵將軍臣單于病了的消息告訴伊稚斜時,伊稚斜並沒有絲毫反應,便叫道:“王兄?”
“怎麼了?”伊稚斜看向她問道。
伊雪兒深吸了口氣,道:“能說說你的打算麼?”
“什麼打算?”
“血狼可是你的命,這點你我都知曉。”
“雪狼也是你的命。”
伊雪兒咬了咬牙,嘆道:“我只不過是個女人。”
“如果你是個男人呢?”伊稚斜又問道。
伊雪兒看着伊稚斜,不說話。
“既然你心中已經有了答案,又何必再問?”伊稚斜說的雲淡風輕。
沉默。
良久,伊雪兒看着前方的天空,悠悠道:“有時候,我羨慕草原上的牛羊,甚至羨慕草原上的狼。因爲它們都知道護衛自己的孩子......不偏心的護衛。”
“阿妹,你知道的,你並不是單于親生的。”伊稚斜看着伊雪兒,“所以,你不需要有什麼心理上的負擔。”
“我知道。”伊雪兒咬緊了發白的嘴脣,她看着前方那輛兩匹馬拉的“篷車”,以一種空莫到讓人心疼的聲音說道:“從我離開草原到中原去的那一天起,我就沒有忘了這件事。”
伊稚斜看着伊雪兒黯然傷神的樣子,心頭一酸,有些不忍,此時此刻,他彷彿又看到了十多年前那個還是小孩子的伊雪兒。沉吟了片刻,伊稚斜用略微嘶啞的聲音道:“我一直想問你,既然去了中原,又爲什麼要回來?”
語氣中,竟然是帶着些責備。
伊雪兒收回空漠的目光,看向伊稚斜,聲音倔強而堅定:“因爲我阿孃受的委屈,我要替她找回來!”
她如此說。
風吹起她耳鬢幾根絲髮,在空蕩蕩的草原上飄飛。
剎那間,伊稚斜只覺得喉嚨硬如磐石,而他的思緒,一下子回到了十三年前。
那一年,匈奴人偉大的單于軍臣,帶領他的勇士們,又征服了一箇中型部落,再次擴展了匈奴的版圖。那一仗,似乎格外血腥而殘酷,方圓三五里的一個部落,血流成河,到處都是斷肢殘骸,死透了的和沒死透的草原騎兵,四散倒在各處,那個隕落的部族營地,濃煙滾滾,焦臭漫天,到處都是死亡的氣息。以至於,一個小孩子撕心裂肺的哭聲,在這中間顯得那麼微不足道,不能引人注意。或許對於那些慣於征戰的匈奴勇士們來說,死亡,無論是老人還是小孩,都再平常不過了些。
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小女孩,跌倒在血泊中,鮮血濺了她一身,髒了她的麻裙,凌亂了她滿頭的黑髮。在到處是死人的部落中,她半坐在地上,閉着眼睛仰天長嚎,聲音劃破長空,顯得格外淒厲。
當時年僅十六歲的伊稚斜,發現了這個失去了部落失去了阿爺失去了一切的小女孩,那個恐懼到苦到身體不住顫抖,肩膀一抖一抖的女孩。
也許是還年輕,伊稚斜被小女孩的哭聲觸動了,於是衝過去,從一個匈奴騎兵的刀下救起了她,將她抱了起來。
“壞人,壞人,壞人!”滿臉淚痕一身髒兮兮的小女孩並不接受這個陌生人的懷抱,在他懷裡廝打起來,哭聲依舊那麼讓心心疼。
“別哭......別哭......”年輕的伊稚斜並沒有因爲小女孩的廝打而生氣,反而顯得慌亂起來,不住的安慰她。
“你還我的阿孃,還我阿爺,你這個壞人!”小女孩仍舊是沒命的廝打,絲毫沒有一點兒報答救命恩人的覺悟。
這個,抹去了她的部落卻偏偏救了她性命的“恩人”。
“王子!讓屬下殺了這小傢伙!”那個方纔騎兵見小女孩如此不懂事,皺眉道。
“閉嘴!”伊稚斜猛地朝他大喝一聲,如同一直髮狂的豹子!
那騎兵臉色白了白,不再說話。
而這時候,那小女孩彷彿被伊稚斜的方纔的爆呵嚇着了,愣愣的看着他,停止了哭嚎,只拿一雙惶恐的眸子看着他。
那之後,伊稚斜將小女孩帶了回去,並且在很久之後對她說:“以後你就叫伊雪兒,嗯,是我伊稚斜的阿妹!”
許久之後,伊雪兒漸漸從那日陰影中走出來,臉上開始有了笑容。並且開始接受伊稚斜這個便宜哥哥。
就彷彿,絕望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而且,伊稚斜絕對是棵稱職的救命稻草,雖然他也參與了那場戰爭。
當時,當生活似乎變得美好的時候,在一次祭祀上,伊雪兒看見了一個讓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人。那是一個女人,一個站在軍臣單于身後的女人,作爲軍臣單于的閼之(妻妾)站在他身後的女人。
“阿孃!”伊雪兒發瘋似得撲了過去,不顧衆人的阻攔,撲向那個命苦的女人。
那個以前是一個部族族長的女人現在是大匈奴單于閼之的女人。
母子倆相擁而泣,卻渾然沒有注意到眉頭緊皺的軍臣單于。
生活似乎看到了陽光。但到底是暖人的陽光還是冷煞人的月光,唯有親身感受了,才知道。
伊雪兒的母親身份並不高,軍臣單于對她也只是一時的興趣,後來就沒有理會過她。
那之後,母子倆,終日以淚洗面。
整個匈奴王庭,唯有伊稚斜對伊雪兒,有感情,如兄長。
終於,在九年前,伊雪兒的阿孃去世。而彷彿一下失去了好不容易找回的生氣的伊雪兒,自請到中原去“留學”。
軍臣單于自然無可無不可。
那一回,茫茫草原上,只有伊稚斜單騎送別伊雪兒。
而伊雪兒身邊的幾個僕從,還是伊稚斜的親信。
七年前,伊雪兒“學成歸來”。
“阿孃受的委屈,我要給她洗刷的乾乾淨淨!阿孃的榮耀,我要給她找回來!”伊雪兒看着伊稚斜,咬着牙,篤定道,堅毅的眼神讓人不忍直視。
她如蒼鷹,孤獨的佇立在雪山之巔。
伊稚斜感覺口乾乾的,想咽一口口水,卻發現喉嚨堅硬如鐵,根本就不能動,半響,他嘶啞着嗓子堅定道:“會的,阿妹,會有那麼一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