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嘴角帶血,臉色蒼白,坐在馬背上搖搖墜。
“歐思青青?”
李閒怔住,隨即想迎過去,腿卻依然軟得跑不起來,以刀爲杖走到歐思青青的面前擡着頭看了看少女狼狽焦脆的臉。
“李閒……幫我。”
在看清李閒的臉之後,歐思青青的眼神猛然亮了一下卻很快就黯淡了下去。她的子一軟,從馬背上緩緩跌落。在落馬之前,她下意識的伸出手想要觸碰到那張熟悉的面孔,可還來不及觸及,她已經再沒了力氣。
李閒伸手將她抱住,手臂還在痠疼,兩個人一起跌倒在地上。
他扶着她的後背,輕輕晃動。
“歐思青青……”
李閒只叫出了她的名字隨即驟然停住,隨即他擡起手放在眼前看了看。扶着她後背的手感覺到了一片溼膩,那是已經浸泡透了衣衫的血跡。在她的後背上,還有一支被斬斷了的箭桿露出一部分在體外,傷口就在後背左側幾乎對着心臟的位置上。李閒的臉色瞬間變得白了起來,怔怔的看着手上的血竟然傻了。
但是很快他就恢復了神智,眼神中暴怒的火焰也漸漸的熄滅。
他轉過,看着獨孤銳志:“小毒哥……求你”
獨孤銳志嘆了口氣,彎腰將歐思青青抱了起來轉往自己的房間跑去。歐思青青的幾個侍衛想跟過去,卻被血騎兵攔住。這幾個僅存的護衛也是個個帶傷,每個人上都一層血跡。血上面沾滿了塵土所以看起來顏色很深很沉重。有個被整齊的切掉了左半邊肩膀的草原漢子堅持不住摔倒在地上,少了半邊肩膀一隻胳膊的軀體在地上**的樣子怪異而恐怖。
血騎兵冷冷的圍成圈子看着那幾個草原人,不說話,不相救。
營地的大門已經關閉,有弓箭手已經登上了塔樓。
“他們暫時不是敵人。”
李閒淡淡的說了一句,臉上的平靜有些虛僞。
“誰會說漢語?”
他問。
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契丹漢子捂着大腿上的傷口跌坐在地上,臉色白的好像紙一樣。他擡起頭看了李閒一眼,深深的吸了口氣:“你最好離我近一些。”
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大腿上依然還在不停流血的傷口:“我說話的聲音會越來越小,我怕你聽不清。”
李閒在看清他傷口的時候就知道,他活不了多久了。
雖然不知道他們是跑了多遠纔到了血騎營地的,但他能在失血過多的況下盡力保持着清醒足以說明這是一個毅力如山的漢子。這樣的人,哪怕是敵人也令人尊敬。他說話的語速很慢語氣很平淡,並沒有接近死亡而無法挽回的那種恐懼。他知道自己已經不可能救得過來了,體裡流出來的血已經能灌滿他的酒囊,他之所以還沒有昏迷,或許連他自己都覺得這是長生天對他的照顧吧。
“我是契丹何大何部的族人,看樣子你是認識歐思青青的。我長話短說,希望時間還來得及。”
他摸了摸腰畔,卻發現酒囊破了一個洞。
“有酒嗎。”
他問。
李閒站起來從一名血騎兵的腰畔將酒囊解下來,遞給那契丹漢子。
契丹漢子感激的看了李閒一眼,然後一口氣灌進去半袋子辛辣的酒漿。或許是因爲喝的太猛了,他劇烈的咳嗽起來,從嘴裡噴出來的酒漿卻不知道爲什麼變了顏色,在夕陽下那酒殷紅如血。
“埃斤大人到西拉木倫河北岸找霫人蘇啜部尋求聯盟抵抗奚人,開始蘇啜新彌答應了並且帶了一萬名騎兵南下。一個月前突厥特勤阿史那去鵠到了蘇啜部,不許蘇啜新彌出兵。那個狼崽子!”
契丹漢子的眼神恍惚了一下,透着仇恨。
“蘇啜新彌在給埃斤的酒裡下了毒,埃斤被蘇啜新彌抓了,護衛們都戰死了。蘇啜新彌想把埃斤交給阿史那去鵠,可敦得到消息後帶着我們去救埃斤,中了霫人的埋伏,答朗長虹保護着可敦往東南逃了,我們走散到了你們這裡。歐思青青說她認識你,能……能幫她。”
他的話說的很亂,邏輯上也已經不再清晰。斷斷續續的,講述的事就好像一部剪輯混亂的影片。但李閒還是清晰的找到了其中三個關鍵點,這是爲什麼歐思青青會出現在這裡的原因。
摩會被抓,陳婉容生死不明,她很無助。
那天,他離去,她沒挽留。
李閒知道自己的狠話傷了那少女的自尊心,或許兩個人真的沒有再次交集的一天。他是冷靜的,而她是驕傲的,驕傲到如果不是遇到真的解不開的危機,她寧願苦着疼着流淚着選擇忘記那一段短暫的相遇。從那天分手時候她的眼神,李閒就懂得了她的驕傲。
她是爲了她父親還有母親纔來找我的。
李閒感覺心裡有些疼,不似刀刻斧鑿,卻清晰如蚊叮蟲咬撕磨的人更加難受。
這感覺很不好,很不好。
他離開,本來就是想避免這種感覺,寧願砍上一刀直接兩段反而疼的短暫些。
“現在摩會還活着?”
李閒往那契丹漢子嘴裡灌了一口酒,然後將剩餘的酒漿都倒在那契丹漢子的臉上。已經緩緩閉上眼睛的契丹漢子又睜開眼,看着李閒,忽然笑了笑:“你打擾到我死了,不過謝謝你,讓我多看一眼太陽。”
李閒心中愕然,替那契丹漢子感覺到一股悲涼。
“埃斤應該還活着,蘇啜新彌是個虛僞的小人所以膽子也很小!不知道出了什麼事,阿史那去鵠一直沒到霫人部落去,蘇啜新彌等不到他,就不敢殺埃斤!”
說完,他眷戀的看了一眼殘陽,微笑着對李閒說道:“別再打擾我了,我剛纔看到了江南。”
江南!
李閒猛然僵硬,手緩緩的撫過那漢子的眼簾。
他不是契丹人,他來自江南。
李閒深深的吸了口氣,站起來,覺得體裡剛剛被掏空了的力氣漸漸的補充了回來。或許死亡是最能刺激人的畫面,就連疲勞都能驅趕着遠離體。他緩慢的掃過那幾個契丹人的面容,試圖再尋找到一張來自中原的面容。他幾乎忍不住咆哮,想發泄心中莫名而來的憋悶和憤怒。
歐思青青的母親是原來南陳的皇族,她逃走的時候邊有一羣忠心耿耿的護衛。
也不知道,如今還有幾人在世。
“你要去?”
不知道什麼時候達溪長儒出現在李閒邊,伸出手在李閒的肩膀上輕輕拍了拍將少年的憤怒壓了下去。他的聲音並不大,卻好像一湖清水澆在李閒的額頭上。李閒轉過看着達溪長儒,沉默着,他知道自己不該去,那會連累太多人。而歐思青青和自己談不上有什麼深厚的感,和血騎更是沒有絲毫關係!
李閒看着達溪長儒的眼睛,他能讀出那眼神中要表達的含義。
“師父……”
李閒點了點頭:“我要去。”
達溪長儒怔住,隨即搖了搖頭:“我不會派一個人幫你。”
李閒笑了笑:“我知道。”
“爲什麼非要去?值得?”
達溪長儒罕見的沒有動怒,而是一字一句的問。
李閒搖了搖頭:“不值得,但我不去會睡不踏實。”
達溪長儒點頭:“我還是一個人都不會派給你。”
李閒將黑色直刀舉起來,笑了笑:“這就足夠。”
他轉過子,問最後的三個契丹人:“這裡只有我自己跟你們去救摩會,你們可敢再殺回去?”
朝求歌站在李閒邊,用契丹話將李閒的意思又說了一遍。說完,他轉頭歉意的看了一眼達溪長儒:“他已經是個男人了。”
達溪長儒道:“是,我知道。但血騎不會做無謂的犧牲。”
朝求歌笑了笑:“我以私人份幫他好了,再不牽扯到其他人。”
達溪長儒皺眉問:“給我個讓我同意的理由。”
朝求歌走到達溪長儒邊,低聲對他說道:“那丫頭看安之的眼神不一樣!”
說完,他提高聲音說道:“就當賭注了吧,安之總是要回中原的,在塞北多個朋友,如果將來他在中原混不下去,也能在草原上有個安的地方。未來的事誰都說不清說不準,說不得將來會反過來求到人家頭上去。再說,以安之和我的手就算救不出來人,逃掉總是沒問題的吧。”
達溪長儒搖了搖頭:“如果你們死了呢?”
朝求歌想了想認真的說道:“大哥,我很久沒殺人了,突厥人。”
他沒叫將軍,而是大哥。
達溪長儒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朝求歌燦爛的笑了笑朗聲問那三個契丹人:“別跟我說你們都被嚇破了膽子,你們草原漢子不是都說自己勇敢的嗎?”
三個契丹人互相看了看,有一個人率先緩緩的站起來笑着說道:“如果我死了,就再也看不到青牛湖了……可如果我這樣回去的話,我會比死了還難受。族人會看不起我,包括我的兒子,他已經五歲了,他總說我是最勇敢的男人!”
另外兩個契丹人也站起來,他們拍了拍第一個站起來那契丹人的肩膀說道:“英雄總不能讓你一個人來當,埃斤對咱們不錯。”
朝求歌將他們的話對李閒複述了一遍,李閒笑了笑說道:“留下一個人吧,等歐思青青醒了你們兩個就立刻趕回你們的部族去,儘量多的帶人來接應我們。如果沒有接應的話,就算我們能把摩會救出來也跑不了多遠!當然,如果歐思青青醒不過來留下的人最遲明天一早必須趕回去找人!”
他緩步走回自己的屋子,將那張兩石的硬弓收拾好,帶了滿滿兩個箭壺的破甲錐,紅佛送的匕首,將左右手的腕弩都裝好,石灰粉,毒藥,吹管放進腰畔的鹿皮囊裡。最後用氈布將黑色直刀裹了綁在背後。
全副武裝。
“你在搬家?”
不知道什麼時候朝求歌已經收拾好站在他門口等着。
李閒回撇嘴道:“知足吧,我最少還有三十樣東西沒帶。”
走出房門,牽着大黑馬匯合了兩個契丹人,再加上朝求歌一共四個人往營地外走去。一直到出了營地他都沒有回頭看一眼達溪長儒,沒有看那些聚集過來的血騎兵。他不是在生氣,不是刻意表現的無所謂,他只是……怕自己回頭去看的話,自己會後悔做出這樣一個有悖他生存理念的糊塗決定。
他不是聖人,他只是個想好好活下去的少年郎。
但,他也有頭腦發的時候。
並且一旦起來,比一般人還要不可理喻,還要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