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娘的這病怕是不好治。但老夫會竭盡全力的。另外,老夫昨日忽的感慨,舊地重遊了一番。”
靜顰沒有說話。
“發現舊時之地早已物是人非。姨娘猜老夫看到了什麼。”
“老先生,看到了什麼?”
原來自這卓老先生回去之後,他便改了條道,命人前往了故地,因見到了故人便愈發的感慨。
待回到了那地,發現早已一片荒蕪。
感慨之餘,還是覺得早已物是人非,人去樓空。
欲要離開之時,卻見一中年男子悠遠的望了許久,嘆氣着便走了。
卓老先生當下猜疑,回去後仔細作想,便懷疑或許正是當年的那人……
靜顰聽着心頭顫了顫,一滴眼淚無聲的滑下。
爲什麼會哭,爲什麼會確定真的是他。
那要從以前開始說起了。
當年,靜顰還不過是八九歲的小姑娘,懵懵懂懂天真爛漫。
家境雖不好,但爹孃疼愛,唯有一長兄好賭,但爲人又孬,從不敢同那些賭坊的人賭錢,只同那些無所事事的遊民一起。
要說靜顰與那蕭公子的相識,還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的上元佳節時候。
那會子家裡窮,靜顰不能夠似旁人一樣,買些好看的花燈點綴,着實氣氣派派又熱熱鬧鬧的過那上元節。
長兄雖然好賭爲人又孬不學無術,但是對這個妹妹還是較爲關照的。
於是其便思忖着,如何能尋到幾盞好看的花燈來爲妹妹助興。
但是吧偷又不敢,買也沒錢。
遂便想了許久,纔想到,這偷也要偷的有點技巧。
店家不能竊,會報官。有錢人不能偷,會被打死。
普通的老百姓,瞅個老實點的就去拿了就跑,這樣就會好一些。
這長兄思來想去,就這個法子可行一些,但真當在街市上看來看去,盯了大半日的還是不敢下手,瞅着每個人都覺得可怖不老實的。
待快到夜間的時候,急到快要崩潰了去,遂咬牙一橫,衝去閉眼隨便尋了個順了幾個花燈。
“我的燈!”那人道。
其便拿了就跑,被偷花燈的是一位公子,倒看起來有幾分涵養的,便就此作罷了,只認自己倒黴。
這約莫就是其所說的,老實人。
還真應了這點,長兄覺得自己太過走運了,但人不找他就覺得心中有些愧疚。
但管他呢,爲了妹子,也就只能良心過不去一下了。
繞到一巷子裡,見妹子與孃親在一塊兒賣雞蛋,便將她拉了出去,神神秘秘的亮出了花燈。
妹,也就是靜顰,高興不已。
這一幕正正好讓那先前被順走花燈的公子看到了,公子只是略微一想,便猜了出來。
他走了過去,長兄駭的如同見鬼一樣,生怕對自家妹子怎麼樣,於是忙攔在妹子面前道着有什麼事情衝他來,拿了他的花燈日後有錢再還給他。
但公子並不惱怒,也沒有要回花燈,只是說見其小妹有緣,便贈給她了。
瞧小姑娘也生得很可愛。
這公子看上去也不過大不了她多少些歲數,但都已經這樣少年成事了,想是家教甚好了。
靜顰知道真相後怎麼也要將花燈給公子,長兄也不好說什麼,心虛的很。
公子左右權衡一番,便做了個決定。
說不如一起看花燈吧,這也不用還了。
靜顰與長兄皆很高興,覺得公子爲人甚好。
上元節這日,長兄在家陪伴父母,唯一一次沒有去賭。
而小妹便同公子游遍了花燈,安平將她送回家中去。
自此以後,二人時常在一塊相聚玩耍。
約莫三年後,公子喬遷去了別處,二人分別了五年之久,再次回來,各自也長成少年少女了。
一個意氣風發眉目倜儻,一個美若秋水眉目清秀。甚是般配。
二人明白了各自的情意,便私定了終生。
然好景不長,世家子弟同貧窮的人家總是不能相容的,世間都求一個門當戶對。
後來,發生了許多的變故,長兄在外無意惹了當地的地主,被活活打死了,爹孃去狀告,觸怒了地主,悄然無息的死在了黑夜裡,屍骨無存。
可憐了當時的靜顰,只有十來歲的年紀,無依無靠,流浪在外。
因這件事情,公子家的爹孃便更加阻止兩人相見。
其爹孃用盡了手段,都不能使靜顰放棄公子。
無奈之下,使了些卑劣陰險的招數,託人將靜顰賣了,但賣去的是個好人家。
也就是後來的將軍府,當然先前姜懷還不是大將軍。
靜顰進去後傷心欲絕,日日做粗使丫鬟做的事情。
一日姜懷在後院閒散,忽的與其對上了眼,瞧上了這靜顰。
但念其卑微,便只做個偏房姨娘。
後來的後來,就是現在這番光景了。
靜顰產下姜樂之後,便失寵,一直在偏院裡無人知曉的過活,因思念公子與終日抑鬱,這身子漸漸就殘破了起來。
約莫二十年之後,這毛病依舊是這麼反反覆覆的吊着。
對於當年的公子,靜顰也早已經忘懷了。
但遙想自己彌留之際,恐時日不多了,甚想見一見那當年的人。
多想時光能夠重來,再遇見他,她還是不後悔。
她曾住過的房子,現在也正如老先生所說,一片荒蕪吧。
這樣的荒蕪,還有一人能夠記着,甚至過去看了許久。
按照老先生的描述,靜顰能夠確認,一定是他。當年的,蕭公子。
姜瑾在房門外站了許久許久,聽完二姨娘所說,眼角竟有一絲淚意。
她此時此刻,愈發的想念君無弦,怎麼回事呢,分明昨日才相見的。
忽然的,便有些感謝自己的身份了,如果不是這樣的身份,只怕她今世也不能同他這樣順利下去了。
但世間有太多似二姨娘這樣可憐的身份。
姜瑾輕輕嘆了一口氣。
裡頭的人講完過後,雙眼噙淚。
老先生也是很是唏噓,當時他開的醫館就在靜顰家的附近,時常能瞧見那蕭公子與之來往。
但之後的事情便不知道的,因爲他後來被兒子接去了其他地方。
沒想到這後來發生了這樣多的事情。
若非此次王侯大人所託,他千里迢迢趕回西謨,不然也不會與故人再聚。
“二姨娘也不必太過感傷了。”
靜顰擦了擦眼淚道:“活了大半輩子,沒有什麼好求的。只是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左右都是要死的,只是不知能拖到何時。老先生,我真想見他一面啊,見一面我就知足了。他現在過的怎麼樣,又是何模樣呢。”
“既然他昨日已經來過,相信還會有下次。老夫一定會每日過去碰碰,看能否再次碰到。”
“多謝卓老先生。”
姜瑾聽此,默默的離開了。
雖然聽牆角的行爲不是很好,但是她不願意在此時此刻進去看二姨娘。
本就是來瞧瞧她的病情的,卻不想聽到了這些紅塵往事。
但願二姨娘能夠看開。
至於她想要見那蕭公子,也是情理之中,但確實太過冒險了些。
姜瑾便候在了府門口,等待着卓老先生,想要同他說一說。
等了一會兒,老先生便出來了,見到了大小姐有些詫異。
“大小姐,可是特地在此等候老夫。”
她點了點頭,道:“老先生,借一步說話。”
卓老先生心頭覺得有些不妙,遲疑了下便答應了。
姜瑾帶着其去了一旁。
“老先生,二姨娘的病,可有的治?”她起個話頭道。
此間,卓老先生聽出了她話裡有話,便嘆道:“老夫只當竭盡全力。然此番治好日後定是要再反覆的,這樣下去亦不是法子,但真真是無力了。老夫會盡量延長姨娘她的壽命。”
姜瑾也是清楚明白的。
她眨了眨鳳眸,看起來似有話說但是說不出口。
“大小姐,可是有什麼話要對老夫言?不妨直說。”老先生提醒道。
她頷首禮道:“請老先生,務必要答應我一個請求。”
“大小姐何須行禮,有何請求請儘管言說。”老先生一雙老眉滄桑道。
姜瑾頓了頓,道:“我要先向老先生致歉。先前欲去探望姨娘時,無意間聽得了老先生與姨娘的對話。”
卓老先生當即駭了一跳,這可不是什麼小事啊。
他的老眉跳動,只覺大事不妙,一雙老眼也是左右不定的,有些難堪。
“請老先生放心,我只當未曾聽過。”她微一禮。
“大小姐方纔所說的請求,是……?”
姜瑾緩緩走動了幾步,開口道:“姨娘來我將軍府已有二十年有餘,生下了阿妹這樣好的小女。在府中吃的用的倒也是安穩的。”
卓老先生老眼微動,大約猜測出她所言。
“既已過門,那些前塵往事自該斬斷。癡癡念念,皆是已變爲紅塵過去。”她凝眉道。
“大小姐,你的意思是。”
“我母親是將軍府的一品主母,三姨娘去世的早,眼下府上大大小小的內務,事無鉅細,皆由我母親照管打理。”姜瑾隱晦的暗示着。
卓老先生細細一想。
“老先生請好好思慮。莫要因一步錯,而連累牽扯甚多。姨娘現在病況不甚,阿妹又還未成長,但將軍府裡亦是風調雨順,年年安穩。”她該說的都已經說了。
驀地,卓老先生定睛道:“大小姐所言極是,是老夫欠佳考慮了。”
姜瑾微微一笑,道:“二姨娘那處,那些紅塵過往的念頭,還是該斬斷的儘快斬斷的好。相信老先生一切都是爲了姨娘好。”
見其不說話,她跟後補充道:“老先生放心,府上姨娘所需要的我自會盡心盡力的去供。”
卓老先生點了點頭,抹了把花白的鬍鬚,老眉深深的凝着。
隨即,他反應過來似的,連忙作揖拱道:“多謝大小姐今日所言。”
姜瑾笑道:“終歸是自家人,多少要關照着些的。誰也不希望這份平和能夠被打破。”
“大小姐,真是通透。”卓老先生嘆了口氣,便揮袖上了馬車離去了。
她站在府門外望了許久,眼神悠遠。
對不起了,二姨娘。但爲了整個將軍府,不得不如此做。
那份長而舊的相思與執念,便讓它淡忘罷。
姜瑾轉身,緩緩進了府裡。
回到了自己的院落裡,即墨身形站的比挺,一動不動的望着她。
“方纔那些話,你都聽見了?”她凝視着他道。
他遲疑的點了點頭。
沒關係,身爲自己的貼身侍衛,沒有什麼聽不得的話。
小姐去哪兒,他就會跟去哪兒。所以先前小姐在外頭聽見二房與老先生的對話時,他在那屋頂上也清晰的聽了去。
心中不知滋味如何,約莫是百感交集,不似喜也不似憂,亦不似愁。
這樣唏噓又另人嘆惋的故事,終究輸給了一個“門當戶對”。
即墨見身形輕盈的人兒回了房門,將自己緊閉了起來。自己則是放下了劍,來到亭子處,靠在那漆紅的柱子上,望着那扇門。
那扇熟悉又陌生的門,從未因他而敞開過。
從不知情思,豈知情思苦。
他不曉得自己能夠陪她下去多久,曾從未怕過死,亦不是貪生怕死之人。
但自從跟了她,做貼身侍衛,每一次危險的時候,唯一的念頭便是活着,活着。
他開始怕死了,他開始有些恐懼了。
這份恐懼是因爲他怕失去她,再也不能看到她。
即墨的眼神悠遠。
房內,姜瑾心中五味雜陳,看到桌上的宣紙,便想起了,那段日子,也曾書信過君無弦。
她忽的興起,帶着點點憂愁,着墨動筆,一筆一劃皆寫的飄逸。
一行的娟秀字體栩栩如生,如畫兒一般。
驀地,她晾好宣紙,擱置在一旁。
丫鬟阿俏收到了驛站人送來的書信。
“瑾兒親啓。”她默默唸着,原來由是世子殿下書信回來了。
她拿着書信來到小姐的院落裡,見即墨正專神的望着小姐的房門。
那樣的眼神,似在看一個很珍貴很珍貴的物事一樣。
她有點愣,心道這即侍衛不會是對自家小姐有情意吧。
不會吧,即侍衛這樣冷冰冰的人,他懂什麼叫喜歡嗎?但現在的這個場景,儼然就是她心中所想啊。
了不得了……阿俏十分的詫異,這書信也猶豫着到底要不要送進去,如若送進去了打攪了即侍衛,萬一讓他給發現自己進來了,會不會多想,會不會難堪,會不會尷尬。
阿俏想了三個會不會之後,即墨忽然來到她的面前,問道:“這信是要給小姐的麼。”
她嚇了一跳,忙道:“是啊。”
“你的事情比較多,我遞過去吧。”他道。
丫鬟阿俏眨了眨眼睛,心下思慮,猶豫着道:“好,那麻煩即侍衛你了,我下去忙啦。”
離開前,還不忘觀察了一會兒,發現即侍衛在小姐的房門前一直傻站着,似乎不知怎樣叩門纔不爲突兀。
真真奇怪了,而且小姐今日也有點怪怪的,這都是怎麼了。
她想了想搖頭,便走了。
“小姐,有書信。”即墨輕叩了一聲道。
姜瑾緩緩拉開門,見他有些錯愕的模樣,伸過手道:“給我吧。”
他便遞給了她,而後默默站在一旁等候。
打開書信,上頭寫着他近日處理公務得當,父王與母妃都很讚賞他。
還問自己這樣頻繁給她送信,會不會打攪到她。
看到這裡,姜瑾倒有些詫異了,這素日裡他也從未問過她這種問題的,都是“先斬後奏”。
估摸着覺得她不是很時常給他回信,才讓他這樣以爲的吧。
但她着實沒有什麼可以分享給他的,一些趣事想想也不寫了,覺得無聊透頂,平日裡煩惱的事情諸多,自是不會書寫出來。
所以一般回信便是問候問候北疆,再問候問候他的身子如何,除此之外,便沒有其他的了。
即墨是後來的,遂不知曉顧遜之也是情理之內的事情。
他對這來回的書信已經在意許久了。
想了想,他終是拗不過內心的疑慮,開始問道:“小姐,是在同何人來往。”
說着,眼睛瞟了眼那書信。
姜瑾覺得即墨近日很是古怪,對她的很多事情都比較在意。
但是她想想,作爲自己的貼身侍衛,理應要了解她的一些事情的。
遂也沒有多想,自己能知道的,便也會告訴他。
她對即墨是完全的信賴,只留一點點餘地而已。
“北疆世子。”姜瑾收好書信,對着他道。
他也沒說話了。
她見他如此,便解釋道:“我同遜之認識了許久,是最好的好友。他是個特別好的人,特別特別的好。但他現在卻回去了北疆,歸期未定。也不怕對你說出來。”
她說着,將書信放在了房內,那裡一排皆是來往的信件。
“爲何要收起來,不棄之?”即墨問道。
姜瑾只是道:“習慣了。覺得扔了可惜。就這麼放在那兒,也不是很礙事。”
包括先前君無弦的信件,她都收的好好的。
他不解。
“你今日看起來似有些心事?”她狐疑道。
即墨眼睛微動,低頭道:“沒事。”
姜瑾轉身看到了先前寫給君無弦的信件,忽的此番瞧起來覺得有些矯情,便當下揉成了一團扔進了紙簍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