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綸向薛盛顯抱拳道:“薛二公子,鄭綸與你不說虛妄,你該知我這兩年來爲令兄做了多少事。我對他薛盛英忠心耿耿,不想他卻欲置我於死地。實屬迫於無奈,我這纔不得不起兵反抗,卻連累着你無辜受驚,這是我的不是,望薛二公子諒解。”
薛盛顯那裡愣了一愣,這才反應過來,忙道:“鄭將軍忠義,天下誰人不知?是薛盛英背信棄義,負將軍在先,將軍對他已是仁至義盡!”
他兩人這般對答,衆人都漸漸明白過來,鄭綸這是暫時放過了薛盛顯性命,不說薛盛顯身邊的人都有劫後餘生之感,便是辰年那裡也不覺鬆了口氣。
就聽得鄭綸又道:“此處簡陋,居住不便,城中又還不甚太平,薛二公子不如隨我一同回城守府暫住,可好?”
薛盛顯瞧着鄭綸衣甲沾血,周身殺氣,想那城守府裡必然早已是血流成河,自己進去也是羊入虎口,生死難料,聞言手上不由一顫,下意識地就看向辰年,只盼着她能出言阻止。
辰年瞧出薛盛顯眼中的央求之意,可他身邊還有這許多護衛,她一個人未必能看住了,去了城守府倒是也好,便就笑道:“鄭將軍所言極是,薛公子不如就搬回城守府,也省得再叫鄭將軍派兵來保護你,勞他分神。”
這話裡的意思已是十分明白,便是薛盛顯不回城守府,鄭綸也會派兵過來看守,在哪裡都是一樣難逃。辰年看薛盛顯一臉灰敗,又笑了笑道:“薛公子放心,我隨你一同過去。”
薛盛顯這才安下些心來,暗道辰年既能勸得鄭綸不殺他,許得真就能助他逃回冀州。再說事情到了眼下這般境地,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隨着鄭綸回去。
衆人便就隨着鄭綸一同出府,剛到門外,就有一員偏將縱馬馳來,向鄭綸稟報道:“將軍,賀澤仍是不見蹤跡,據說有人瞧見他是往南邊逃了。”
鄭綸一直緊抿着脣,眉宇間更是殺氣凜冽,聞言只是冷聲說道:“關閉城門,挨家挨戶的搜,不論死活,總要見到了才行!”
那偏將領命打馬而去,鄭綸這纔回頭請薛盛顯上馬。薛盛顯雙股猶有些打顫,全靠手下扶了一把,這才能跨上馬去。辰年那裡也翻身上馬,剛在馬上坐好,就見邱三從門口追了出來,將一套青州軍裝塞給她,低聲道:“回頭換上這身,行事還方便些。”
辰年抿着嘴笑笑,道:“多謝。”
邱三忙擺手,又囑咐道:“多加小心。”
鄭綸那裡淡淡瞥了他們一眼,一抖繮繩率先馳了出去。辰年雙腳一磕馬腹,催馬走到薛盛顯身旁,笑道:“薛將軍,咱們也走吧。”
除卻薛盛顯的那幾個護衛,四周皆是鄭綸的兵馬,黑壓壓一片,將街道兩頭都己封死。薛盛顯無奈,只得策馬隨着辰年往城守府而去。邱三並立在門口瞧着衆人走遠,又怔怔地看了片刻,這才猛地回過神來,一邊招呼着家兵關閉大門,一邊大步往府內走,口中急聲說道:“小寶,和我去書房!”
邱三大字不識幾個,輕易不肯去書房遭罪,但凡去,就是有極要緊的事情。小寶不敢耽誤,一路小跑着追了過去,待進了書房門,就瞧着邱三已是在挽着袖子磨墨,擡眼與他說道:“我說,你來寫。”
小寶點頭,上前用蠅頭小楷將邱三口述的話一一錄下,聽他把昨夜之事說得詳細無比,甚至連誰做了個什麼動作,說了句什麼話都要寫出,不覺有些奇怪,問道:“三哥,不需寫這麼細吧?”
邱三卻是肅然道:“需要,你我兩個只是眼睛和耳朵,沒有腦子,我們只把看到的、聽到的寫下來,叫那位爺自己去琢磨。”
小寶點頭,將那信寫完摺好,遲疑了一下,卻又忍不住低聲問道:“三哥,你發現了沒有?鄭將軍的嘴脣好像破了,之前他來的時候我瞧着還沒有……”
“小寶!”邱三忽地低聲喝斷了小寶的話,盯着他緩緩說道:“你記着,你要還想好好活下去,不該知道的事情,就是擺在你眼前,你也權當看不見。”
小寶一時被他嚴厲的神色嚇住,呆了呆才點頭 “我記住了,三哥。”
邱三瞧他嚇成這樣,便就低低地嘆了口氣,又道:“小寶,聰明不是壞事,可有的時候不需要你太聰明,你就得裝糊塗。”
小寶縱是聰慧,也不過十二三歲的少年,聞言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邱三叫他又把那信念了一遍,聽着沒什麼遺漏之處,這纔將信秘密進往盛都。
盛都,大將軍府,封君揚接到密信已是七日之後。
他書案上並排着擺了三封書信,一封來自邱三,一封出自鄭綸之手,還有一封是另派在青州的眼線傳回的密報。三封信內容大同小異,但是在說青州之變,只視角有所不同。當中數邱三那封信最厚,內容也最爲雜亂無章,雖毫無重點,卻叫他清楚地知曉了那一夜到底都發生了什麼,彷彿親臨其境,酸澀苦辣,獨自品嚐。
封君揚似有些疲憊,用手揉摁着額側太陽穴,將身體往後靠於椅中,片刻後,卻是輕輕地笑了一聲,自嘲道:“縱是善算人心又能怎樣?算到了,也不過是無可奈何。”
順平一直垂手侍立在旁邊,聞言遲疑了一下,還是小心說道:“小的覺得他不會背主。他那人的脾氣,您最清楚,是又倔又硬的。賀澤與薛盛英這般逼迫他,行如此卑劣之事,他若不想坐以待斃,只能起兵取而代之。您看他對您絲毫沒有隱瞞,便是謝姑娘之事,也都是據實相告,可見其忠。”
封君揚卻是淺淺地扯了下嘴角,輕聲道:“順平,你不懂,人心會變,我信他現在不會背主,可這不代表他以後不會。”他又靜靜地坐了片刻,淡淡吩咐道:“把信都處理了準備一下,我要進宮。”
因連番戰亂,皇宮各處損毀頗爲嚴重,封君揚迎封太后與新帝回盛都之後,曾有意重建皇宮,還是封太后拒絕了,言新帝尚小,又無嬪妃,住不得那許多地方,國家真是危難之時,不該再爲此事勞民傷財。縱是這般,封君揚還是下令將宮中幾大殿並太后與新帝所居之處好好地修葺了一番,這才作罷。
封君揚進門之時,封太后正在殿內逗弄兒子,聽得宮女稟報,只含笑瞥了弟弟一眼,便就又搖着手中的撥浪鼓去逗那榻上的小小嬰孩,笑道:“幸兒,舅舅來瞧咱們了。”
封君揚解下披風扔給身旁的宮女,又在殿內站了一站,待身上的寒氣都散盡了,這才走上前去看孩子,瞧着那孩子眉眼都己長開,白白胖胖甚是可愛,不覺笑道:“大姐,我瞧着幸兒好似又胖了些。”
“我抱着也覺得沉了。”封太后脣角上彎着溫柔的笑意,道:“這小傢伙雖生的早了些,卻是能吃能睡,是個有福的。”
封君揚看那孩子一會兒,瞧他兩隻小胳膊胡亂舞動,忍不住伸過手指去逗他,卻被那孩子一把抓住了食指,扯着就往嘴裡進。他瞧着好玩,不覺失笑,封太后卻是拍開了他的手,嗔道:“少來欺負我兒子,待日後你有了兒子,還要幸兒領着玩耍呢,你現在欺負他,我就叫他以後欺負你兒子去!”
封君揚聽得微微一怔,不禁低聲說道:“還不知道我兒子在哪裡呢。”
他聲音極低,封太后並未留意,只擡眼看了看外面天色,問他道:“怎麼這個時候過來了?”
封君揚揮手斥退了殿內的宮女,這才說道:“青州出了事情,鄭綸將薛盛英殺了。”
封太后愣了一下,一時顧不上逗孩子,擡頭看封君揚,驚道:“鄭綸殺了薛盛英?爲了何事?”
封君揚掩下了賀澤與薛盛英用辰年設計鄭綸之事,只說是鄭綸軍功漸重事,薛盛英容不下他,將青州之事簡略地說了一說。封太后聞言面上不覺露了怒氣,道:“這個薛盛英如此嫉賢妒能,果然是爛泥扶不上牆,虧得小妹還沒有嫁他。”
封君揚緩緩點頭,又道:“賀澤應是跑了,不過薛盛顯卻被鄭綸扣住了。”
封太后聞言皺眉 “鄭綸還要想奪冀州?”
“我也不知他到底是個什麼打算。”封君揚答道。
封太后沉默片刻,卻是忍不住嘆了口氣道:“我瞧着鄭綸不是個忘恩負義之徒,他這般行事可能也是被薛盛英逼得急了。只是薛盛英那裡殺了也就殺了,不該與賀澤也翻了臉,叫你難做。”
封君揚卻是冷冷一笑,道:“賀澤那裡殺了纔好,叫他跑了倒是便宜他了。”
封太后有些意外,擡眼去看弟弟問:“此話怎講?”
“若是沒有賀十二,薛盛英許得還不會對鄭綸下手。”封君揚答道,“這當中少不了賀十二的算計,眼看着張家滅亡在即,他恨不得獨吞了江北,哪裡肯容得下我把鄭綸放在那裡,當他心頭上的一根刺。”
封太后半響無言,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世人皆知鄭綸出自咱們雲西王府,要趕在賀家發難之前做出反應,以免落於被動。”
封君揚點頭道:“我知。”
封太后又嘆道:“只可惜現在江南未定,不然阿策就能直接揮軍北上,看他賀家能耐你何。姑父那裡也真是,張家的地盤這還沒全奪下來呢,竟就要與咱們翻臉了,也不知你與芸生的婚事還能不能成?”
封君揚垂目沉默不語。
封太后細細看了看他的神色,試探道:“阿策,你可聽說過宋相有一小女?據說有傾城之姿,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若哪日大姐把她召進宮來,咱們好生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