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平時悍勇無比的下屬被那個中年男子輕輕一揮衣袖便拍飛,眼看着對方越走越近,南城蒙老爺、俊介、貓叔這些在南城西城揮斥夜色風流的梟雄,身體開始微微顫抖,無法壓抑地生出強烈退走的慾望。
然而想到站在己方身後的真正的貴人,想到府裡那兩位真正的強者,他們咬着牙,發出最狠厲的吼叫:“大家一起衝上去圍死他!飛斧!”
厲吼迴盪在春風亭四周的街巷裡,很詭異的是,聽到圍死他這三個字,那些鼓起餘勇拿着鋼刀嚎叫前衝的幫衆們用最快的速度散開,拼命遠離朝小樹和寧缺身邊,前方人羣散開,露出兩排精壯的漢子——那些漢子腰間繫着粗糙的布帶,布帶裡夾着四把小斧子,手裡已經拿着兩把小斧子,正要投出!
大唐民風尚武,朝野之間流淌着剽悍氣息,所以都城長安並不禁攜佩劍,即便是朴刀之類的武器,只要你不在熱鬧坊市拿出來到處亂晃,官府也不會管你,然而對於弓箭這類的遠程武器管制卻是比較嚴格,尤其是威力巨大的弩箭,更是嚴禁民間擁有,在這種情況下,數十把破空而至的飛斧就成了最可怕的手段!
雨夜廝殺至此時,朝小樹臉上的平靜表情第一次有了變化,他看着遠處牆下的兩排飛斧手,並無畏懼之色,甚至連警惕都沒有,只是微微皺了皺眉,似乎只是覺得有些麻煩,搖頭說了句:“你知道該怎麼做。”
這句話自然是對寧缺說的,然而寧缺……並不知道此時自己該怎麼做,如果對方的飛斧像雨點般飛來,他相信自己能夠逃離,但他同時相信朝小樹在殺死或者擊潰所有敵人之前不會選擇離開,就在這一瞬間,他看着朝小樹的背影,忽然想起北山道口的那場戰鬥,想起呂清臣老人說過的那些話,眼中閃過一抹異色。
彷彿聽到他腦海中的那聲震驚之音,朝小樹手中那把單薄的青鋼劍嗡的一聲響了起來,以極恐怖的速度高速震動,將劍身上的雨水血水盡數震成齏粉,然後咻的一聲消失,化做一道灰淡流影撕裂雨簾,飛向那兩排飛斧手!
似一道灰淡流影,實爲迅捷之劍,劍跡精微妙渺,劍鋒所向,那些紛紛擾擾擾着春夢的彷彿懸在夜空裡的雨滴被粒粒刺破,刺破雨滴最外那層皮,刺透它的心,再貫穿而出,刺破人身最外那層皮,再刺穿它的肉與骨,再貫穿而出,緊握着斧柄的手指像藕節般段段落下,然後斷口處纔開始噴出鮮血!
巷間牆前只聽到噼噼啪啪劍尖刺穿雨滴的聲音,鋥鋥鋥鋥割斷手指的聲音,數不清究竟有多少根緊握着斧柄的指頭就這樣隨着雨滴一同散落,然後沉重的小斧紛紛隨之落地,砸在滿是雨水的地面上發出悶響,最後纔是無數聲慘嚎!
有兩名反應最快動作也最快的斧手,在春風亭老朝起劍之始,已經扔出了手中的斧頭,然而就在電光火石下一刻,那抹灰淡的劍影便掠過了他們的手腕,只看見血水一飆,他們竟是把自己的手連同斧子一同擲了出來,然後畫了道悽楚的血線,慘然墮落於不遠處的地面,畫面看上去異常血腥!
夜雨下的春風亭一片死寂,朝小樹站在雨中,看着四周數百名長安城幫衆,看着自己那把飛劍時隱時現引發陣陣慘嚎,一臉平靜毫不動容。
南城蒙老爺臉色蒼白,顫抖指着亭外的朝小樹,像瘋婦般癲狂尖叫道:“朝小樹!…朝小樹!朝小樹你怎麼能是……修行者!你……你怎麼能是個大劍師!”
……
……
“你身邊需要一個什麼樣的人?”
“夠快夠狠夠勇,殺人的時候不能眨一下眼睛,不能讓任何東西落在我身上。”
寧缺盯着身前朝小樹的背影,看着中年男子懸在青衫薄袖外的雙手微微顫抖,身體忍不住感到有些僵硬,那柄薄劍化爲無聲無息的灰影終於證明了他的猜測,他終於懂了先前在鋪子裡的那番對話。
北山道口那場戰鬥中,那位書院棄徒大劍師身邊有一位武者近侍,呂清臣用計誘殺那位大劍師後,在第一時間殺死那位武者近侍,正是因爲劍師念師這類修行者在戰鬥中時,最怕被人近身格殺,就如同此時終於展露真實實力的春風亭老朝。
此刻朝小樹的心神元氣全部系在那抹不可捉摸的飛劍之上,看似強大到不可一世,然而劍已不在手,他已經失去了全部的防禦能力,如果對方有人這時候能夠突破那把飛劍,或者說悄無聲息靠近他發動偷襲,他會陷入極大的危險之中。
想必朝小樹往年那些兇險戰鬥時,身旁肯定有那些傳聞中極兇悍的兄弟當近侍,然而今夜他的兄弟們都被官府死死鎖在各自的營地裡,所以他需要找一個人,找一個可以信任而且強大到可以保護他近身安全的人。
所以他在淅淅瀝瀝的春雨中去到臨四十七巷,走進那家叫做老筆齋的賣字兒鋪,站在檻外溼漉漉的地面,望着那個正在哀聲嘆氣吃麪條的少年郎,微笑說:
“我要去殺人。”
“我的身邊需要一個人。”
朝小樹只知道寧缺曾經做過什麼樣的事,但並不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但就這樣看似隨意地把自己的安危甚至生命託付給他,毫無疑問這是一場賭博。
這場賭博,或者說信任,讓寧缺感覺肩頭有些沉重。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右手虎口微微一緊,握緊背後斜斜向天的刀柄,緩慢拔出那把雪亮無痕的朴刀。
……
……
雨水落在地面,迅速被平日積着的灰塵染髒,漸匯成溪流向街畔的下水道,又迅速被經年的污泥薰臭,正是長安城老鼠們最愛的環境。一隻皮毛有些潰爛的老鼠用兩隻髒黑的前爪撲着一根人類的斷指,興奮地不停噬咬,偶爾歇陣舔舔毛上沾着的血水,在高處視野裡發生的那些人類廝殺與它沒有關係,它只希望那道淡淡的影子能多割幾根手指頭,企盼雨水能把那些指頭衝到自己身前,昊天老爺保佑,一家大小這些天的食物就靠您賞賜了。
啪的一聲,一坨東西呼嘯着砸了過來,就砸在這隻老鼠的身前,濺起滿地污水和血水。昊天老爺覺得自己太貪心了所以要砸死我?老鼠驚恐萬分地快速跑開,快要鑽進院牆腳下的鼠洞時,有些依依不捨地回頭看了眼快要被啃噬成白骨的那根手指,然後毅然決然甩尾鑽了進去,如果它仔細看兩眼,發現那坨濺起雨水血水的東西是一個人類的腦袋,它一定會後悔自己的決定。
老鼠鑽出鼠洞,便再也沒有辦法後悔了,在被那隻堅硬的唐軍軍靴踩成肉泥的那瞬間,不知道它的遺憾是不是沒能告訴同類人肉的味道有多美妙。
一名唐軍精銳士卒緩慢收回穿着軍靴的腳,看了一眼腳邊血肉模糊的老鼠,聽着院牆外的聲音,緩步退回隊列,用手式向同僚比劃了一下外面戰鬥的情況,然後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弩箭,確認雨水沒有讓機簧出問題。
數十名穿着深色雨披的唐軍精銳沉默無聲站在院牆後方,手中拿着弩箭,牆外那座破舊的春風亭四周此刻殺聲震天,卻沒有任何人發現他們的存在,這些軍士沉默的像是一羣石雕,無論是風雨還是廝殺都無法讓他們面上的表情有絲毫變化。
在這些唐軍精銳後方,在那被層層雨簾鎖住的開樓木地板上坐着兩個人。一人是位眉眼清俊的中年人,一身星白色長衫,身旁木地板上安靜擱着把尺寸有些小的劍,另一人戴着笠帽,看不到容顏,但從他穿着的僧袍、闊大骯髒的一對赤足和身前雨檐下的銅鉢來看,應該是位苦行僧侶。
那位長衫劍客微微蹙眉看着眼前如絲如縷的雨簾,輕聲說道:“居然是位劍師,難怪需要動用到我們兩個人。”
苦行僧侶低着頭沒有說話,他聽着牆外傳來的隱約飛劍破空劈雨之聲,盯着木階下的銅鉢,看着鉢內的雨水被新來的雨滴擾的驚動不安,漸漸覺得自己的氣海竟也變得有些不安,於是頭更低,手指更加緩慢而堅定地拔弄着腕間的鐵木念珠。
這座府院是朝府,春風亭老朝的府第,這座木製開樓是聽雨樓,春風亭老朝閒來無事扮文人時聽雨的小樓,這些唐軍精銳和這兩位強者,在等他回家。
在朝府另一面的院牆外春雨淅瀝的巷口處,停着兩輛馬車,車前神駿的馬兒被雨水淋的有些不耐,時不時想打個噴鼻卻無法發聲,想要蹶兩下前蹄卻不敢動作,一輛馬車死寂沉沉,另一輛馬車裡卻時不時傳來低沉的咳嗽聲。
沒有人知道誰在這兩輛馬車裡,但如果朝小樹此時能看到站在馬車旁的那位中年胖子,就一定能猜到車廂裡的人不是一般人物。那位看似普通的中年胖子在長安城裡不是名人,他身上沒有任何官面身份,然而很多官員看到他都會曲意討好,因爲很多人都知道,親王殿下某些不方便辦的事情,都是由他進行處理。
然而這樣一位比宰相管家更厲害的人物,縱被冰涼春雨淋的渾身溼透,也不敢坐進車廂避雨,微彎着腰老實站在車廂外,態度格外謙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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