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曹!”我忍不住就喊了一聲,連忙從身上翻出手電,打亮了照下去。
“不要過來!朝後退!”下面傳來曹實的聲音,很急迫。
這是個不太大的坑,也不算特別深,當我打亮手電朝下看的時候,入眼就是一片沙子。曹實落在沙子裡,雙腿一下子就被淹了進去。再看下去,我就發現這些沙子是緩緩流動的。
“上面不牢!朝後退!”曹實就像是僵在了沙子裡一樣,除了說話,連動都不敢動,在這樣的沙子裡,越掙扎就會陷的越快越深。
我頓時就感覺到了極度的危險,這樣的沙坑,我聽人說過不止一次,而且自己也親身經歷過,沙子裡夾雜着石塊,如果沒有別人的幫助,陷進去的人僅靠自己很難脫身。
“老曹!快上來!”我一下子就有些慌,趴在邊緣,朝曹實伸手,想拉他。但是我們之間的距離有三米多,根本夠不着。我收回手,就匆忙的在身上找可以用的東西,沒有揹包,也沒有繩子。
曹實的神情也緊張到了極點,他隨着流動的沙子越來越遠,漸漸就朝沙坑正中心移過去。但是他沒有任何辦法,只能盡力保持靜止不動。我一把就脫下身上的衣服,撕成條,結成一條繩子甩了下去,曹實伸手拽着繩子,我就在上面拉他。但是我的一條腿用不上勁,力量很單薄。
我們之間的繩子越繃越緊,我真的感覺支撐不住,曹實每拉動一下繩子,我的身體就被他朝坑邊拖近一點。我趴在地上吃不上力,就勉強站起來,使勁的拽着繩子朝後拖。儘管我已經用上了吃奶的勁兒,但這不足以把曹實從沙坑裡拉出來。
砰!
繃得很緊的繩子突然就從中間斷開了,我失去重心,連滾帶爬的摔了出去,左腿被連碰了幾下,鑽心的疼,但是我咬着牙不出聲,又回到了坑邊。這一下讓曹實也很狼狽,沙子幾乎沒過了他的小腹。
“老曹!快!接上繩子!”我把斷了的繩子整了一下,重新丟下去。但是這很短的一段時間裡,曹實的神情竟然鎮定了很多,他沒有伸手去接繩子。
“天少爺,不行的,你救不了我。搞不好還會害了你,把你也帶下來。”曹實可能看出來坑沿那裡並不牢固,如果我一意孤行的要救他,很可能會出現無法收拾的局面,我也很可能會隨着一起掉下去。
“別廢話!快!”我也知道自己沒辦法救他上來,但我不可能看着他陷進去不管。
人的本性,最原始的本性,或許就沒有改變的可能。這種本性會消退,會深藏,卻不會消失。
“天少爺,你聽我說。”曹實舔了舔乾裂的嘴脣,說:“如果想明白了,其實就是那麼回事,活着不輕鬆,死了也不沉重。”
“快結繩子!”我盡力又朝前爬了一下,但是坑沿的一片石皮卡拉拉的朝下掉,我不得不朝後縮了縮。這只不過是一步距離,卻猛然間讓我覺得離曹實更遠了。
“我記得以前和你說過,入這一行,一夜暴富,一夜暴斃,都是常事。”曹實就像石化了一樣,呆在沙子裡,任憑流動的黃沙一點點的淹過自己的小腹:“你說麻爹死了,其實我羨慕他,一了百了,再也不用去想,對得起誰對不起誰。”
“老曹!上來!”
“天少爺,從你離開江北之後,我就一直很爲難。”曹實不理我的話,接着說:“我不能不聽八爺的話,但是又不能害你,你知道嗎,有時候我真他媽想一頭撞死,就覺得死了乾淨”
“老曹!”我隨着他的話,也不由自主的想起過去的事,想起他在班駝重傷,半死不活,想起他在七道欄被我狠狠抽了一巴掌,想起他殺了老頭子的人私自放我走,想起他對我講述完自己所知道的事情之後安然回去送死
我曾經無數次懷疑過曹實,覺得他不乾淨,但是此刻想想,他有一丁點對不住我嗎?他沒有,他始終在夾縫裡做人,甚至比我活的都難,都累。他和麻爹是一樣的,他對老頭子絕對的忠誠,但是這種忠誠要挑戰自己的良知底線,這種艱難的抉擇真的很痛苦。
“我沒爹沒孃了,只有雙子的父母還在,天少爺,我相信你能活下去。”曹實慢慢說:“你答應我件事,如果可以,替我照顧一下他們,不要給他們送錢,看看就行。”
“上來!”我越來越急了,因爲曹實已經被沙子慢慢埋到了胸口:“你不上來,我就跳下去拉你!你知道我什麼樣!你惦記雙子的爹媽!你知道雙子怎麼死的嗎!他是被老頭子送到鬼門關去的!”
“什麼!”曹實的眼神突然就爆出一點亮光,他不可思議的望着我,因爲在每個知情人的認知裡,曹雙是被許晚亭的人弄死的,包括我在內。如果不是藉助碎片,我也永遠不可能知道這些。
“先他媽上來再說!”我又把繩子甩給他。
“無所謂了,雙子不管是怎麼死的,我都沒什麼可說,如果他真是八爺處死的,那就證明他做錯了什麼。”
曹實眼裡的那點亮光又暗了下去,這一刻,我突然感覺到,他的心完全死了,不再計較什麼,不管曹雙是誰殺的,已經不重要了。
“非讓我跳下去拉你是不是!老曹,你覺得我在和你開玩笑!快上來!來不及了!”我心裡又急又火,真的有種想跳下去拉他的衝動。
“天少爺!”曹實突然就從沙子裡拔出自己的手,他手裡捏着一把匕首:“你不要動。”
曹實把匕首架到自己脖頸的動脈上看着我,他眼睛裡涌動着淚,開始一滴一滴的朝下流:“你回去,照顧雙子的父母,我在這裡替雙子給你磕頭”
“曹實!你上來”每一次流淚之後,我都感覺自己的淚已經幹了,但是我看到曹實哭了,眼眶頓時就發酸,兩顆眼球馬上被淚水給淹沒起來,我朝坑邊爬着,幾乎把半個身子都探出去,朝他伸手,把繩子朝他那邊扔。
“這輩子,咱們註定去不了桂林了。”曹實忍不住就哭出了聲,他抽泣着對我說:“天少爺,我只能把你送到這裡了,後面的路,你要自己走。”
“曹實!我操你媽!你給我上來,你他媽給我上來”我趴在坑邊大哭,坑沿上的石頭不斷的往下掉:“我他媽下去拉你!行了吧!你上來不上來”
“天少爺。”曹實伸手擦掉臉上的淚,他止不住自己的哭泣,但是勉強笑了笑,擡起頭對我說:“別管我了。”
我看到曹實捏着匕首的手猛的顫動了一下,鋒利的匕首在脖子上劃出一道血痕。
“老曹!你要幹什麼!”
“天少爺,好好活着”
說完這句話,曹實手裡的匕首一下子就割斷了脖子上的血管,鮮血蜂擁而出,把他身邊的沙子染的猩紅。他的笑容和眼淚,也瞬間定格在這一刻,定格在這片彷彿永遠都走不出去的黑暗裡。
他的眼睛裡還有淚,他的嘴角還掛着臨死前的笑,但是他沒有呼吸了,沾滿了鮮血的頭顱無力的垂了下來。
“曹實!我操你媽!操你媽!你給我活着,給我活着”我的心彷彿也在這一刻被鋒利的匕首狠狠捅了一刀,那種痛,比死去都要難以承受。我拼命的朝他伸手,想拽住他,拉他上來。
我的腦子完全空了,只有他臨死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話。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爲什麼,爲什麼他和麻爹臨死前都會說同樣的話。
我哭着,不停的哭着,看着曹實被沙子一點點的淹沒。被鮮血染紅的沙子,淹過了他的胸口,淹過了他帶着血的臉,我不忍再看,卻不得不睜着眼睛,緊緊盯着他。這是最後的機會,最後再看他一眼的機會。
沙子,把曹實完全淹沒了。沙坑染血的沙子也漸漸的流動消失。我再也看不到他,看不到曹實了。
我仰面躺在沙坑旁,心裡的那種難以承受的痛越來越甚,一陣陣抽搐般的疼。我忍不住,忍不住哭,牙齒把嘴脣咬的出血。
我終於知道,爲什麼我經歷了無數次的欺騙,還是會去相信一個人。因爲我的潛意識裡總是固執的認定,這個世界不管到了什麼時候,曹實這樣的人,總還是有的。
沒有力氣了,我身軀裡每一絲力氣,彷彿都隨着眼淚流了出來。我就躺在這裡,望着頭頂,一直到把所有的眼淚都流乾流盡,我仍然一動都不想動。
我想,就算我能活下去,但是這一輩子,我都無法忘記曹實臨死前的面孔,那張帶血的臉,已經深深刻在我的心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終於止住了眼淚,然而當我一轉身,重新注視着沙坑的時候,就好像又看到曹實被流沙淹沒前的一刻。好容易止住的淚,又開始朝下流。
“老曹!”我趴在坑邊,哭着對那片沙子大聲的喊道:“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