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擡頭之前,葉紅魚看了寧缺一眼,目光裡沒有任何情緒。
那時的寧缺正握着長長的朴刀,循着屋頂牆壁青石間的劍痕揮舞,神情怔怔意態癡癡,以刀做劍法更覺生澀笨拙,整個人就像個渾渾噩噩的白癡。
葉紅魚看着他被蓮生神座重傷,本應癱軟在地,此時卻揮刀而行,不清楚他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但隱約猜到他遇着某種契機,應該正在開悟的重要過程裡。
已然絕望的死局,隨着寧缺遇着的這個契機,終於顯現出了一道小小的缺口,她知道蓮生神座不會給寧缺任何機會,而她卻一定要抓住這個最後的機會。
於是她開始嗚咽抽泣。
伴着哭聲,她身上那件破爛不堪卻依舊豔紅如血的裙忽然間失去了所有顏色,變得慘淡蒼白,彷彿被吸噬掉了所有的生命氣息和血液!
她蒼白的臉卻變得異常鮮紅,眼角鼻翼間血色如花,嬌媚無比,眼角淌下兩串如血般的紅色淚珠,披散在身後的黑髮暴漲而起,在空中狂亂飄舞!
她被樊籠大陣和蓮生神座強大精神力雙重壓制的境界,不知因何重新回到身體之間,幽暗的房間裡盪漾着知命境大修行者特有的氣息。
知命境只展現了極短暫的一瞬,便急劇黯淡低落。就像是一根被石山壓住的野草只來得及頂開石塊,擡頭向湛湛青天望了一眼,便瑟縮可憐的重新被壓了回去。
境界陡然而回,陡然而失,卻沒有就此結束,她身上知命境界的坍縮低落,竟不是境界氣息的強度被壓制,而是境界本身正在向下行走,一路下行,竟是直接突破了境界的下端,一身修爲境界回到了洞玄境!
明明已經晉入知命境界,她如何能夠迫使自己重新回到洞玄境?世間修行向來是步步攀登而上,誰會轉身下山?即便有那等瘋子心甘情願自降境界,但如何能夠做到?你已高過天諭院女舍旁的那株矮柳,你已能踩着小湖裡相距甚遠的兩塊石頭蹦而過,那你如何能讓自己再低過那株柳再踩不到前面的石頭?
此時發生的事情,實在是令人無法理解,葉紅魚究竟爲什麼要這樣做?她歷經千辛萬苦才覓到最合適的機緣進入知命境界,爲什麼要用這種明顯非常危險的方式回到洞玄境內?她究竟想做什麼?
不可思議的事情便在下一刻發生。
葉紅魚擡頭盯着蓮生神座,冷冽的眼眸裡涌出絕決自棄的倔狠意味,身上紅裙驟然蒼白,境界直接降落到洞玄境,一股磅礴的強大的氣息卻從她的身上噴涌而出,直接衝破了頭頂掌心間透過來的精神控制,向着老僧的身體轟了過去!
……
……
境界永遠不會自然跌落,世間罕有聽聞有哪位修行者能夠自行降境,然而蓮生大師學貫道魔,通世間萬法,在葉紅魚身上氣息陡變之時,便知道了她的用意。西陵神殿有一強大道法,這種道法可以讓修行者自行降境,一旦施展這種道法,修行者原先居於上層的境界所悟所蘊氣息,將會在一瞬間內盡數噴發出來,歷數十年苦修冥思靜悟才積累得到的強大念蘊一朝暴起,將會形成極恐怖的衝擊力。
只是這種道法要付出的代價太大,修行者千辛萬苦才參悟晉入的境界,甚至比他們的生命家人還要更重要,誰捨得一朝放棄,一切從頭修起?而且要知道施展過這種道法之後,修行者想要重新晉入原有境界,要比第一次破境時艱難無數倍!
對於有資格接觸並掌握這種道法的神殿強者而言,在漫漫修道路上沒有誰願意施展這種道法,這比要他們去死更加痛苦更加難過,動用這種道法的神殿強者,必然是陷入比死亡更可怕的境遇,需要極大的勇氣和決心。(注)
今日的道癡葉紅魚已經是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放眼整個世間,她毫無疑問是年輕一代中最了不起的人物,然而此時此刻,她竟是毫不猶豫讓自己的境界強行從知命跌落至洞玄,根本無視要爲之付出的代價和虛名。
因爲她現在所處的境遇比死亡更恐怖,比冥界更寒冷,她看到了一絲希望,所以她不惜用死亡來搏取這絲機會,身處這個冰冷的沒有一絲天地元氣的房間,除了燃燒自己的境界,她還有別的什麼方法?
知命境與洞玄境之間的距離,便是她此時身上像風暴一般涌出的氣息,便是老僧掌心與她頭頂終於被震開的半尺距離!
風暴般的氣息驟然臨體,老僧身體微微晃動,指向寧缺的手指顫了兩絲。他神情漠然,居高臨下看着倔狠望着自己的少女,幽深的眼眸裡沒有任何人類的情緒。
他沒有想到葉紅魚如此年輕竟也知曉這等無上道法,如果他知道這名道門少女和他一樣號稱萬法皆通,更有道癡的名號,或許他就不會這般震驚。
枯乾的雙脣間咒語疾念,右手自空中而回結了一株單蓮花印,聖潔的光輝自指間如燈燭般亮起,道魔相通的神息瞬間佔據整座白骨山!
隨着神術強行鎮壓,老僧枯瘦的手掌緩緩向葉紅魚的頭頂重新壓回,一寸一寸看似緩慢卻又似乎無可阻擋地下降。
葉紅魚沒有低頭,她冷漠強悍盯着老僧的眼睛,緊緊咬着自己的嘴脣,將降境那瞬間所得到的力量毫不吝惜地盡數轟了出去,想要阻止那隻枯瘦手掌的降落。
她雙手撐着地面,幾片碎骨已經深深刺激入掌心,那股痛楚卻讓她更加清醒,更爲倔狠,細細的手腕劇烈顫抖,看似像新竹般隨時可能崩斷,卻一直倔強地支撐着身體,身體也在劇烈的顫抖,似乎隨時可能癱倒,卻一直倔強地不肯癱倒。
體內體外兩道恐怖的力量相交輾壓,鮮血從她嬌嫩臉上細不可見的毛孔裡緩慢滲出,然後凝成極細微的血珠,最終淌落到已經失去原有顏色慘白的裙衫上。
然而那隻枯瘦的手掌還是在無情冷酷的緩慢降落。
一寸一寸,縱使她已經付出瞭如此大的代價,甚至把整個生命的力量都燃燒起來,但境界距離蓮生神座實在是太過遙遠,依然無法阻止。
最後的時刻,葉紅魚用餘光毫無情緒看了寧缺一眼。
這時的寧缺還在拿着那把朴刀比擬着石牆上的浩然劍痕,時而手舞足蹈時而抱刀沉思,神遊身外,根本不知到場間發生了什麼。
“我已經盡力了,如果你還醒不過來,我也沒有別的任何方法。”
葉紅魚看着寧缺,因爲佈滿血絲而愈發妖異媚美的眼眸裡涌現出強烈的絕望情緒,想着:“你這個白癡!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醒!”
然後她閉上了眼睛。
枯瘦的手掌終於還是落到了她的頭頂。
老僧神情凝重而複雜看着掌心下的少女,先前漸豐的臉頰已然深陷,枯瘦重新爲鬼,輕哼一聲,把積累了數十年幾乎所有的精神力量全數灌送了過去!
枯瘦的手掌邊緣噴射出強大的氣息。
狂暴而舞的黑髮溫柔安靜地重新回到葉紅魚的肩上,她緩緩倒向地面,兩行紅濁淚般的淚水從眼角淌落,卻依然目光冷厲倔強看着老僧的臉。
老僧臉色微白,身體微微搖晃,爲了徹底制服燃燒生命境界暴起的葉紅魚,很明顯他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事情並沒有就此結束,真正令老僧感到隱隱不安和警惕的,不是掌心下的少女,而是正在執刀舞劍的寧缺,因爲他舞的劍是浩然劍。
他重新擡起枯瘦的手掌,遙遙指向神入劍意茫然不知身外事的寧缺。
先前便是葉紅魚施展出如此恐怖的道法,蓮生依然沒有把自己所有的力量全部耗盡,因爲他必須留下足夠的力量,保證自己能在寧缺悟劍結束之前殺死對方。
要絕對的殺死,不能留下絲毫隱患和可能,所以這一次他沒有用自己的目光淡然隨意瞥之,而是神情凝重專注認真的遙遙隔空刺了一指。
指間所向,強大的精神力凝結成仿如實質的存在,生生刺破幽寂的空間和乾冷的空氣,直刺寧缺的後背。
此時寧缺正握着朴刀盯着身前石牆上的劍痕發呆,心境空明而呆拙,就如一個看着螞蟻搬家而不知身後有石飛來的懵懂不知的孩童。
道癡葉紅魚已經倒在血泊之中,再無力量,他自己此時完全處於無防備的狀態,面對着蓮生大師蘊着怨毒和凝重的一指,似乎沒有什麼能挽救他的生命。
便在這時,一根白生生的骨頭飛了起來,橫亙在蓮生大師精神力之前。
即便是魔宗強者刀劍難摧的堅硬遺骨,按道理也沒有辦法抵抗住蓮生大師磅礴強大的精神力,因爲有形之物何以攔阻無形的精神力?
然而幽靜房間空中黯淡的光線在那一瞬彎轉起來,從屋頂牆壁石磚間劍痕裡的磷火彷彿受到某種無形力量的干擾,也同時飄浮起來。
精神力雖然無形,卻依然有感,此時便是連光線都受到干擾,被迫彎轉,更何況是精神力?只聽着嗤的一聲,蓮生大師一指刺空,寧缺依然茫然執刀而立。
兩道白眉緩緩飄起,老僧詫異看着房間裡那個角落。
那是被遺忘的角落。
角落裡有一個被遺忘的少女。
從開始到現在,這名少女一直沒有表現出令人驚歎的境界本事,虛弱不堪,所以蓮生大師並未投予足夠的重視,甚至被遺忘在角落裡。
但她是莫山山。
莫干山的莫山山。
她是與道癡齊名的書癡。
所以她再如何虛弱,只要她還能動,那便能做出一般人做不到的事情。
……
……
老僧漠然看了莫山山一眼,沒有理會她,直接再一指隔空刺向寧缺。
莫山山低頭盤膝坐在地面,虛弱地隨時可能倒下,右手自身後摸了一塊石物,看似隨意向遠處拋去,卻又擋住那一指之力。
老僧眉心微蹙,枯瘦尾指一翹,指間念力直刺她的心窩。
莫山山手指微舒,一把散亂的白色骨片飛於身前。
然後她低頭痛苦地咳了起來,血沫打溼棉襖的前襟。
在湖畔計算數日山門掩陣,再帶寧缺破魔宗山門大陣殘餘,少女符師的念力已然瀕臨枯竭,先前被蓮生大師一眼破之,識海受創嚴重,此時她卻是堅強地支撐着自己,用身旁能摸到的一切佈陣,試圖阻止蓮生大師。
那些白色的骨片不是符,是陣。
這世間絕大部分的陣法都是變形的符,都需要與天地感應,調動自然間的氣息。而此時的幽暗房間因爲樊籠大陣的鎮壓,根本感應不到任何天地元氣。
所以她現在布的這道陣與普通的陣法不同。
千年之前那位了不起的人物改造並且實現這道陣法時,原初的原意便不是與天地相親相近,而是要與天地相爭相執。所以這道陣法並不是原來調動天地元氣的,而是用來切割天地元氣,甚至是切割堵塞天地本身。
此時的房間裡沒有天地元氣,所以這道陣不能切割天地元氣,但卻可以切割堵塞別的任何無形之力,比如蓮生大師用兩口血食和數十年幽困才養出來的精神力。
這道陣叫做塊壘。
此時橫亙在老僧與寧缺之間的十數塊白骨,便是莫山山在魔宗山門外靜觀計算研琢塊壘大陣的所悟,雖然比不上真正的塊壘,但已然足夠強大。
蓮生大師的神情愈發凝重,他感到了濃郁的不安和命數輪轉之間隱藏着的那抹陰影。那個年輕男子居然莫名悟了軻浩然留下的浩然劍意,道門少女居然能夠施展如此強大狠厲的降境道術,而這個看上去虛弱無害的少女竟能悟了塊壘!
老僧枯瘦手掌蓮花吐蕊,玉瓣猛綻,每一瓣便是極強大的念力攻擊。
少女拾着白骨碎屑和牆上掉落的石塊,不停修補着剛剛悟到的陣法。
寧缺便在那些白骨石礫組成的簡單陣法之中,執刀靜悟。
幽殿之中嗤嗤破空之聲密大作,老僧面無情緒,眼神深若幽冥。
鮮血像小溪般自莫山薄脣裡淌落,浸溼身上那件厚厚的白色棉襖,長而疏的眼睫毛在蒼白的臉上輕輕顫抖,似乎隨時可能閉上眼睛。
血泊亂骨間,葉紅魚盯着老僧蒼老的臉,眸中燃燒着狂熱的興奮神色,滲着血珠的妖媚容顏虛弱卻又癲狂,格格怪笑道:“老怪物,你再吸啊!我的血被你吸乾淨之前,一定要看到到底是你快還是他快,我要看究竟是誰能活下來!”
(注:關於降境,大概用電子躍遷理解便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