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光明神殿裡,負手看着腳下的桃山前坪,看着陳皮皮插科打渾、撒潑耍賴,看着他作勢要解褲腰帶,並不覺得好笑,只覺得有些可笑。
她記得陳皮皮是誰,當年在長安城裡見過不少次,還給他煮過麪條,他的身上流着道門最純淨的血,雖然在書院這種不敬之地生活了很多年,在內心深處依然保有着對自己的信仰,自然也有懷疑。
桃山前坪林畔站着天諭院的師生,還有數十名不起眼的雜役,寧缺站在人羣裡看着祭壇處上演的鬧劇,不禁覺得有些焦慮。
那夜葉紅魚放他離開裁決神殿,說明某種可能是存在的,再加上葉蘇的關係,她今天至少應該會保持中立,然而她是高高在上的裁決神座,被你這個死胖子當着數萬人的面說小時候就被你看光了,難道還能忍?
像寧缺這樣擔心的人還有很多,其中便包括主持光明祭儀式的天諭院正副院長,神殿裡的人都清楚裁決神座是怎樣恐怖肅殺的存在,如果她真的被陳皮皮激怒,不等祭祀儀式開始便把他殺了怎麼辦?
天諭院院長不敢向裁決神輦望一眼,直接命令西陵神衛把陳皮皮壓到祭壇上,經由掌教同意,用最快的速度開始了祭祀儀式。
祭祀儀式上,神殿沒有頒佈陳皮皮的罪行,而是直接開始,天諭院院長捧着黃金製成的帛卷,朗讀西陵教典裡的奉天篇,這篇奉天篇主要講述的是昊天澤被人間的諸大功德,向來被認爲是神聖三篇裡最重要的一篇。
教典奉天篇便是今天光明祭的正式祭文。
院長以虔誠的姿態,平靜而真懇地讀着祭文,每讀一句,天諭院諸師生便會重複一句,聲音非常整齊而和諧。
不知道是有神官在旁指揮,還是純粹發於自覺,數萬名信徒也開始像天諭院諸師生那樣,開始隨天諭院院長的頌祭而重複。
頌祭聲越來越整齊響亮,就像是大海上的波濤,一浪高過一浪,浪層間卻保持着完美的間距,逐漸響徹桃山,彷彿要讓高遠的天穹聽見。
陳皮皮坐在白石祭壇上,手裡端起先前擱到地面上的那碗清水,遺憾於沒能激怒葉紅魚殺死自己,想要喝口水潤潤嗓子,忽然間聽着如浪般的頌祭聲從桃山四野傳來,端着碗的右手不由微僵。
他出身道門,童年時便對西陵教典倒背如流,知道這篇奉天祭文很長,現在神殿諸人只不過剛剛讀完最開始的前兩段,裡面充滿了信徒對昊天的敬畏與愛,下一段便會轉到描寫昊天對人間的功德。
他身體微僵,不是因爲下意識裡想要隨着數萬人把這篇祭文背完,而是因爲他從如浪般的頌祭聲裡,感受到了一道難以形容的威壓,這道威壓是絕對純粹的力量,絕對高遠的境界,完全不應該屬於人間所有。
這道威壓並不是來自數萬信徒虔誠而整齊的頌祭聲,而是被信徒們的頌祭聲,從天穹裡召喚下來,換句話來這道威壓來自天空。
陳皮皮擡頭望向天空,只見那輪本有些清淡的秋日,變得更加燦爛奪目,無數道光線灑落在白石祭壇上,落在他的身上,光線裡蘊藏着絕對純粹的力量和絕對高遠的境界,這便是他所感受到的威壓。
那道威壓彷彿要把他壓進白石祭壇裡,他本就坐在祭壇上,這時候甚至覺得自己的臀部彷彿要和那些微燙的白石連在一起。
他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眉頭微蹙,手裡捧着的碗在光線的照耀下,啪的聲粉碎成末,碗裡的清水灑了他一身。
面對着來自蒼穹的威壓,人類下意識裡會臣服或者躲避,陳皮皮不想臣服,他想躲避,然而他發現自己已經無法再動,就連保持着仰首望天的姿式,竟也是如此困難,脖頸處痠痛的難以忍受。
他感覺到自己身體內雪山氣海的封禁忽然出現了鬆動,卻沒有什麼喜色,因爲這不是復原的前兆而是雪山融化氣海氾濫的開端。
雪山氣海被封變成廢人,他依然樂天,因爲他見過寧缺是怎樣踏上修行道的,既然寧缺行,自己這個絕世天才爲什麼不行?他堅信自己能夠重築雪山氣海,直到此時,他才明白在昊天之下所有想法都是妄想。
陳皮皮保持着望天的姿式,看着秋空裡越來越盛的光明,看着落在自己身上的光線越來越密集。他雖然不知道光明祭最後的環節是什麼,但隱約有種直覺,自己最終將會融化在這片天空裡,從而告別人間。
寧缺一直在人羣裡看着,他的目光穿過那些雜役的肩頭,落在白石祭壇上,黑眸裡反射着聖潔的光線,變幻不停。他很熟悉昊天神輝,知道當祭文頌讀結束的那一刻,落在白石祭壇上的萬道光線便會變成最純淨的昊天神輝,也就是信徒們所說的聖火,陳皮皮便會成爲神輝裡的一道青煙。
從在絕壁間看到石窗裡的畫面開始,他就一直在思考怎樣救出陳皮皮,他不可能看着那個傢伙真的被她燒死,只是他想不出什麼好方法,他必須等待三師姐所說的變化,然而現在陳皮皮已經快要死了,那個變化依然沒有出現,他不可能再繼續等下去,所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準備動手。
呼吸是有聲音的,尤其是像寧缺這樣的魔道高手,全力施爲之前的那次呼吸,更是如秋風過林一般呼嘯作響。
他身前的雜役還有稍遠處的天諭院副院長莫離神官,隱隱約約覺得聽到了些什麼聲音,然而還沒有等他們反應過來,便被另一道聲音吸引了注意力。
寧缺也聽到了那道聲音,所以他用最快的速度斂沒了氣息,微微佝腰,變回人羣中極不起眼的那個青衣小廝。
那道聲音來自桃山前坪外圍,有人同樣在誦讀教典奉天篇,和西陵神殿諸神官及數萬信徒頌讀的內容幾乎完全一樣,便是其間的音調起伏也沒有任何區別,只在某些段落裡有些很微小的詞句差異。
然而就是那些微小的詞句差別,卻讓這道頌祭的聲音非常刺耳,就像是一首完美和皆的樂章裡,忽然響起了清脆的敲竹聲。
那道聲音平靜地繼續頌讀祭文,距離桃山越來越近,數萬人整齊虔誠的頌祭聲頓時被打亂了節奏,跪在地上的信徒們愕然回首望去。
莊嚴肅穆的頌祭聲變得小了很多,只剩下天諭院師生及諸殿神官還在堅持,還在與桃山下傳來的那道頌祭聲對抗。
山下走來了一羣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頭戴笠帽,膚色黝黑,看上去就像海邊的漁民,身上卻穿着極尊貴的紅衣神袍。
這十幾名像漁夫般的紅衣神官,列隊緩慢而行,腳下節奏極爲統一,如果從正面望過去,便只能看見最前方那名老人。
與衆不同的頌祭聲便是來自這些人,明明有十幾個人,但卻只有一道聲音,和神殿的頌祭聲相比,這纔是真正的完美和諧。
這十幾人來到桃山前坪外,清光漸現,桃山第一道大陣顯現出身影,然而爲首的那名老人沒有停下腳步,面無表情繼續向前,便是頌祭的聲音都沒有停止,教典奉天篇裡的詞句不停響起。
清光漸現然後漸斂,根本沒有顯現任何威力,那十幾名漁夫模樣的紅衣神官便走上了桃山前坪,追着他們來到此間的數十騎護教騎兵,還有那些緊急趕至的西陵神衛,看着這幕畫面,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
這些人的紅衣神袍是真的,神殿出品無法僞造,更重要的是,就連拱衛桃山的清光大陣,都認同了這些人的身份,只有對昊天真正虔誠,並且擁有道門純正血統的神官,才能如此輕鬆地通過清光大陣。
桃山前坪上的數萬名信徒紛紛起身,然後像潮水一般散開,給這十餘人讓開了一條道路,這些人依然筆直地行走,對着桃山行走,神態虔誠而堅毅,他們敬拜的同樣是昊天,只是和神殿走的道路並不相同。
天諭院院長看着緩緩走來的那十幾人,臉色變得有些蒼白。這些人單憑一道聲音,便壓制住數萬信徒和無數西陵神官的頌祭聲,自然靠的不是境界修爲,而是靠的對祭文的理解,以此觀之,這些人對西陵教典的理解還在自己之上,甚至就連掌教對教典的理解,都不見得有這些人深厚,只是自己一生苦研教典,非常清楚奉天篇的沿襲改動,爲什麼從來沒有聽說過奉天篇原來的文字是這樣的?這些人到底是誰?他們爲什麼對教典如此熟悉?
前來參加光明祭的各路賓客,也很吃驚,他們看着這些奇怪的人,看着他們身上的紅衣神袍,猜測着他們的來路和來意。
七念乃是佛宗行走,曾在懸空寺裡見過很多修行界舊事秘辛,此時看着這些漁夫模樣的紅衣神官,蹙眉想到某種可能性,
“難道南海大神官居然還有傳人?”
這些人緩步走到白石祭壇前,依然排列成一道筆直的線,對着祭壇上的陳皮皮,繼續平靜而虔誠地頌讀着教典奉天篇。
西陵神殿方面的頌祭聲漸趨寥落,直至最終不可聞,落在白石祭壇上的萬道光線,由威壓轉爲憐惘,然後變成憐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