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第一強者也要守規矩……”寧缺眼睛一亮,搓着手興奮問道:“大師兄,你和劍聖柳白究竟誰更強?”
大師兄困‘惑’看着他,說道:“劍聖柳白既然是世間第一強者,當然比我強。”
寧缺愣了愣,說道:“這算什麼答案?打架這種事情又不是打嘴炮。”
大師兄認真思考打嘴炮究竟是什麼意思,思考了很長時間後以爲大概瞭解寧缺想要表達什麼,認真解釋道:“我不擅長打架,你二師兄比較擅長。”
這個答案再次令寧缺感到無言。
大師兄看着他好奇問道:“小師弟?”
寧缺擺擺手:“沒什麼,師兄,我只是還沒有完全習慣你說話的方式。”
大師兄恍然大悟,說道:“原來如此。”
寧缺問道:“如果懸空寺首座和知守觀觀主是天空裡的蒼鷹,那大師兄你呢?”
大師兄微笑說道:“我只是伺奉老師的一個書生。”
寧缺嘆了口氣,說道:“師兄你這種回答未免過於虛僞了些。”
大師兄搖頭嘆息說道:“莫說觀主與首座,知守觀與懸空寺裡那些境界驚世之人,便是民間市井之中亦有不凡,那些看上去尋常普通的酒徒屠夫之流,你又哪裡能看出他們是早已破了五境的世外高人?”
大師兄當然不是虛僞的人。他之所以不斷重複重複又重複告訴寧缺自己並不是世界上最強大的那個人,是因爲他堅信自己確實不是世上最強大的那個人,而且他非常不願意寧缺因爲師‘門’背景的強大而陷入某種妄自尊大的‘精’神錯覺中,從而走入修行歧途,逐漸遠離那條唯一正確的自我尋找之路。
有些遺憾的是,寧缺並沒有體會到大師兄的良苦用心,因爲他的邏輯很簡單,在已知的修行世界裡,那位知守觀觀主想必身處最強大的層次,而他教出來的徒弟葉蘇在大師兄面前連個屁也放不出來,那麼就算再強也強不到哪裡去,至少不會比書院更強,於是乎他理所當然地覺得驕傲並且興奮。
正因爲這種情緒,所以他不是很能接受今天冬園對話的結果。
大師兄明白他在想些什麼事情,說道:“夏侯很強大,即便是君陌也不敢輕言勝之,遑論殺之?而且他是皇后的兄長,誰敢無罪斬之?這個秘密除了夫子和陛下,便只有極少幾個人知道,還請小師弟善加保存。”
“師兄,我不明白爲什麼先前你會讓我聽到這個秘密。”
大師兄靜靜看着他,清澈而乾淨的目光彷彿能看透寧缺最擅長的掩飾。
寧缺回望着大師兄,因爲信任而沒有做任何掩飾。
沉默很長時間,大師兄看着他憐惜說道:“因爲我想你需要知道。”
寧缺沉默片刻後低頭說道:“是的,我需要知道這些。”
大師兄忽然微笑說道:“回書院好好學習,五年之內你一定能殺死他。”
寧缺擡起頭來,看着大師兄乾淨的眼眸,心間輕輕咯噔一聲,覺得師兄彷彿什麼事情都知道,包括自己最大的那個秘密。
然而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呢?以往那些年在世間流離失所掙扎在生死之間,所以外表散漫調皮實際上心思刻厲冷漠忌警所有的人,然而如今自己已經進了書院成爲了夫子的親傳弟子有了這麼多的師兄師姐,自己還怕什麼呢?
寧缺看着大師兄認真說道:“聽聞當年夫子曾經稱讚師兄朝聞道而夕入道,這等境界師弟心嚮往之,總覺得五年時間太久,想要爭朝夕。”
大師兄看着他的眼睛認真說道:“夫子嚴禁書院干涉朝政,今日我貿然發話讓夏侯卸甲歸老已算是放肆了一把,而夏侯若真的退出朝政,便是書院也不好再拿他如何,若師弟你想殺死他便只剩下正面挑戰這條道路,你可有此信心?”
……
……
想着在房內與大師兄的對話,寧缺向將軍府外走去,在角‘門’處遇着餵食大黑馬結束的山山,便邀她出府在土陽城裡去逛逛。
深冬的土陽城寒風如刀,先前看熱鬧的民衆早已各自歸家,街道上除了巡邏的唐騎之外,竟是很難看到人影,着實沒有什麼好逛的,不過年輕的男‘女’逛街更多的不在於逛街,而是在於和誰逛,所以寧缺和山山的心情倒是不錯。
走過半掩着‘門’的糧草行,寧缺指着城牆上對山山說那處的箭樓當年修的時候出了問題,所以模樣有些古怪,不過聽說反而非常好使,然後他又帶着她去到某條僻巷覓了間極不起眼的鋪子吃了頓涮‘肉’,得意說道這便是土陽城唯一的美味。
一路行來觀冬景食鮮‘肉’飲烈酒,莫山山沒有說太多的話,只是靜靜聽他在說,跟着他行走,然後認真地看着他,目光散漫卻不再漠然,偶爾掠過些意思。
“你以前來過土陽城?”
“曾經路過一次。”
“那你爲什麼對土陽城這麼熟?”
“因爲……我曾經有個朋友在這裡生活過很長時間。”
寧缺在街角避風處買了一塊炕紅薯,仔細用兩張粗紙裹好,遞給莫山山讓她先行回將軍府,然後走到一條巷內,望着將軍府飛檐一角沉默了很長時間。
將軍府裡那位大將軍馬上便要去養老了,他曾經替帝國建立下不朽功勳,如今知情識趣自請卸甲,想必朝廷定會備加尊榮,下場怎樣也不能算慘淡。
然而長安城那座將軍府裡曾經淌過那麼多血,燕境的村莊裡焚燒了那麼多具無頭的屍身,老筆齋對面灰牆下的小黑子在雨中死的那般慘淡。
他很想殺死那位大將軍,但他知道自己沒有辦法殺死對方,哪怕現在的自己已經不再是渭城的無名軍卒,而是書院二層樓的學生,依然無法殺死對方。
大師兄親自出面,他也只能眼睜看着對方卸甲歸田便了斷了過往所有恩怨,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任何往事以及往事裡的血腥,所以他看着將軍府飛檐沉默了很久。
小巷幽靜清冷,無人走過,便在這時一名身着深‘色’棉服的中年男子,悄無聲息靠了過來,覓着四周無人注意,纔將手中緊捏着的小紙條遞給了寧缺。
這名中年男子便是當初在碧水營曾經與他聯繫過的天樞處陣師,陣師在邊塞身份特殊,想在土陽城中與寧缺相見倒也不是太困難。
寧缺的目光落在小紙條上,身體驟然一僵,拿着紙條的手指在寒風中微微顫抖,沉默片刻後,他聲音微啞問道:“爲什麼現在才通知我?”
那名中年男子同情看了他一眼,低聲稟報道:“荒原之中根本無法找到先生,所以我只好一直留在土陽城裡等待先生歸來。”
寧缺看着紙條,緩緩閉上雙眼,搖了搖頭。
中年男子沉默走出了小巷。
過了很長時間後,寧缺睜開眼睛,把手中的紙條毀掉,擡頭看着灰暗‘色’的冬日天穹,喃喃說道:“你怎麼就這麼死了呢?”
紙條上的消息是大唐天樞處從長安城帶來的噩耗,昊天南‘門’神符師顏瑟大師,於日前在長安城北某座山間,與叛離桃山的光明大神官同歸於盡。
很簡單的消息,卻給寧缺造成了極大的震撼,他來不及回憶當初在書院外草甸間的初次相見遇,來不及回憶離亭裡符文之道的初次問答,來不及回憶長安城內外無數道觀佛寺舊亭新榭間師徒二人留下的足跡,便開始悲傷起來。
紙條很短,但隱約包涵的內容很多,寧缺大致明白那位光明大神官之所以被囚桃山多年與將軍府血案有關,而且根據那些分析,他在冥冥中捕捉到一種很強烈的直覺——那位光明大神官之所以去長安城,應該是在尋找自己
他不明白這種直覺從何而來,自從在魔宗山‘門’接受蓮生大師‘精’神世界裡的那些碎片之後,他經常會生出一些很玄妙的直覺,而且他相信這種直覺。
“師傅,你是因爲我才死的嗎?”
寧缺看着灰暗的天穹,心情黯淡難言,情緒糟糕到了極點,如果讓師傅離開這個世界的人還存在,他還能用復仇的意念壓抑住心中的悲傷,然而那個光明大神官也被師傅殺死了,自己還能爲師傅做些什麼事情?
他收回望天的目光,望向那座將軍府,感慨說道:“看來當年將軍府的血案真和西陵神殿有關係,當年讓你動手的人就是那位光明大神官?你們爲什麼要這樣做呢?師傅不該死卻死了,像你這樣的人該死卻總是不死,這又是爲什麼呢?”
稍一沉默後他說道:“大將軍卸甲歸田後,定有千傾良田幾座大宅,閒暇時招貓逗狗調戲丫環,無聊時搬把椅子躲到瓜蔭之下‘弄’孫爲樂,這種日子真的很美。”
如果桑桑這時候在身邊,便能明白寧缺想表達的真實意思是什麼——既然這種日子真的很美,那就不要想的太美。
站在土陽城僻巷中,沉默想着已經死去很久的朋友,剛剛離世的師傅,寧缺覺得自己的‘胸’腹間涌出無盡悲傷,然後那些悲傷燃燒成滾燙的灰。
那些滾燙的灰讓他身體內的氣息運轉陡然加速,他的氣海雪山開始產生一種難以言說的微妙變化,周遭街巷冬樹間的淡淡天地氣息,彷彿感應到了這種變化,緩慢而平靜地籠罩過來,透過厚襖與衣下的肌膚漸漸向他身體內滲入,漸成浩然之勢,無法阻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