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隆冬,莽莽天棄山間寒風勁吹,至於雪峰之上的氣溫更是極低,好在因爲峰頂太高,沒有被山麓間那些瀰漫密谷的薄霧遮住,陽光直射至此,雖然帶不來多少真實暖意,卻能給人的心理上帶來些許安慰。
正如呼蘭海畔那個中年男人猜測的那般,苦寒寂清可能萬年無人蹤的雪峰頂上確實有人,那是一名穿着單薄輕衫、髻間插着根烏木叉的道士。
道士神情寧靜身材清瘦,身後負着把木劍,靜靜看着雪峰下方飄動的白雲,以及白雲下方荒蕪的原野,還有那片像面白色鏡子般的呼蘭海。
來自知守觀的天下行走葉蘇,前些日子在魔宗山門外的雙峰間,與來自魔宗的天下行走唐,以寧缺和隆慶皇子的破境速度做了一次賭約。
最終寧缺勝了,隆慶皇子廢了,於是……他輸了。
按照那份沒有說出口卻彼此心知的賭約,葉蘇不能再加入到天書明字卷的搶奪之中,但這不代表他不可以站在雪峰上遠遠地觀看這幕大戲。
他“看”到了呼蘭海畔的那個中年男子,但事實上他並沒有去看那名中年男子,因爲如果自己看到對方,那麼對方也能看到自己。
他來自世外的不可知之地,但他很清楚世間一直隱藏着很多真正的強者,比如呼蘭海畔的那個中年男人,對於已經接近超凡入聖境界的人間武道巔峰強者,即便強大如他也必須保有幾分敬意和矜持。
當然,如果他還是十幾年前那個驕傲的木劍少年,絕對不會在乎這些事情,然而他現在已經不是那個年少的自己,對於這個世界和自身的認識早已不同。
只是他會偶爾還會懷念已經遠去多年的逼人的青春。
看看天書究竟會落在誰的手中,是他出現在這裡的原因之一,然而自幼在知守觀里長大的他,從剛識字時便開始看那六卷天書,少了神秘感,自然不會像世間凡人或是那些修行者般對天書存有一種莫名敬畏,所以這並不是他來到此地的真正原因,至少不如那個真實的原因重要。
他來這裡是爲了懷念已經遠去多年的逼人的青春,或許是爲了祭奠遠去多年的逼人的青春,或許是爲了尋回遠去多年的逼人的青春,那些青春叫做驕傲。
…………葉蘇默默轉身,望向山間某處水潭。
那面水潭面積極小,潭底或許有熱水涌出,所以前些日子一直沒有冰封,只是終究禁不住寒風凜冽,水潭表面上還是結了一層薄薄的冰。
或許是很多天前,或許是先前那一刻,小潭水面的薄冰破了一個很小的口子,便是他也無法確認,那片薄冰究竟是什麼時候破的。
但他能確認水潭冰面破口的形狀很特別,像是一隻木瓢留下的痕跡。
十四年前,他見過那隻木瓢,然後再也沒有辦法忘記。
…………十四年前,七卷天書中最神秘的天字卷顯現出了一個極重要的徵兆,然而負責看管天書的觀中道人卻對此保持了絕對的沉默。
西陵神殿天諭大神官入觀閱天書,亦未多言。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光明大神官衛光明便在此時向天啓的神聖領域邁出了半步,那雙幽深而純淨的眼眸,看到了黑夜的影子降臨人間。
道佛魔三宗這一代的天下行走齊聚荒原。
當年的三位天下行走還是三個少年,他們聚集在一棵小樹下,沉默看螞蟻看了很長時間,然後他們看着那道黑線看了很長時間,最後各自離去。
那時候的知守觀傳人葉蘇很驕傲,很自信。
他喝斥唐爲邪魔,不屑言七念爲外道,一劍便把那株小樹斬成了五萬三千三百三十三塊,然後念出一道至今爲止自己最滿意的道偈。
當時的他並不知道在那一天黑夜將至時,在那道他們不敢跨越一步的黑線那邊,有一個穿着草鞋破襖的書生,一直平靜坐在一方小池塘旁,手握一卷書喜樂頌讀,腰間掛着一隻木瓢,飢渴時便飲一瓢池水。
其後他周遊列國,勘破死關,前往南海,興奮地向師尊稟報。
礁石上那位穿着青衣的道人看着他憐惜地笑了笑。
那時候他才知道,原來當日黑線的那頭一直有一個人坐着。
於是他無法再像從前那般驕傲,那般自信。
多年後,歷經俗世繁華世外霜露,他成功地看淡看透了很多事情,於是自信自然地回到了身軀中,然而當年的青春與驕傲已經不在了。
他一直很遺憾,沒有機會向線那邊的那個人請教。
直到今天,他似乎終於有了機會。
所以小水潭畔明明沒有人。
站在雪峰之巔的他,卻認真看着山腰裡的水潭,無論是道髻間的烏木叉,還是身上的單薄輕衫,在寒風裡都紋絲不動,便如他此時的靜明道心。
…………雪山外的呼蘭海畔有人。
中年男子看着眼前的湖岸,忽然停下了腳步,然後他摘去戴了很多天的帽子,露出自己的容顏,他望着遠方的莽莽羣山,那雙濃若墨蠶的眉毛微微蹙起,紅如稠血的雙脣微微一翹,露出一道意味複雜的笑容。
在凜冽寒風中他再次舉步,從湖冰走到堅實的土地上,魁梧堅實有若鋼鐵的身軀,完全無視荒原勁風的存在,挾着一身肅殺之意向北走去。
他走的速度並不快,甚至有些緩慢,腳步每次落下,也不見如何用力便會陷入被凍硬的荒原地面,留下一道極深的腳印。
離開呼蘭海畔向北面的天棄山麓行走,隨着時間流逝,中年男子身上的肅殺氣息漸漸斂沒,身後留下的腳印也越來越淺,直至沒有任何痕跡。
他沒有像世間那些知天命的大修行者一般,把自己和天地自然融爲一體,因爲他修的從來都不是道法,他用恐怖的念力把自己的身體意識與天地完全隔絕開來,彷彿把自己變成了一顆石頭,如果閉上眼睛,根本無法感覺到他的存在。
然而山腰間那片安靜了很長時間的小水潭卻忽然有了動靜。
水潭畔響起一陣很輕微的嘩嘩聲。
這些嘩嘩聲像是木瓢盛水的聲音,又像是風吹動樹葉的聲音。
又很像一隻手緩緩闔攏書頁所發出的聲音。
…………“聽聞你十三歲開悟,三十不惑,再三月洞玄,一日之內知命。”
“聽聞那十七年間你日日登山,卻毫無阻礙。”
“聽聞你第一次登書院後山時,在柴門外看到了四個字。”
“那四個字是仁者樂水。”
“所以你這一生極喜愛與清溪幽潭親近。”
“今日看來,果然如此。”
葉蘇聽着遙遠山腰間那面小潭畔傳來的嘩嘩輕響,在心裡默默想着這些話,然後發出一聲極幽寂極滿足的嘆息聲,微笑着向雪峰邊緣走了一步。
隨着他走出這一步,身後那柄薄薄的木劍懸浮至空中,嗡鳴作響。
天空上的太陽忽然間彷彿變得更加明亮了一些。
數萬束光線照耀在那柄木劍之上,竟讓單薄的劍身金光大作。
一道極純淨的劍意,就像凝結成束的光線一般,發自雪峰之巔,平靜而強大的無視任何空間距離,瞬息之間降臨到千丈之外的那面小水潭畔!
如此神乎其神的道法,已然站在人間的最高處,處於知命境界的最頂端,雖然尚未破境,但距離天啓境界也只剩下極薄的一線。
如此強大的道劍,世間能得幾回見?
…………當那道純淨劍意降臨山腰小潭上空時,水面上的那些薄冰瞬間變得更加凝固,即便是那道極小的口子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冰封起來。
那些嘩嘩的聲音早已寂滅不聞,潭畔某處響起一聲輕噫,似乎有些意外。
然而喚出輕噫之聲的那人反應有些慢,啓脣的速度很慢,所以這一聲輕噫感覺被刻意拖長了很多,悠長幽遠咿咿呀呀,便像是戲曲主角登場時的那聲喚。
…………山腳下的中年男人微微皺眉,此時的他當然感知到了那道劍意,他不知道那道劍意刺向何處,卻也隱約猜到值得那人傾盡畢生修爲刺出一劍的人會是誰。
這片荒原之上他已經撒下無數眼線,更是不惜調動了軍部裡的幫手,明明那個人前些日子還曾經出現在渭城外的碧湖,怎麼卻忽然來到了這裡?
但他沒有猶豫,身爲人間巔峰強者,能隱隱感知到自己的氣運,知道這是自己一次絕佳的機會,而且他有自己的驕傲,所以他無視雪峰這間那場無人知曉,卻註定會震驚世間的相遇,神情肅然向着山谷出口處走去。
山谷裡依然瀰漫着薄薄的霧,遮住那些光滑陡峭如同刀斧砍出來的石壁,也掩去那些逐漸靠近的腳步聲,然後卻無法永遠遮住裡面那些年輕人的身影。
雪峰裡,知守觀傳人葉蘇終於和線那邊的那個書生相遇了,而在雪峰下,中年男人以爲自己也馬上將與那捲天書相遇,與此相較,再長時間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無論是十四年。
還是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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