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十年動盪不安已經讓百姓們對於兵禍已經變得麻木起來,從上午時候開始的廝殺並沒有讓洺州城內的百姓變得慌亂。大街小巷上看不到行人,各家各戶都緊閉了門窗,普通百姓家全然不擔心會受到波及,倒是富家大戶不斷派人出去打探消息。
太陽升到最高處的時候,叛軍已經將萬春宮圍了個水泄不通。王伏寶在城外的十萬人馬也已經陸續進城,夏侯不讓和兵部尚書陳政下令守軍在大營中不許外出,所以叛軍控制洺州的速度快的驚人,只短短半日,除了北城三座城門之外洺州城大部分都落入了叛軍手中。
萬春宮修建的極堅固,叛軍攻了一個時辰依然沒有衝破宮門。王伏寶令人往北城的皇家園子裡砍伐巨木,做成衝城錘運到萬春宮外。
城牆上的禁軍見攻城錘上來立刻緊張起來,竇從善令人將這一面牆上的牀子弩全都調轉過來瞄準衝城錘,小腿粗細,丈餘長短的巨弩呼嘯而出。薄鐵爲羽,精鋼爲鋒的巨弩可以輕而易舉的將雄健的戰馬撕成兩半,若是撞擊在士兵身上只怕立刻就能轟成碎肉。
數百名持巨盾的叛軍士兵組成盾陣,護着推衝城錘的士兵緩緩往前移動。數千斤沉重的巨木被粗大的鎖鏈掛在架子上,隨着行進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因爲時間倉促這衝城錘做的也極簡陋,沒有輪子,只能在支架底座下面墊上滾木前行。這樣一來,本就笨重的衝城錘行進的速度變得更加緩慢。
城牆上十幾座牀子弩持續發威,盤索發出的聲音如同鋼銼在骨頭上摩擦的聲音一樣刺耳。
巨弩接二連三的轟進盾陣中,一人多高的巨盾在重弩面前單薄的如同一張白紙。
一支重弩狠狠的砸在一面巨盾上,咔嚓一聲,才一接觸這面巨盾就被重弩崩碎。持盾的士兵虎口崩裂,手臂上才覺着一陣震痛人就已經向後飛了出去。重弩輕易的崩碎了盾牌,又更加輕易的撕開了盾手的胸甲,將盾手貫穿之後掛着屍體繼續向後疾飛。
後面的士兵只來得及發出一聲驚呼卻無處躲藏,只一個恍惚,這支重弩就掛着四具屍體又狠狠的撞擊在青石板的地面上,鋼鋒和石板相撞擦出一流晃目的火花。
一支重弩正撞在衝城錘巨木上,巨大的力度下,鐵鏈被撞的蕩起來,巨木向後撞了出去。後面推車的士兵躲閃不及被巨木正撞在胸口上,嘭的一聲悶響之後,那士兵的胸口立刻就坍塌下去一個大坑,倒在地上的士兵嘴裡溢出來一股濃稠血液,身子抽搐了幾下眼看是不活了。
叛軍指揮的校尉大聲呼喊着,後續的盾手冒着箭雨和重弩的打擊撲上去接替已經戰死了的同袍。
戰爭的場面並不如何壯闊,可廝殺從一開始就慘烈無比。
城牆上的禁軍弓箭手和城下叛軍的弓箭手成了不共戴天的死敵,雙方的羽箭密集到了在半空中相撞的地步。短短半個時辰之內,地上,城牆上,木樓上都鋪滿了一層白羽。羽箭打在青石板的地面上發出密集的清脆響聲,其中還夾雜着士兵們中箭倒地的哀嚎。
進攻一個時辰之後,叛軍在萬春宮修德門外就損失了千餘人馬。在靠近萬春宮的巷子裡都是被救下來的傷兵,各家各戶緊閉的門窗也擋不住傷兵們哀嚎的聲音。
一個叛軍別將頂着巨盾親自衝了上去,指揮攻城的王咆立刻下令弓箭手攢射。羽箭密集的如同在半空中組成了一道鐵拳,猛然轟擊在了城牆上面。禁軍士兵被壓制的擡不起來頭,藉着這個機會遞補上去的士兵快速的更換滾木推着衝城錘靠近了城門。
“不能讓衝城錘靠過來!”
城牆上的竇從善大聲喊了一句,劈手奪過來一張硬弓朝着那個叛軍別將射了出去。羽箭極準,卻沒能破開厚重的巨盾。
“所有重甲!”
就在這個時候,一聲斷喝在守軍身後響起。
竇從善回頭看去,只見身穿一身金甲的皇帝陛下闊步走上了城頭。
“所有重甲步兵,全都在城門洞裡集結。一旦城門被破開立刻頂出去,竇從善……你帶人將宮裡內庫的糧草都搬來,城門若是被撞破,重甲殺出去之後便用糧食袋子將城門堵住!弓箭手分五百人到城下集結,接應重甲撤回!”
“萬歲!”
“萬歲!”
“萬歲!”
守城的禁軍看見竇建德親自登上城牆,立刻爆發出一陣歡呼。而城下佔盡優勢的叛軍一看到那身穿金甲的身影,氣勢立刻就一頓!
“朕倒是要看看,幾個跳樑小醜憑什麼來奪朕之江山!”
竇建德大步走到城牆邊,看着城牆下面圍着的叛軍。雖然他已經許久不曾親自上陣,但一代大豪的威勢驟然間又爆發了出來。
“王伏寶!”
竇建德高聲喊道:“你是來殺朕的麼!”
……
……
當竇建德出現在城頭的時候,紛亂嘈雜的場面頓時變得安靜下來。雙方的弓箭手不約而同的停止了放箭,而推動衝城錘緩緩向前的士兵們也停住了腳步。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個身穿金甲的老者身上。
竇建德已經五十歲了,不再年輕。
但他十幾年殺伐的銳意還在,眼神中依然帶着一股睥睨天下的氣勢。普通百姓士兵對於皇帝本就有着一種天生的懼意,此時看到皇帝親自上城,叛軍的心裡立刻就打起了鼓,甚至有人萌生退意。
“王伏寶,你剛纔使人喊出清君側的口號。那朕來問你,你要清的是誰,是君側,還是君!”
這一聲斷喝如驚雷入耳,城下的叛軍士兵們幾乎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城牆上的禁軍士兵卻士氣大振,紛紛以橫刀敲打胸甲發出一陣一陣極有節奏的戰歌。
竇建德揚起手臂緩緩下壓,禁軍士兵隨即停止動作再次變得安靜下來。
“陛下!”
王伏寶催馬向前走了幾步,仰頭看着竇建德朗聲道:“大夏這幾年江河日下,一日不如一日。當初陛下威震河北,哪個敢敵?可如今呢!大夏的江山已經搖搖欲墜,外敵侵入,距離都城不足千里。是外敵太強嗎!”
“不是!”
王伏寶擡起手指着竇建德說道:“是你太昏庸!這些年,助你奪了天下的忠臣良將一個個被你逼死,以至於現在軍中找不出一個領兵的將才!若是殷秋石贊等人皆在,何至於被外敵欺辱?!陛下……你不反省自問,卻依然寵信奸佞之臣。長此以往,國將不國!”
“國……”
竇建德擡手指天:“國是朕的國,輪得到你來指手畫腳?!”
“人有不臣之心,難道朕還要引頸待屠不成?王伏寶,朕知道你早有反心……只是朕念及你十幾年功勞,所以不忍傷你。便是你那假子指證你有謀逆之實,朕也沒有下旨將你誅殺而是命人將你帶回都城辯解。想不到,你竟然敢帶兵造反!”
“陛下!”
王伏寶冷哼一聲道:“你已經老糊塗了……你只顧着貪戀自己的權威,你的眼睛裡除了那張龍椅之外什麼都看不到了,你且問問城上城下的士兵,他們哪個心裡沒有怨氣!”
“告訴我!”
王伏寶手指竇建德大聲發問:“你們想要什麼!”
“除昏君,強國體!驅逐外寇,誅殺奸佞!”
王伏寶手下的親兵們率先喊了出來,漸漸的,城下的叛軍也將對皇帝的恐懼拋到了腦後。殺昏君的呼喊聲如浪潮一般翻騰起來,震得城牆上的屋瓦似乎都在瑟瑟發抖。竇建德這些年在軍中殺了太多的有功之臣,士兵將校,哪個心裡沒有怨氣?
這呼喊聲一浪高過一浪,竇建德的臉色隨即變得格外難看。
“叛徒,都是叛徒!”
竇建德的臉色變得越發猙獰起來,他猛的將腰畔的橫刀抽出來指向王伏寶:“誰若能誅殺刺謀逆之賊,朕便封其爲國公,食邑五千戶!”
王伏寶一聲冷笑道:“既然已經到了此時,也不需再遮掩什麼……兒郎們!誰若第一個衝進萬春宮,封大將軍,賞千金!誰若是生擒那昏君,我願與他結拜爲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殺!”
王咆趁勢大喊了一聲,叛軍的弓箭手隨着一聲令下紛紛將羽箭送了出去。城牆上的禁軍士兵連忙將竇建德護住,不少禁軍士兵被羽箭射翻從城牆上跌落下來。
就在這個時候,忽然一道婀娜的身影快速的跑上了城牆,不顧衆人阻攔衝到城樓前面,滿臉淚痕的她看着城下王伏寶撕心裂肺的喊道:“王伏寶!難道你連我也要殺麼!”
……
……
“紅線……”
當王伏寶看到城牆上那婀娜的身影,表情忍不住僵硬下來。他看着那張熟悉的俏臉,心裡就好像突然被插進一柄刀子一樣的疼。
“你下去!這裡太危險了!”
他在馬背上坐直了身子大喊,語氣急迫。見身側的弓箭手還有人放箭,王伏寶從馬背上直接躍起來雄鷹一般落下,一腳將那弓箭手踏翻在地。那士兵也不知道被踏碎了幾根肋骨,噗的噴出一口血一命嗚呼。
“都住手!”
他厲聲下令道。
“我不下去!”
一身紅色長裙勾勒出動人身材的竇紅線滿臉都是淚痕,她站在城牆邊上看着王伏寶悽婉說道:“你若退兵,我便下去!王伏寶……我大哥就算錯了太多,他也是我的哥哥,也是一國之君!就算我求你好不好……不要再打了!”
“父親!”
王咆連忙衝到王伏寶身前勸道:“父親,已經到了這個時候千萬不能收手啊。一旦收手,功虧一簣,你我父子二人,只怕也只有身首異處這下場!”
王伏寶臉上的肌肉抽搐着,眼神裡都是痛苦。他沒理會王咆,而是看着城牆上的竇紅線哀求道:“紅線,你下去好不好?我保證不殺他,我保證!只要你我能在一起,便是他還做大夏的皇帝我也不會反對,好不好?”
聽到這句話,竇建德的臉色也爲之一變!
他現在才後悔,若是早日答應了竇紅線和王伏寶的婚事,只怕就沒有今日這危局了……可是已經到了現在,哪裡還能回得去?
“你帶兵退出城去!我獨自出城去尋你好不好!”
竇紅線悽婉呼喊道:“我答應跟你走,求求你退兵吧!”
噗!
一支羽箭不知從何處而來,精準的鑽進了竇紅線飽滿的胸脯裡。羽箭去勢極快,竟是沒有人看清。這一箭來的突兀之際,射穿了竇紅線的心口衆人這才反應過來。
竇紅線身子猛的顫了一下,緩緩的低下頭看着自己心口上那還在顫抖着的羽箭。她的身子晃動着,眼神逐漸回到城下那個自己朝思暮想的男子身上。她伸出手,似乎是想最後一次觸摸到那張滿是鬍鬚的臉。
可是手臂才擡起來,就又頹然的垂了下去。
那紅色的身影從城牆上跌落,重重的砸在了地上激盪起一片塵土。
“啊!”
王伏寶眼睛赤紅着發出一聲驚天的咆哮,如一頭被激怒了的惡狼。
城下人羣中,裴矩悄悄挪動了下身子,擋住了自己身後的親隨裴勇……裴勇將硬弓丟在地上,快速的鑽進人羣裡不見了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