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破浪而行,甲板上兩人相對無言。
也不知道沉默了多久,陳雀兒緩緩的舒了一口氣站起來走到船舷邊,看着兩岸還沒有綠意的山峰,心裡如同堵了一塊石頭似的連呼吸都有些不順暢。達溪長儒講的故事只是他人生中很短暫的一個時期,卻是他生命中最值得記住的一個時期。
“有沒有一個人,他的記憶中沒有一點悲傷?”
過了很久,他問了一個自己明知道答案的問題。?? 將明787
達溪長儒怔了一下,笑了笑道:“如果真的有這樣一個人,那麼不是個白癡就是個瘋子。”
這個回答好像確實有些道理,但達溪長儒很快就又搖了搖頭:“就算是白癡或是瘋子的生命裡也不會只有快樂沒有悲傷,他們會痛苦於沒有實物果腹,沒有衣服御寒。”
“望諸君安好。”
陳雀兒將手裡酒杯中的酒灑入黃河中。
這一杯酒祭奠的是誰,連他自己都不清楚。他只是感念於那些爲了保衛家園而戰死邊疆的漢子們,自古以來,最值得敬佩的就是這些人。爲了守護家園而死的人數都數不清,絕大部分人的名字不會被人傳頌。他們生於無名,死於無名。
“如何能讓外敵不侵?”
他又想到了一個問題。
之前的問題他明知道答案,而這個問題他也明知道無解。
“我和安之也曾經討論過這個問題,當年在草原上的時候安之說,只有自己足夠強大,強大到讓所有人畏懼纔不會有人來敢侵犯。但是幾年後安之和我再說起這個話題的時候,他卻不再這麼認爲……”
達溪長儒停頓了一下說道:“十年前安之以爲自身強大可以保證一切,但是後來他明白了一個道理……正因爲你的強大,所以纔會有更多的人試圖擊倒你。而你弱小,那麼便會有無窮盡的人來欺辱你。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爲人『性』本貪……我不知道安之現在有沒有想到一個辦法,讓外敵不敢侵擾。”
他笑了笑道:“但安之向來很聰明,說不定他會找到答案。”
陳雀兒點了點頭,心想安之確實是這世間最聰明睿智之人。別人想不到的事他都能想到,別人解決不了事,或許他也都能解決。
而與此同時,在漳河燕雲軍大營裡。隨李閒一同輕騎趕來的葉懷璽也在大帳裡問了李閒同樣一個問題。
“先生,若您爲至尊,如何讓外敵不敢侵擾?”
李閒問:“比如?”
“比如鐵勒人南侵,擾我突厥王庭……又比如草原人歷年南下,侵擾中原江山。”
葉懷璽說道。
李閒想了想,極認真的回答了他的問題卻和這個問題好像沒有任何關聯:“我是個自私的人。”
他回答的認真,但沒有解釋什麼。所以葉懷璽不懂得這句話裡面隱藏着的意思是什麼,也不懂得這句話是不是就是自己問題的答案。他還想問清楚的時候,李閒已經起身走出大帳。葉懷璽本想跟上去,但最後卻選擇留在帳篷裡自己仔細想一想先生給出的這個答案到底什麼意思。?? 將明787
“如何不讓外敵侵擾?”
“我是個自私的人。”
無論如何,這兩句話似乎也沒有什麼關聯。可葉懷璽卻知道李閒既然如此回答,那麼自然有其道理所在。他是一個聰明的孩子,可越是聰明越容易鑽牛角尖而難以自拔。一直到天黑的時候他也沒想明白這句話到底什麼意思,所以他連飯都不想吃。
“自私的人……”
他喃喃的重複了一遍,親兵進來點燃燈火,他卻根本沒有在意,當燈火驟然明亮起來的時候他想到了一個答案,卻不知道是不是就是先生那句話裡面所包含的真實含義。
難道先生是說,他是個自私的人所以只管自己能管的事,在他之後的人如何保證國家不受侵擾,他懶得去想懶得去管?可先生是要開創萬世不變之基業的人,他要締造一個強大的帝國,怎麼會不考慮身後事?
就在他冥思苦想而不得其解的時候,李閒召見了幾個人。
吳不善,關小樹,王啓年。
這三個人是李閒輕騎北上的時候特意帶上的,因爲他心裡有一件放不下的事必須安排人去做。
“你們三個,帶上軍稽處全部的人手趕去洺州。”
“全部?”
“全部”
吳不善詫異了一下:“可主公身邊不能不留護衛。”
“孤有刀衛營。”
李閒搖了搖頭道:“你們都應該知道洺州城裡那兩個人對孤有多重要,所以到了洺州之後立刻想辦法將他們兩個帶回來。”
吳不善猶豫了一下試探着問道:“只要能帶回來,什麼辦法都可以用?”
李閒愕然,隨即笑了笑:“隨你。”
距離燕雲軍大營百里外,一個人在夜『色』中頂着風往北方狂奔。他全身都包裹在一件黑『色』長袍裡,只『露』出一雙充滿了恨意的眼睛。他一隻手握着繮繩,另一隻手裡握着一根鐵釺。
堯城東北二百里,數十萬燕雲軍剛剛將帳篷搭建好。自襄陽城而來的燕雲軍沒有休息,匯合了徐世績的人馬後便即刻開拔往魏縣方向趕了過來。
在最高大的那座帳篷裡,葉懷袖看了徐世績謝映登一眼道:“我必須先趕過去……昨夜裡有個軍稽衛失蹤,今日才找到屍首,衣衫被人剝了去……這件事太蹊蹺。”
“我去!”
謝映登站起來道:“您留下。”?? 將明787
“軍稽處要配合大軍行事,你還是留在軍中吧。”
葉懷袖擺了擺手,眼神中閃過一絲擔憂:“希望不會有什麼事。”
她頓了一下,忽然想到一件事:“我只帶緹騎,軍稽衛黑袍一個都不帶。”
……
……
李閒回到大帳裡的時候,葉懷璽依然在沉思苦想。李閒進門他都沒有察覺,稚嫩的臉上眉頭皺的極深。
“剛纔接到軍稽處的密報。”
李閒在椅子上坐下來,看了葉懷璽一眼:“草原上的戰事已經有了轉機,阿史那重禮帶着人在鐵勒人的家鄉犁庭掃『穴』一樣走了一圈,鐵勒人的已經慌了。札木合派兵偷襲突厥王庭,中了你姐姐的埋伏,損兵數萬。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鐵勒人堅持不了半個月必然回撤……羅藝的虎賁重騎也已經到了,你可以放心些。”
“啊?”
葉懷璽從沉思中驚醒,隨即忍不住跳了起來:“太好了!”
這一跳,孩子氣盡顯。說起來,他終究還不過是個才過十一歲的孩子。就算他學的再多,領悟的再多還是會有孩子氣的一面。這也是他就算再極力的去追逐,也無法和李閒接近的緣故之一。
李閒還在襁褓的時候,就已經有一顆成熟的頭腦了。
“不過草原上前陣子遭了災,數千裡之內牛羊被凍死了無數。鐵勒人糧草告急,你們突厥人也一樣。就算能擊退札木合保住王庭,你們突厥人也要面對如何吃飽肚子的問題。”
李閒看着葉懷璽問道:“歷年來,草原上如果遭受天災人禍,難以自足……你們突厥人是如何應對的?”
葉懷璽的笑容驟然一僵,眼神中閃過一絲恐懼。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聲音極輕的回答道:“南下,掠奪中原漢人的財物糧食。”
“隋開皇二年……”
李閒語氣平和的說道:“草原上大災,牛羊牲畜死了十之七八。攝圖糾集突厥五部可汗興兵四十萬南下,驟然突破長城防線進入中原。燒殺搶掠十幾個郡,中原漢人死傷百萬,萬里焦土……”
“隋大業十一年,草原大災。阿史那咄吉世,也就是你的父親召集草原各部族,興兵六十萬南下,甚至在草原最深處的室韋人也被召集而來。在雁門關將隋皇帝楊廣困住,險些擒住。雖兵敗退走,但中原數郡千里沃野幾成無人之地。”
“大唐武德元年,草原大災。還是你的父親阿史那咄吉世,率軍數十萬南下。匯合馬邑郡的劉武周,幾乎攻破太原。河西河東十幾個郡被劫掠一空,雖然你的父親死在了中原,阿史那埃裡佛也死在了中原,你們突厥人損失超過二十萬狼騎。但毫無疑問的是……中原百姓死的更多。”
隨着李閒一件一件的說出來,葉懷璽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他這段日子幾乎忘了,他也是姓阿史那的,他的名字叫阿史那結社率。他的父親,就是被漢人『逼』死在娘子關內的突厥始畢可汗阿史那咄吉世。
“剛纔你問我,如何不讓外敵侵擾。”
李閒看着葉懷璽的眼睛問道:“那我現在問你,若你們突厥人在孤直接派兵援助之下戰勝了鐵勒人,勝利之後卻發現草原上因爲天災人禍已經沒有多少東西可吃的時候,會不會立刻殺死孤派去的援兵,然後糾集之前還不共戴天的鐵勒人一同南下侵擾中原?你們在不久之前還刀兵相向,或許下一刻就在一起慶祝掠奪了多少中原人的土地,殺了多少中原百姓……若你回了草原,如何做?”
這個問題,如刀子一樣刺疼了葉懷璽的心。
“你是選擇親自帶兵南下吧。”
李閒笑了笑說道:“因爲人本來就是自私的。你來中原,看過我軍中所有的地圖,也走過了不少地方,以你的智慧記住一些,甚至偷偷臨摹下來也不是問題。你在中原學到的東西,會不會變成你屠殺中原漢人的兵器?”
“如果是……毫無疑問那將是一柄殺人如麻的鋒利彎刀。”
李閒說。
葉懷袖汗流浹背,不知如何作答。
“或許你會想,既然我會派兵幫你們突厥人打敗鐵勒人,那是不是就證明我願意和你們突厥人結盟?既然是盟友,那麼你們突厥人遭了災,我是不是應該送去大批的糧食救濟?中原各地的糧倉差不多都滿着,隨便搬空任何一座糧倉就夠幫助你們草原人渡過難關的。畢竟連年廝殺,你們草原人死的確實不少了。”
“我不會”
李閒看着葉懷璽的眼睛說道:“事實上……草原上遭了災,我很高興。甚至我還會不滿意,這一場天災下來草原上的人死的還是太少了些……莫說糧食,若是我有足夠強大的騎兵和足夠多的人力物力運送糧草入塞北……我會趁着你們突厥人衰敗之際一舉將你們屠滅。”
“可惜……我做不到。從中原出兵塞北,糧道太長,騎兵出關就算只派五萬人,後勤補給的隊伍最少十倍之,消耗百倍之,會拖垮這個國家。所以我反倒很希望春暖之後你們草原人南下來劫掠……我等在家門口來多少殺多少,在這個『亂』世即將終結於我手之前,我不介意多死一些人。”
李閒微笑着說道:“所以我說,人是自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