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央老人的年紀確實太大了,萎縮的神經讓他的反應有點遲鈍,而且難以掩飾,在場的幾個人一看他就知道他在想什麼。晉普阿旺抓住這個機會,一直在勸慰對方,亂七八糟說了一堆,總之意思就是沒有佛爺搞不定的事,佛爺就是甲央老人最堅強的後盾和保護神,讓甲央老人放寬心。
對於這種虔誠的老信徒來說,沒有什麼比佛爺更神通廣大的,但是甲央老人彷彿顧慮非常深,他猶豫了很久,說自己從來沒有聽過儺脫次這個地方。
誰都能看出甲央老人在說謊,但是對一個一百出頭的老人來說,小鬍子和晉普阿旺都沒有辦法,晉普阿旺說這是違背了仁波切活佛的旨意,甲央老人的嘴脣再次顫抖了幾下,卻仍然一言不發。
之後,晉普阿旺再問什麼,甲央老人乾脆一個字都不說了,只是閉着眼睛搖動轉經筒。他們幾個人一直在這裡耗到天黑,什麼情況都沒有問出來。
這完全就沒辦法了,他們離開甲央老人住所之後,李能就結結巴巴的在旁邊對晉普阿旺說,可以拿他的通靈蠱去試試。
“不行,通靈蠱身上就一道紅圈,你沒看出甲央老人對這個事情很抗拒?即便能下蠱,肯定什麼都得不到。”
本來幾個人已經暫時不抱希望了,但是當天深夜,甲央老人的侄子就叫人匆匆忙忙的來找晉普阿旺,他說甲央老人晚上突然發病了,病很重,老頭兒可能非常後悔,覺得自己欺騙了帶來活佛旨意的喇嘛,所以受到了懲罰。
當晉普阿旺他們再次趕過去的時候,甲央老人已經臥牀不起,他說覺得一直有一個黑影子在跟着自己,要掐自己的脖子,還說這是對佛不誠的報應。
這場病不知道是不是甲央老人的心理作用,在晉普阿旺表示活佛會寬恕他的時候,甲央老人萎靡不堪的精神就好了一點,晉普阿旺開始唸經,反正誰也聽不懂,甲央老人竟然就在這陣誦經聲中慢慢睡着了。
到了第二天早上,甲央醒過來的時候精神已經恢復了大半,他在懺悔自己的罪過,這一次,晉普阿旺一問就奏效,甲央老人終於開口了。
然而他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就是個很重要的消息,至少對小鬍子和晉普阿旺他們來說,這是個重要的信息。甲央老人一生中和儺脫次有過三次或近或遠的交集,這三次交集帶給他的都是恐慌,所以他很忌諱別人和他說起這個。
第一次真正和儺脫次產生聯繫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因爲甲央老人生活的地方,是儺脫次附近最後一個人們的羣居處,所以村子裡從古到今,一直流傳着一些關於岡底斯山的傳說。甲央老人不是苯教教徒,不過在他少年的時候,偶爾聽自己的祖父說起過儺脫次。
自然,他祖父對儺脫次的所知,也來自七世紀苯教法難時教徒遷徙而流傳下來的傳聞。
事情發生的時候,正值甲央老人壯年,但時間過去的太久,他記不得具體是在那一年,只記得那一年是藏曆的土兔年。晉普阿旺對身旁的小鬍子眨了下眼,他推算了一下,甲央老人所說的那個土兔年,應該是在1939年。
那一年臨近年底的時候,一些外國人在兩個藏人的帶領下,來到了甲央所在的村子,他們在村子裡打聽關於儺脫次的情況,因爲除了甲央,別的村民幾乎都不知道還有這個地方,所以最後,甲央就成爲詢問的主要對象。
這個時候,甲央的祖父已經去世了,在去世前幾年,他不知道出於什麼想法,想要尋找位於岡底斯山中的儺脫次,傳聞那裡纔是苯教和古象雄人真正的發祥地,他帶着甲央尋找了一段時間,但因爲條件太惡劣,老人受不了顛簸和波折,最終沒有真正到達儺脫次。
兩個充當外國人嚮導的藏人告訴甲央,說這些都是來自異國的信徒,想走訪被稱爲萬山之王的岡底斯。當時的甲央心性很淳樸,他一聽是來自外國的教友,就非常的熱情,他壓根就沒有想過,如果對方是虔誠的佛教徒的話,爲什麼要尋找傳說中苯教的發祥地。
其實這個事情也不能怪甲央無知,因爲岡底斯山這裡一直都是熱鬧的,特別是在主峰岡仁波齊附近,朝拜岡底斯的人絡繹不絕,而且還有每十二年舉行一次的馬年朝山大會。
這是一條神奇又神秘的山脈,不僅苯教,印度教,古耆那教,襖教,皆以此處爲整個世界的中心,很多宗教的信徒都把到岡底斯山岡仁波齊朝聖作爲畢生的心願。如果一個教徒親自來過岡仁波齊,那麼說出去將會是件很榮耀的事情。
雖然甲央老人所在的村子遠離岡仁波齊,平時連個人影都見不到,但對於岡底斯山的一些事情他還是很清楚的,所以他對這些來訪者很友善,當對方問完儺脫次之後,又提出希望甲央可以給他們帶路,甲央考慮了一下就答應下來,那些人很高興,給甲央的家裡贈送了很多平時根本見不到的東西。
在進山之前,甲央一無所知,只單純的認爲這些人是膜拜神山的,但隨着路程的深入,他就發現那些外國人中,有人的禦寒大衣裡面穿的是軍裝。事情過去很多年,甲央還記得軍裝是什麼樣子。
說着,甲央老人伸出顫抖的手,在面前劃出一個符號。這個符號可以理解爲佛教中的萬字(佛教中萬字的寫法有兩種,一個是右旋萬,一個是左旋萬),但是也可以理解成第三帝國的納粹黨標誌。
這是甲央老人後來才發現的事,他說那些人的軍裝上,有這個標誌。小鬍子還有格桑梅朵他們立即就明白了,這些來自異國的信徒,很可能就是二戰期間納粹的黨衛軍,而且是黨衛軍中的特別部隊,他們在尋找古人類文明遺蹟,同時還在尋找雅利安人的根。
當時的氣候已經很惡劣,讓正在壯年的甲央都吃不消,不過那些人的裝備在當時的年代來說都是最精良的,甲央曾想過退縮,但是一想起收了別人那麼多東西,他很不好意思,覺得心裡過意不去,就硬着頭皮繼續走。
這些人精良的裝備和頑強的意志戰勝了惡劣的環境,甲央一路帶他們走到了當年祖父帶自己走到的地方,這裡還不是真正的儺脫次,但是據祖父說已經不遠了。儺脫次傳說中是兩座山之間的一個大峽谷,至於峽谷是什麼樣的,從來沒有人知道,當甲央遙遙指着已經被冰雪覆蓋的遠方那兩座如同犄角一般的山時,這些德國人露出了驚喜。
接下來,他們沒有再讓甲央帶路,給他留了一些給養,讓他在這裡找個地方等,等隊伍回來的時候再把他們帶回去。這支隊伍一共有二十五個人,全部都向前去了,留下甲央一個人。這種等候讓甲央受了老罪,但他是個信守承諾的人,在不到萬不得已的情況時,是絕對不會獨自逃走的。
那些人之後的情況,甲央並不知道,他在這裡等了大概有七八天左右,就在甲央爲所剩不多的給養和燃料發愁的時候,隊伍回來了,確切的說,是唯一的一個人回來了。
那是個很高大健壯的德國人,他的禦寒大衣已經丟失了,露出了裡面的黨衛軍制服,像發瘋了一樣連滾帶爬從遠處跑了回來,他當時的樣子把甲央嚇的夠嗆,但兩個人語言不通,無法進行溝通交流,而且以當時那個德國人的狀態,可能也無法進行正常的交談。
甲央覺得,這個德國人可能瘋了,但他仍然想把對方救活,他用最後一些燃料生了一堆火,那個德國人再次甦醒之後,體內的精力喪失殆盡,他嘴裡反覆嘟囔着幾個音節,甲央完全聽不懂,不過他牢牢的記住了這幾個音節。
這個德國人很快就死了,甲央當時就非常猶豫,因爲還有二十四個人至今不見蹤影,他想進去找,卻又不敢,只能留在這裡繼續等,希望還有突然返回的倖存者。最後一直等到給養快要消耗光的時候,甲央才確信,那些人回不來了,他們很可能已經死在了諾託次。
二十三個德國人再加上兩個藏人,這支隊伍的遇險其實和甲央沒有多大的關係,但是足足二十五條人命,讓帶他們進來的甲央有一種負罪感,他很害怕,等自己獨自回來之後,就把這件事埋在心裡,不對任何人說起,唯恐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殃及自己還有家人。
但是他對這件事始終有很深的疑惑,不知道那二十多個人遭遇到了什麼,也不知道唯一一個逃回來的人在臨死前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一直到很多年之後,他忍不住心裡的疑惑,把那幾個熟記在心的音節告訴自己的重孫,讓他去打聽一下,看看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