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最深的恐懼,就是不得不面對自己;一個優秀狙擊手最深的恐懼,就是在自己的瞄準鏡裡,看到有另外一把狙擊槍正對着你。

他是個狙擊手,以不可思議的長距離精準狙擊而聞名,他一擊必殺,彈無虛發,就像古代遊俠小說裡一劍穿喉的劍客。他是方滔,比利時領事館裡一名小小的文員,平時總是戴着一副黑框眼鏡,表情木訥,少言寡語,一看就是老實人。

當然,他並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簡單。

事實上,在這樣的時期,很多人、很多事不能只靠眼睛看。只相信自己眼睛的人絕對不會長命。1939年,中國人民的抗日戰爭進入到相持階段,此時,上海、武漢、廣州已相繼淪陷。失去所有東部沿海的中國,陷入舉步維艱的險境。這時的上海灘,在日本人的鐵蹄下已經淪爲孤島,燈紅酒綠、歌舞昇平的繁華外表下,到處充斥着背叛、綁架和暗殺,街頭巷尾隨時都可能發生槍戰。而最令人提心吊膽的還不是那些無法防備的流彈,而是身邊的人。那個平日裡對你服服帖帖的管家,很可能會是潛伏了很久的日本特務;那個時常幫你打醬油的鄰家小弟,很可能會成爲揭發、舉報你的無知小孩;這一秒還是在和你談笑風生的貼心摯友,下一秒就可能會背叛你;甚至就連你的父母或子女,也很可能有着不爲人知的身份和秘密。沒有人是可以永遠信任的,除了你自己。

方滔又做了那個噩夢,夢裡的他被自己一槍擊斃。他掙扎着從夢中醒來,看了看窗外,又側頭看了看牀頭的鬧鐘,然後將那即將炸響的聒噪鈴聲扼殺在了搖籃裡。

他起身,迅速地將改裝的駁殼槍零件一件一件地細細擦拭,然後裝進攝影箱裡,隨即又將子彈壓進了彈匣,這才合上了攝影箱。這一系列動作一氣呵成,仿若用筷子吃飯一樣順理成章。對於一個狙擊手而言,槍就是命,保自己的命,也要別人的命。

整理好了裝備,方滔快速地下了樓,剛剛走到舊公寓的街口,一輛黑色的轎車停在了那裡。方滔看了開車的女子一眼,默默地上了車。那名女子叫向非豔,她和方滔一樣,都隸屬於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第九行動組。

向非豔發動汽車的同時,遞給了方滔一個信封,裡面是一些照片和資料,照片的下面寫着“盧光潔”三個字。方滔的目光盯在照片上,目不斜視地問,“曾奎和小韋看過這些資料了嗎?”

向非豔說,“還沒有,待會兒接上他們後你給他們看看。”她邊說邊把車停在一個路邊攤旁。小韋抱着從小攤上新買的兩個陶瓷罐子上了車,與此同時,曾奎也從不遠處的一家胭脂鋪子裡鑽出來。他遠遠看見向非豔的車子,托起身旁的麻袋快步走過來。

曾奎上車後,將剛從胭脂鋪裡買的珍珠粉遞給方滔,方滔看了看,說,“這個管用嗎?”

“滔哥放心,絕對管用。”曾奎邊說邊拿了兩把斧頭給小韋。小韋將挎包打開,取出一支駁殼槍和兩個彈匣給曾奎,又拿出一把擼子和彈匣遞給向非豔,他將自己的駁殼槍別在腰間,這纔將斧頭裝進挎包。

小韋一邊將鐵蒺藜裝進陶罐子裡,一邊問,“按照一號計劃去老半齋嗎?”

向非豔說,“我來之前,馮老闆和祝炳卿談過了。祝炳卿說,我們不能在法租界裡殺人,如果他默許了我們這次的行動,那麼也會在這裡殺人,日本人也就有理由在租界殺人。所以我們只能實施二號計劃,在日佔區動手,然後從浙江路橋撤回租界。”

方滔冷靜地點了點頭,對此一點都不吃驚。祝炳卿是法租界的總探長,他能在日本人、法國人、國民黨軍統特務、地下工作者,以及青幫等各種勢力林立的上海灘遊刃有餘地做了八年的探長,爲人處世、審時度勢的功力可見一斑。在法租界,無論是誰,總要買他幾分面子。祝炳卿最常說的一句話是“你不如一槍打死我算了”!可八年了,他的腦袋依舊待在脖子上,且牢固得很。

方滔說,“曾奎,鑰匙?”

“哦,在這兒。”曾奎說着,遞給方滔一把鑰匙,這是他提前租下的一個旅店房間的。房間在二樓,就在他們的伏擊點旁,那是最佳的狙擊位置。

方滔接過鑰匙,一臉的凝重。

曾奎忍不住問,“怎麼了滔哥?你看起來有點緊張啊。”

方滔嚴肅地說,“二號計劃是在日佔區行動,不比租界,大家都要小心。曾奎、小韋,你們負責吸引前面一輛車的保鏢。下輛車的保鏢都交給我。我們在日佔區裡,時間是最重要的,什麼時候撤,聽非豔的。”

曾奎大咧咧地笑笑,“有你這個神槍手在,我一點都不擔心。滔哥,把命交給你,我們放心。”

方滔望着車窗外,不再說話。別人把命交給你,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