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生死一線

靈雀臉上閃過一絲憐憫,默了一默,這才低聲答道:“小柳跪在寨門。”

辰年聽得“噌”的一下子站起身來,差點撞翻了桌子,嚇得靈雀急忙去扶她。就連坐在對面的陸驍也是不解辰年的急躁,問道:“怎麼了?”

辰年臉色本就慘白,此刻更無人色,說道:“小柳不能待在那裡。”

文鳳鳴與張奎宿不同,張奎宿雖害得清風寨敗亡,可他畢竟是無意之舉,而文鳳鳴卻是有意出賣寨中那些無辜家眷,更遭人痛恨。江應晨等人能理智得看待小柳,那些死了家人的寨衆卻是不能,小柳此刻決不能出現在衆人之前。

辰年看向陸驍,急聲說道:“你跟我來。”說完便快步出了屋門,陸驍無奈,只得丟下手中飯食,起身跟了她出去。

兩人趕到寨門,就看到小柳一身重孝跪於懸掛着文鳳鳴首級的木杆之旁,四周聚了不少寨衆,已有那性子火爆的要上前尋小柳報仇,多虧了有葉小七死死護在小柳身前,這才一時沒叫人傷了她。

辰年腳下停了一停,忙回身與追在後面的靈雀說道:“麻煩你去請一下江大當家,叫過來約束一下大夥,別再出了什麼事端。”

眼下只是剛剛開端,好多人還沒有反應過來,待衆人都知曉實情,憤怒的寨衆很可能就會把對文鳳鳴的仇恨轉移到小柳身上,八月十五那夜,他們連張奎宿都要圍攻,莫說現在一個柔弱的小柳了。

靈雀是個機靈姑娘,立時明白了辰年的擔心,忙轉身往寨中跑了去。辰年在原地站了站,便緩步走上前去。她之前在寨中的地位就頗高,眼下又幫着寨子揪出了內奸,衆人對她的敬重更多了幾分。她一出現,人羣中立刻安靜了下來。

辰年直走到小柳與葉小七身前,小柳仍木頭人一般垂着頭跪着,對四周一切都恍若不覺,葉小七卻是擡起頭來看了辰年一眼,疏離中帶着淡漠。那眼神刺得辰年心頭一痛,身形不自覺地晃了一晃,到了嘴邊的話已是無法說出。

她閉目緩了片刻,這才慢慢轉回身來,默默地站在了兩人一旁。衆人正驚訝她的舉動時,江應晨帶着人匆匆趕來,先與辰年打過一聲招呼,便急聲問小柳道:“你這丫頭,跪在這裡做什麼?”

小柳反應遲緩地擡頭去看他,那渙散的視線好一會兒才落在江應晨臉上,答道:“他是我爹,我得給他收屍啊。”

她嗓音嘶啞的厲害,全是用氣流才發得出些許聲來。葉小七聽得心痛,伏下身給江應晨磕了一個響頭,苦求道:“大當家,求您容小柳在這裡跪着吧,不管怎樣,那都是她的生身父親,她心裡實在是難受??”

他的話說到一半便哽在了喉嚨裡,可衆人卻都已知他未能講出的話。小柳身爲文鳳鳴的親生女兒,卻由她來出面來矇騙文鳳鳴,她雖成全了大義,卻畢竟失了孝道,眼下怕是再無一人會比她心中更爲煎熬。

江應晨面現爲難,轉頭看向辰年,詢問道:“這事??”

辰年想了一想,啞聲答道:“大當家,就依他們吧。”

江應晨嘆了口氣,命人驅散了圍觀的寨衆,又留下了幾個身手不錯的親信守在寨門以防小柳出事,這才走了。即便是這樣,辰年仍是不敢放心,帶着陸驍也留在了附近。有江應晨的嚴令在前,又有辰年與陸驍在一旁威懾,倒是沒有寨衆敢過來尋小柳報仇,只是不論是誰路過寨門,都要向着文鳳鳴的屍體啐上兩口。

葉小七與小柳同跪在一起,緊緊地扶住了她,每當有人迎面啐痰過來,他都探過身將小柳掩入自己懷中,替她擋去那濃痰。

小柳在寨門跪了三日,葉小七陪了她三日,辰年也就在遠處守了他們三個日夜。

她一臂骨折,一臂扭傷,日常起居已是不便,多虧了有靈雀在一旁照應,這才能勉強撐得這三日下來。即便如此,待到了後面辰年也已是感到身心俱疲。人身體虛弱的時候,意志難免也要軟弱,堅強如辰年,也不禁對自己信念產生了動搖,低聲問與她抵背而坐的陸驍,“我是不是做錯了?我不該逼着小柳來去試探文鳳鳴。她現在是不是很恨我?”

若換做是封君揚,此刻聽辰年這般問自己,一定會微笑着回答她說:“不,你沒錯,你做得很對。”

可此刻坐在她身後的是陸驍,他沉默了片刻,老實回答道:“我不知道。”

第四日上,文鳳鳴的首級與屍身被放了下來,小柳人已經虛弱的站不起身來,卻仍是滾爬着上去將父親的屍體收殮了,葬於清風寨旁的一座無名小山上,遠遠地避開了清風寨家眷所葬的後山。

安葬完父親之後,小柳在墳前跪了小半日,突然輕聲與身旁的葉小七說道:“你去告訴辰年,我從沒有怨過她。”

因着怕葉小七與小柳兩個出事,辰年帶着陸驍一直遠遠地跟着他們。葉小七回頭看了遠處的辰年一眼,柔聲與小柳說道:“不用,這話說不說於她都沒多大幹系。”

小柳卻是擡眼看他,慢慢說道:“不,你不知曉辰年的性子,咱們三個,平日裡看着是她最厲害,可她心地最軟。你去和她說一聲吧,不然她會一直因着我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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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小七抿了抿脣,轉身向着辰年走了去,冷淡說道:“小柳說她不怨你。”

辰年聞言愣了一愣,不覺看向小柳,不想卻瞧見她猛地一頭撞向了墓碑。辰年身體一僵,張開了嘴想要呼喊,卻是沒能發出聲來。葉小七瞧見辰年面色突變,也忙回身看去,只一眼便已是魂飛魄散。

三人當中,倒是陸驍最先衝了過去,卻依舊能沒攔下小柳。

葉小七撲將過來,顫着手將小柳抱入懷裡,哭着叫她:“小柳,小柳!你別嚇我,你快點睜眼看看我,你應了我要同我一起走的,你不能說話不算,你說了要嫁給我的??”

“小七??哥,我實在是??撐不下去了,太累了。”小柳悲慼地笑着,話語已說不成句。她的父親做出那樣的事情來,她哪裡還有臉活在這世上。她活不下去了,那背上的七百二十六條人命實在是太重了,她只背了這三天,就已經是筋疲力盡。“??別??把我埋在這裡,你帶我走??”小柳費力地伸出手去撫葉小七的臉,可手直到一半卻就跌落了下來。

辰年靈魂像是被人突然抽去了,僵直着腿腳走到小柳身邊,低下頭呆愣愣地看着她。幾日的煎熬,她已經瘦得脫了形,衣衫上滿是污垢,血不斷地從額頭的創口涌出??這是小柳,這是那個最愛漂亮的小柳,那個怕被曬黑夏日裡恨不得連門都不出的小柳。

葉小七哭得半晌,擡起頭看向辰年,啞聲問她:“這下你可滿意了?她終於被你逼死了,你可是滿意了?”

辰年也想同他一起哭,可那麼多的東西壓在心口,只覺得心口悶得透不出氣,卻是連哭都不能。

葉小七死死地盯着她,又問她:“你不是已經走了嗎?爲什麼還要回來?清風寨被破之前,你爲什麼不回來?大夥被薛家兄弟追得無路可走的時候,你爲什麼不回來?那麼多的人死在官兵手裡的時候,你爲什麼不回來?你現在回來又做什麼呢?是來顯示你的智謀算計,還是想要做那起死回生、力挽狂瀾的英雄好漢?”

葉小七一句句地問她,她卻一句也答不上來,只能怔怔地看着葉小七,看着他原本深刻的眉目漸漸模糊,人也變得忽遠忽近起來。在靈雀的一聲驚呼聲中,她只覺得多了許多腥甜,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向着地面倒了下去,不及落地,人已是先沉入了黑暗之中。

這一次不同於往,意識在黑暗之中並未沉睡過去,而是不斷的沉淪與掙扎,身體忽冷忽熱,汗水卻將衣衫溼了一遍又一遍。她不停地在幾個場景中轉換,先是義父冷漠地轉身而去,不管她怎麼呼叫都不肯停下步子。她正驚慌着,阿策突然走到了她的面前,微笑着和她說他馬上要娶芸生了,她既傷心又憤怒,問他爲什麼要騙自己,可他卻笑而不答,只一步步地離她遠去。眼前的人便又換成了葉小七,他一句句質問她:爲什麼要回來了,爲什麼要逼死小柳??

她惶恐着,哭泣着,這時又有人將她輕輕地扶起。她落進一個軟軟溫暖的懷抱,是小柳,這一定是小柳。她又闖禍了,捱了義父的罰,小柳偷偷地給她送了飯食過來,一勺勺地喂進她的嘴裡。

可是不知怎地,小柳卻忽地不耐煩了,用力地掰開了她的嘴,直接用碗往她口中灌去??迷糊中,她聽到有人在耳邊兇巴巴地喊:“謝辰年,你別這麼病病歪歪的,你給我活着!”

她想睜開眼睛看看說話的這人是誰,可那眼皮重若千鈞,任她費勁了全身的力氣也撩不開。她又聽得人說:“謝辰年,你沒做錯,文若柳不是因你而死,是文鳳鳴害死了她,她活不下去是她不夠堅強!”

可辰年想自己怎麼可能沒錯呢,小柳從來就不是一個堅強的人,她早就知道的啊,爲什麼她明明知道,還要去逼小柳去做那樣的事情?文鳳鳴是小柳的父親啊,他們兩個怎麼可能分得清楚!她逼着小柳去揭發自己的父親,她怎麼能做出這樣無情的事情來?

葉小七說得對,她自己無父無母,便也覺得別人也都是無父無母,她自己從不知道什麼叫父母恩情,便也以爲別人也都沒有父母恩情。

文鳳鳴是好是壞與她有什麼干係?她不是已經都捨棄了清風寨了嗎,爲何還要回來?那麼多人死了的時候,她都沒有回來救他們。現在明明已經無事了,她卻又回來了,然後便死了更多的人。

她爲了什麼回來?爲了所謂的“義”字嗎?可她在明知道張奎宿要拿清風寨去冒險,明知道山寨將面臨滅頂之災,卻拋下清風寨隨着封君揚一走了之的時候,她心中的“義”字又在何處?

她真是不該回來的!也許,她就不該活着!

她該同嚴嬸子她們一同死在飛龍陘裡,那樣就不會與封君揚糾纏,不會被他哄騙,不會眼睜睜地看着山寨被剿滅而無動於衷,不會明明就在封君揚身邊,卻任由着他把清風寨趕盡殺絕,不會害得小柳血濺石碑!

她不該活着的,她早就不該活在這個世上!辰年身體驟然發僵,豆粒般大小的汗珠不停地從青白的額頭上冒出,牙關卻是越扣越緊??

盛都城中,封君揚猛地在睡夢中驚醒,一身是汗地從牀上坐起身來,緩了好半晌才平息了心中的那一陣心悸,啞聲問外面守夜的小廝道:“什麼時辰了?”

小廝早已經聽到封君揚醒來,只是未得他的召喚不敢上前,現聽他問,忙恭聲答道:“回世子爺話,丑時三刻了。”

封君揚默了一默,吩咐道:“去把順平找來。”

小廝忙領命去了,片刻工夫就把正睡着下半覺的順平尋了來。順平見封君揚這個時候找自己,只當是有什麼要緊之事,連衣襟都還不及繫好便急匆匆地進了屋,問封君揚道:“世子爺,什麼事?”

牀帳內的封君揚卻是半晌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後,才淡淡說道:“沒事了,你下去吧。”

順平不由愣住了,暗道這半夜三更地叫他過來,竟是沒事?那爲何要叫他過來?他這樣一愣怔,反應難免就慢了些。封君揚瞧着他沒動地方,便又吩咐道:“給邱三那裡去封信,問一問青州眼下的情況。”

順平心中更是不解,暗道這朝中剛下了聖旨任命薛盛英爲青州城守,薛盛英得到了信只有高興的,能有什麼情況?世子爺莫不是擔心靖陽那邊,可聽聞靖陽那邊還是老樣子,張家現任家主張懷珉雖然一直在暗中調動兵力,卻也沒正式向青州發兵啊。

他這裡出了門還迷惑不解,暗歎世子爺的心思真是越來越難猜測,三更半夜叫他過來,竟然只是爲了給邱三去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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