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子就那樣靜靜的看着我,沒有發火,也沒有質問,但他目光裡那一抹悲涼卻沒辦法掩飾。
我什麼都不敢說,又不能不說,可能辯解什麼的都沒有太大用處,畢竟事情最後的結果在那裡擺着,沒有人會相信我。但我必須說,按照我犯的過錯,被剮了都有富餘。老頭子能親自來這裡一趟,是念着這麼多年的父子之情。我甚至在想,這或許是最後一次見到老頭子,我絕對不能揹着這樣一口黑鍋。
經過幾十個小時的沉澱,我的情緒基本已經平穩,這時如黃河氾濫一樣把事情經過如實的對老頭子講了出來,除了和曹實見面那一節隱瞞過去以外,我確定自己說的都是實話。在我講述的時候,老頭子一直緊緊盯着我的眼睛,他曾經告訴過我一句話,一個人可以完美掩飾自己的表情,動作乃至心理,但唯獨掩飾不住眼神,眼神的變化幾乎是不用經過大腦的。
這個理論到底符合不符合科學道理,我不清楚,但老頭子一直很信奉這一點,他總是從眼睛上判斷一個人是否說謊。
在我講述完畢後,老頭子的嘴角微微抽搐了幾下,想說什麼,但始終還是沒有說出口,坐了大概不到十分鐘就讓人推他回去,至始至終,他沒有跟我說一句話,我也分辨不出他相不相信我。我所說的和老羅衛勉說的出入太大,老羅說他被鎖進密室,勉強還能成立,因爲他確實第一個進入密室,但衛勉說的就太扯淡了,讓我沒辦法接受。
見了老頭子一面以後,我好像被人遺忘到小黑屋裡,一連幾天,理都沒人理,我搞不懂老頭子是什麼意思,這不是他以往的行事風格。我最怕的就是這種情況,很難熬,是殺是剮給個痛快話也好過一天一天在黑屋子裡胡思亂想。
就這麼亂糟糟的過了幾天,曹實終於露面了。他是中午過來的,親自給我送的飯,而且還有二兩酒。
“老曹,這是斷頭飯?”我又苦又澀的跟他開了個玩笑。
“別胡說。”
“老頭子還……還好吧?”
“八爺還好,你先吃,吃完再說。”
我胡扒了幾口飯,又把二兩酒一飲而盡,抹抹嘴巴:“說吧。”
“別搞得這麼視死如歸。”曹實遞過來一支菸,幾天沒沾這東西了,兩口抽下去就有點頭暈,飄飄然的很舒服。曹實又把兩包沒開封的香菸放到桌上,說:“這幾天八爺一直在追查這件事情,不過你心裡應該也有底,當時那種情況確實很不好說,因爲沒有第四個人在場,勉少爺到現在還昏迷着,老羅說話說的很死,所以一時半會之間根本查不出什麼。”
我點點頭,其實我並不在乎老羅說什麼,甚至不在乎衛勉說什麼,我只在乎老頭子的態度,只在乎他的想法。我自己的良心知道,老羅和衛勉不是我害的,對他們兩個我問心無愧,但那隻匣子卻是從我手中丟掉的。
如果老頭子相信我,我就死不了,總有一天會把事情的真相查出來,還自己一個清白。如果他不相信我,我還不如早點死了省心。
“你放心。”曹實回頭看了看在門外遊弋的看守,湊到我耳邊說:“你的命保住了。昨天八爺跟我談了足足一個小時,說的就是該怎麼處置你。天少爺,事情是明擺着的,就算八爺相信你,但有一點,東西是在你手上搞丟的,而且這事已經傳開了,很多人都在看。你還不知道,八爺的幾個老夥計,除了方叔,其他的都出面了。”
一時間我就有點意外,老頭子和他原來那套班底年紀都大了,做不了大事,幾個老夥計有自己的身家,吃喝不愁,很久都不摻和生意上的事情。
“他們都出面幹什麼?”
曹實看了我一眼,似乎在有意躲避我的目光,他笑了笑,避重就輕:“幾個叔爺過去在八爺手底下做事,都是老輩人,對情誼看的重,老羅出了點事,他們都來問問。”
我一口氣就嘬掉了半截煙,心裡頓時亮了,這幾個老傢伙的來意不可能象曹實說的這麼簡單,他們是來找老頭子討說法的。
“老曹,你別繞圈子,直說吧。”我嘆了口氣:“他們怎麼說的?我是在家裡長大的,有些事情不用騙我。”
“這還用我說嗎?”曹實搖搖頭:“叔爺們跟八爺談了一會,話沒有點透,但意思是明擺着的,希望八爺憑心處置。老羅的情況還好,所以幾個叔爺聊了不久就都走了。天少爺,你不要怨他們,這麼一大攤子人,都在八爺手下討生活,凡事沒有規矩是不行的。”
“不怨,誰也不怨……”我隨手扔掉菸蒂,重重朝牆上一靠,不知道自己心裡是酸還是苦。人情,人心,究竟是個什麼東西?我年年過生日的時候,幾個老夥計看着老頭子的面子,都會出來一起吃頓飯,對我親熱的不得了。但出了這樣的事情,人人都恨不得攛掇老頭子按家法辦了我。
我也不怨曹實,他夾在老頭子和幾個老夥計之間,很難做人。他剛跟老頭子的時候,幾個叔爺都還沒有洗手,是他的長輩,換句話說,那個時候,曹實是吃老頭子的飯,其實也是吃這幾個叔爺的飯。
“天少爺,你不要多想。”曹實鄭重其事說:“幾個叔爺走了以後,八爺和我又說了很久,他的心思我揣摩不透,他問我什麼,我就照實說了自己的想法。最後,他跟我說,要把你送到咱們設在昭通的檔口去。”
“要我去檔口?”我精神立即一振:“去多長時間?”
這種發配也是一種懲罰,但很輕微,一般都是對待那些檔口和盤口上主事的人,他們犯了小錯,不能不管,也不能太狠,就把他們從原來的位置上抹下來,安置到其他沒有油水的地方去。
“這個就說不準了,不過你想想,這次的事情這麼大,還牽扯到勉少爺,八爺能這麼處置你,真出乎我的意料。我覺得,他心裡還是信任你的,畢竟你從小就跟着他,沒有人比八爺更瞭解你。發配你去昭通的檔口,也許就是個幌子,堵堵大家的嘴,過段時間就會把你弄回來。你記住,到了那邊一定要老實,哪怕什麼都不做,千萬不能胡折騰,八爺這邊,我會找機會跟他說情。”
很顯然,我這條命總算保住了,可能這些天老頭子一直在考慮這件事,最終對我從輕發落。我立馬有了精神,從牀上跳下來就朝外衝:“衛勉住在那裡!”
這口黑鍋背的很冤枉,老羅那個輩分的叔爺,我也不能太造次,指着鼻子找他對質。但對衛勉就不可能這麼客氣了,實話實說,這幾天我情緒很低落,但一聽到自己的命保住了,心裡的怒火就蹭蹭往上冒,想找衛勉去對質。
“不能去!”曹實一把攔住我,神情變的很嚴肅:“勉少爺的傷很重。”
“我等!等到他傷治好之後再說!”
“天少爺!”曹實的語氣一下子就嚴厲了許多,把我拖回來,說:“這個節骨眼上,你還要這樣,一旦惹出事,八爺怎麼辦?現在不是你要不要見勉少爺,而是勉少爺還有其他人都不願見你,你想不明白嗎?”
我開始還很不服,但聽了曹實的話就泄氣了。
“八爺這樣處置你,背地裡擋了多少人的口水?天少爺,說句不知輕重的話,如果這個時候你再出什麼岔子,誰都保不住你了。聽我的,暫時不要去找羅叔和勉少爺,在昭通那邊呆着,等這件事情平息下來,我盡力替你說話,等到那一天,你還是天少爺,想查什麼事情都有時間的。”
我沉默了,曹實說的一點都沒錯,打發我去昭通的檔口,確實是微乎其微的懲罰,但我心口仍然覺得很堵,懲罰輕微並不代表我身上的黑鍋已經取掉,所有人都會說這是老頭子在偏袒我。雖然我現在最想做的事就是等衛勉甦醒,然後找他對質,但暫時沒有這個機會了。
曹實又和我聊了一會就離開了,我躺在牀上一口氣抽了半盒煙。第三天,有人把我從黑屋子放出來,說老頭子要我跟他一起吃頓飯。
見到老頭子,我依然想不出該說什麼,桌子上全都是我平時喜歡吃的菜,老頭子換了件嶄新的短領棉襖,看上去卻沒有一點往日的神采。我們就這樣臉對臉的呆坐了十分鐘,他伸手指了指桌上的一盤松鼠桂魚,說:“吃吧,從小到大,你都喜歡吃魚。”
我拿筷子夾了一塊魚肉,還沒進嘴,眼圈就紅了。望着已經風燭殘年的老頭子,我比以往任何時候想的都多,我想起他和薛金萬斗的最兇的那兩年,風聲一直很緊,方叔帶我住在鄉下,平時把我關在屋子裡不許出門,老頭子每個月都會抽時間悄悄到鄉下看我,只有見到他的那一刻,我纔是最快樂的。他陪我玩紙牌,讓我騎在他脖子上去摘果子,給我養的幾隻小雞喂米……那時候的老頭子還很健壯,一伸手就能把我舉過頭頂,而現在,他連一根柺棍似乎都拿不住了。
過去的很多年我都不習慣流淚,因爲在我身上沒有發生過什麼可以讓我流淚的事情。但這頓飯,每一口食物都是混合着淚水嚥下去的。
我把那盤松鼠桂魚吃的乾乾淨淨,然後重重給老頭子磕了個頭,轉身離開房間。
第二天,我就收拾了一些行李,從江北動身出發。臨行前曹實跟我講了昭通那邊的情況,囑咐了一些相關事宜。我告訴他我會好好呆着,因爲我想早點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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