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拳頭停下,通道里的風才驟然狂呼而作,天地元氣一片紊亂,一應霧氣全部被吹拂的乾乾淨淨,光滑陡峭的石壁表層像放久了的糕點一般開始脫皮,震酥了的石壁簌簌向下落着薄如紙片般的石屑雨。
那個拳頭穩定無比,沒有一絲顫抖,堅硬的手指關節呈現淡淡的白色,看上去就像是風中的勁竹,又像是鋼刀的圓柄,能在一往無前氣勢達到頂峰之時驟然靜止,而且還能如此穩定,證明擊出這個拳頭的中年男人非常強大。
但中年男人和他的拳頭表現的越強大,越證明書院大師兄更強大。
大師兄平靜看着那個拳頭,沒有說一個字。
中年男人緩緩屈肘,把拳頭向後縮了幾分。
大師兄溫和的目光落在中年男人臉上。
中年男人微微低頭,沉默向後退了一步。
大師兄的目光落在中年男人腳下一片石屑上。
中年男人微微蹙眉,沉默向後再退一步。
大師兄平靜望向他肩頭。
中年男人再退。
大師兄繼續望向他。
中年男人一退再退,直到快要退出通道。
便在這時,他忽然停下腳步,濃如墨蠶的雙眉微微挑起,平靜回視大師兄的溫和目光,紅如稠血的雙脣微啓,聲若金石嗡鳴道:“抱歉。”
隨着這兩個字迸出嘴脣,一直半伸在身前的那個拳頭緩緩鬆開,五根手指像老竹開花一般緩慢釋放,然後驟然一縮!
一股極爲強大霸道的氣息,從中年男人身上釋出,吹的他身上的衣衫獵獵作響,散開復又合攏的五指間釋出無形的力量,隔空襲向寧缺的胸腹!
他畢竟是武道巔峰至強者,雖然忌憚書院大師兄的存在,卻不代表他在對方面前會變成一個鼠輩,會怕到完全不敢出手。
當大師兄出現之後,他始終在示弱,一退再退,結果卻在快要退出通道,眼看着完全無法威脅寧缺、場間衆人都已經開始放鬆的時候出了手!
嘶的一聲,寧缺胸前的那根布帶應聲斷裂。
布帶繫着的那個鐵匣子驟然傲飛而出,落在了中年男人的手中。
將拳殺之意化作指縛之意,他展露出了對武道最深刻的理解,而他對出手時機的把握以及強大的決斷力,是將兵法用到了武力對峙之上,堪稱用兵如神。
世間能把武道及兵法都能修至炭峰的人極爲罕見。
即便是大唐帝國,也只有四位大將軍能夠做到。
鐵匣到手,中年男人再無所求,靜默看着大師兄,繼續緩緩向山谷外退去,腳下的速度似乎並沒有加快,但卻瞬間掠退了十餘丈。
看着向山谷外退去的中年男子身影,大師兄微微一怔,他確實意外於對方居然明明已經有了退意,最後卻還是強行出手,嘆息說道:“何苦。”
大師兄說話的語速並不是太慢,只是音調有些偏輕,而且似乎在說出每個字之前都有一個很奇妙的停頓,所以感覺何苦二字竟是說了很長時間。
那名中年男子的動作連他都沒有想到,沒有來得及做出應對,寧缺當然更是沒有任何反應,直到中年男子拿着鐵匣退出去很遠,他才醒過神來。
而且他此時的心神受到了太多震撼,根本分不出多餘去思考別的問題。
那個眉如墨蠶,脣若稠血的強大中年男人,按照自己背了這麼多年的外貌描寫來看,應該就是夏侯?就是那個殺了將軍府滿門,把自己幸福人生變成一場冥間修行的夏侯?就是那個在邊境屠了數個村莊,殺了小黑子全族的夏侯?
而身旁這個穿着破襖草鞋的書生又是誰?寧缺進書院第一天便見過對方,他清楚地記得這個乾淨可親可信到讓自己心生恐懼的書生,他記得對方想要腰間的水瓢換自己的大黑傘,他這時候當然已經猜到這書生大概便是自己的大師兄。
大師兄嘆息完畢,才望向寧缺問道:“匣子重要嗎?要不要搶回來?”
寧缺不明白那個可能是夏侯的中年男人爲什麼要搶那個鐵匣子,也不明白身旁這個可能是大師兄的書生爲什麼這時候還能慢條斯理地發問,匣子裡面裝着蓮生大師的骨灰,一分錢都不值,當然不需要冒險搶回來,只是對方已經搶了這麼長時間,您纔想着問自己會不會顯得稍微太慢了些?
忽然間,他想起陳皮皮曾經對自己說過大師兄做事很認真,非常認真,所以他動作很慢,非常慢……今日一見,對方果然是個很慢的人啊。
寧缺恭敬行禮,低頭說道:“那匣子不重要,不用搶。”
然後他擡起頭來,認真看了兩眼——那是一個穿着棉襖破鞋的書生,腰間插着卷舊書,繫着只水瓢,身上沒有流露出任何強大的氣息,也不如何高大威猛。
然而站在這書生身旁,寧缺便無由覺得安全,心生平靜喜樂,有回家的感覺,知道再沒有人敢欺負自己,就像站在一棵茂盛的大青樹下,根本不怕外界的風吹雨打,這種徹底肯定不容質疑的安全感,甚至讓他感動到沉默起來。
大師兄大概瞭解他此時的心情,神情溫和一笑。當他開始認真思考應該和小師弟怎樣開始閒聊時,忽然間若有所感,有些詫異地擡頭望向天空。
山道里的霧氣早已被那個拳頭擊碎,半空中霧氣依然繚繞其間,向天空望去根本看不到雪峰,只能看到霧氣被撕開了一道極大的口子,裂口之前是個人影!
那個身影應該是從雪峰上跳了下來,便更像是從天上跳了睛來,接連不斷撞破空氣和霧氣,發出令人心悸的低沉振鳴聲,可以想像速度已經達到何種地步。
山道上的薄霧轟的一聲散開條圓形的空洞,那個身影從中落下,身周裹着半圓球狀的水霧,雙腿上血色的火焰正在蓬勃燃燒。
一股強大霸道的氣息從那個身影向地面籠罩而去,將數十丈的區域全部鎖死。
那雙從極北寒域一路走來的舊靴距離地面越來越近,踩向那名中年男子的頭頂。
那名中年男子來時侵掠如火,退時也極爲迅速,然而從空中跳下來的那個人,明顯已經潛伏了很長時間,竟是霸道的一腳鎖死方圓數十丈的地面,算準中年男子無論往何處退去,依舊無法完全避開。
更關鍵的是,他希望中年男子避,這等局面下,只要中年男子今日再次避讓,對方賴以強大生存天地間的那口氣便會泄盡,便是必死的結局!
然而不避又能怎麼辦?
那個男人上一次從天上跳下來時,是他腳上的舊靴第一次踏上荒原,他一腳便踩碎了王庭部落最強大武士舉着的盾牌,將那名巫師生生踩着一灘血泥!
中年男子沒有避讓,因爲他知道自己避不開,因爲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頭頂那隻腳挾帶的殺意,以及那股熟悉甚至有些親近的厲狠肅殺味道。
雖然那個味道他已經好多年沒有聞到過了,然而無論相隔太長時間,只要一聞到他便會警惕沉默,因爲那也是他的味道,屬於大明宗的味道。
中年男子濃若墨奮的雙眉驟然挑了起來,沉峻的臉龐上散出一絲厲狠情緒,雙腳啪的一聲陷入堅硬的石質地面,沉腰屈膝,將全身的修爲盡數遞至右拳。
他一拳向着天上砸了過去!
帶着血色火焰的舊靴,與泛着金屬光澤的拳頭,在山谷之中相遇。
霸道強大的氣息,直接將谷中的天地元氣撕扯成無數道極細碎的湍流,那些湍流卻無法四處逃逸,而是瑟瑟可憐地被這兩股氣質裁然相反甚至相沖但卻同樣霸道強大的氣息裹了進去,變成兩道半圓形的氣流罩。
那隻舊靴處的半圓形氣流罩閃着血色的光芒,嗤嗤向天上噴吐。
那隻拳頭處的半圓形氣流罩泛着金色的光澤,嗤嗤向地面噴吐。
除了嗤嗤的氣流噴濺聲,山谷裡一片死寂。
山谷外遠處的呼蘭海面卻忽然顫動了起來,被寒風吹拂的日益堅實的冰面上,不知因何出現了數十道極細微的裂縫,裂縫相交處更是冰崩水現,有幾尾並不怎麼肥的魚兒從冰洞裡跳了出來,在冰面上掙扎了兩下便被凍僵。
然後山谷裡纔有聲音出現。
那道聲音無比巨大,包含着純粹的力量,如同一道響雷。
地面上出現了一個半人深的大坑。
響雷之後是曠遠的迴響,如同鐘聲。
剛被兩道氣息震碎的石屑,不再飛舞而是平靜落下。
被兩道氣息再次震側的莫山山等人,發現自己沒有受重傷。
世間最霸道的兩股氣息相撞,竟是幾乎沒有一絲力量外泄,而是準確地鎖死了彼此,然後由遠方的天地給予足夠的反應,而這兩道霸道氣息相撞到最後,竟然演化成了宏大的感覺,交手的那兩人已經到了何等樣的境界?
大師兄看着前方那兩道絕對力量的對撞,即便是他也讚歎不已,對不知何時站到自己身後的寧缺認真說道:“魔宗的前代高手基本上被小師叔殺光了,現在想要看到兩名魔宗大高手的正面對決很難,小師弟你可要認真觀摩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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