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轅望拉着車慢慢沿着街上跑,跑了老久,也不曾有人揮手招他,這讓他有些沮喪。
“喂!”
天色近晚,人漸少了,這突然傳來的喝聲讓軒轅望吃了一驚,他回過頭去,卻發覺一個身體龐大有如座山的大胖子正瞪着他。
“什麼……什麼事?”他有些結巴地問道。
“你是拉車的?”
“是啊。”
那胖子打量了他一眼,嘟噥道:“那你幹嘛不將這外套套着。”
軒轅望看到他指着一直掛在車上的一件外套,這才省悟這外套是車伕的身份標誌,他手忙腳亂地將外套胡亂套着,大了些不太合身,但也只有將就了。
“您去哪?”一看到那大胖子老實不客氣地擠進他的車裡,軒轅望不由得吸了口冷氣,這體格,壓得車子都吱吱直叫喚啊。
“去天香院,聽說那來了清倌人,嘿嘿嘿嘿……”胖子噯昧地笑着,只差沒流出口水了。軒轅望陪笑了一會,腦子裡飛快地轉着,方纔金滿貴似乎提過這個地方,但一時之間,他就是記不起來了。
“對不起您,我不太熟路,這天香院……”他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來,只得喃喃問道,第一次拉客,他便遇到了金滿貴所說的“拉車的恥辱”了。
那胖子臉色頓時難看起來:“連路都不知道,你還拉什麼車?”
軒轅望剛想辯解,那胖子怒色更重:“路不知道倒情有可原,可連天香院都不知道在哪,你還是個男人嗎你?”
“啊?”軒轅望愕然,這個胖子客人並不是因爲自己不知道路而生氣,而是因爲自己不知道天香院在哪而生氣,難道說,天香院那地方真的是每個男人都應知道的麼?
莫非是男廁所?
“走吧,小子,我給你指路!”胖子嘴巴兇狠,卻不願意去換一輛車子,這個看起來有些傻乎乎的少年車伕挺有意思,有他在,這一路上就有的是樂子了。
軒轅望上向拉起車把,那個胖子是如此之重,大約可以比過三個正常人了。他咬牙切齒才保持住車子的平衡,深深吸了口氣後,不顧肚子咕咕的抗議聲,軒轅望終於拉着那車子慢慢向前移動了。
“小子還有把勁兒,看來是因爲我近日瘦了的緣故。”那胖子從個油紙包中抓出只雞腿,拼命大嚼起來,還含含糊糊地道:“不成,不成,我得多吃些好補一補,否則怎是天香樓那些**的對手。”
軒轅望恍然大悟,原來這個胖子去的天香樓是家妓院,難怪他以爲只要是男人就得知道天香樓在哪兒。他忍住笑,吭噗吭噗地跑着。
“小子你怎麼拉車的?”
胖子一面嚼一面問,軒轅望終究是第一次拉客,而且是如此重量級的,腹中又飢餓,拉起來自然是輕飄飄的,全然不象別的車伕那般穩當。旁人走的是直線,他走的卻是斜線,在東都的大街上橫衝直撞,幾次險些撞着人。
“對……對不起……”軒轅望心中有些慌,腳下便加了把勁,想早些到地頭好擺脫這個沉重的負擔。此刻他將金滿貴跑起來要不快不慢的告誡已忘了,這一來車子就更加不穩,那胖子也顧不得吃東西,抓住車轅瞪大眼睛,生怕會撞上哪一堵牆。
軒轅望好容易穩下了車子,他終究練劍有段時間,對於如何維持平衡還是得心應手的。胖子抹去頭上的汗,嘿嘿笑道:“你小子是剛拉車的吧,真他媽的刺激,下回我帶姑娘出門還找你拉車,那姑娘定然嚇得鑽我懷裡,哈哈哈哈……”
軒轅望嘿嘿陪笑,這胖子倒不與他計較這段驚險的路程,這讓他心中有些溫暖。這些好財好色的普通人,比之那些道貌岸然的劍匠劍師,要讓軒轅望覺得可愛得多。
天香樓在開定北市的三灣衚衕,這一帶正是開定城煙街柳巷,兩邊或明或暗的娼妓難以計數,其中又以天香樓的姑娘最爲有名。軒轅望好不容易將胖子拉到這,胖子下了車,先是用他厚厚的巴掌拍了軒轅望腦袋一下:“臭小子,險些要了老子的命。”
軒轅望捂着頭微微笑着,那胖子打得不甚重,顯然並不是真的要揍他。胖子自懷裡摸出一把銅子,也不管多少塞進他手中:“不過夠刺激,這是老子賞你的。”
目送胖子大搖大擺走進天香樓,軒轅望數了數手中的銅子,足有二十四個,拉了胖子四里路,胖子還多給了自己十六個,不過一想那胖子可比正常三個人的體形,又覺得他給的恰好不多不少。有了幾個銅子在手,軒轅望的肚子分外覺得餓了。他將車拉到一個小店邊上,招呼老闆給他五個包子,狼吞虎嚥將包子吃了下去,這包子也不過就是尋常的菜包子,但軒轅望吃起來奇香,只覺得便是山珍海味也比不過。熱氣騰騰的包子不僅讓他肚子飽了,也讓他身上暖起來。
軒轅望打了一個嗝,慢慢坐在自己車子邊,放鬆放鬆痠痛的肢體,細細摸索着懷裡剩餘的十九枚銅子,一種想哭的感覺忽然涌上了他心頭。
“填飽肚子的感覺,可真好啊……”
正當軒轅望浮想聯翩之際,一個女的聲音響了起來:“拉車的,拉車的!”
軒轅望怔了一下才想起是叫自己,忙不迭站了起來,應聲道:“在呢,在呢!”
“你過來一會。”喚他的是個丫頭打扮的女孩,不過十四五歲大小,卻象個大姑娘一般打扮,手裡捏着只絹手帕,長得倒還秀麗,就是滿臉老練的笑讓人覺得她有二十好幾了。
軒轅望拉着車來到她身前,她用一種職業性的眼光上下打量着軒轅望,媚笑道:“喲,還只是個小子嘛。”
軒轅望臉騰的紅了,對方明明年紀比自己還要小些,卻敢說自己還只是一個小子。但他生性隨和,也不去反駁對方,笑笑道:“姑娘有何事?”
那小丫頭向後揮了揮手:“好了好了,趕緊擡上去吧。”
自小丫頭身後的一個側門裡出來幾個小廝,七手八腳地將一個人擡到軒轅望車上,軒轅望吃了一驚,道:“怎麼回事,這人怎麼了?”
“放心,只是喝醉了。”小丫頭擺了擺手中的手絹,“送他去興隆門富貴糧店。”
“興隆門富貴糧店?”軒轅望摸不着頭腦,“這地方我沒去過啊。”
“就知道,旺才,你領他去。”這丫頭看來還有些地位,吆喝起來那些小廝還真聽話。
軒轅望看了看那滿身酒氣的男子,那男子嘴裡還不停嘟噥着什麼,仔細一聽卻是下流小調。軒轅望嘆了口氣,拉了車子要走,那丫頭又攔住了他:“小子,你是哪家車行的?”
“北城有福車行。”軒轅望指了指自己外套上的有福兩個字,那丫頭瞅了瞅,用兩根手指拎了塊碎銀放在軒轅望手中:“送到了就回來,以後你就不要滿大街地拉客了,每日裡在我們這天香樓下等着,我們姑娘客人都要用車呢。”
軒轅望怔了怔,臉上露出有些羞窘的笑來:“姑娘,這成麼?”
“有什麼不成?”小丫頭杏眼一翻,叉着腰挺起胸來,“誰要是問起來,你就說是翠兒姐姐允你的。”
軒轅望有些茫然地道:“翠兒姐姐,是誰呢?”
“就是你大姐我!”丫頭青蔥般的手指幾乎點着軒轅望的鼻子,“你這小子別忘了,是翠兒姐我看你老實,所以才擡舉你呢。”
她兩片薄薄的脣兒說出話來,簡直比董千野使出的劍還要快,噼噼叭叭便將軒轅望說得迷迷糊糊的,雖然叫這年紀比自己還小些的丫頭姐姐,軒轅望心中是老大不願,但念及她照顧自己生意,也只好裝着沒聽見。
將那醉漢送到興隆門富貴糧店,軒轅望望望天色,覺得已經不早了便回到位於北城平安裡的有福車行。
萬有福見他回來,呵呵一笑:“這麼早就回來了,生意還好吧?”
“拉了兩個客人,這是收的車錢。”軒轅望自懷中摸出那塊碎銀還有銅子,老老實實交到萬有福手中。
“都拉到哪了?”萬有福接過錢,掂量了一下,這小子運氣倒不壞,拉兩個客便弄到旁人半天才能賺到的錢。
軒轅望將經過說了一遍,萬有福嘖嘖了兩聲,上下打量着軒轅望:“阿旺,你運氣倒真不差,那天香樓的管事丫頭答應以後用你的車,你就用不着四處拉客了,記住,她可是財神爺,這年頭笑貧不笑娼,你可別得罪了人家。”
看到金滿貴不在,萬有福瞪了瞪眼:“滿貴又去賭了吧,那傢伙總有一天會連老婆都輸掉。阿旺,你知不知道咱行車行的規矩?”
軒轅望搖了搖頭,萬有福又道:“你每日裡到車行來發車,只要發車就給你記着,每日你得繳給車行五十個銅子,其餘的就歸你自己。”
軒轅望哦了聲,萬有福接着道:“你若是要住在我這,早晚在這吃飯,每日裡就得繳六十個銅子,這規矩可不能壞,你選哪一樣?”
“我住在您這吧,老闆。”軒轅望看看挺大的車行院子,心中有了個主意,自己不僅要找住的地方,還要找能讓自己有空地練劍之處,這車行將就着也可以。即使到了這個地步,軒轅望心中對劍依舊不捨。
“你可想好了,住我這是通鋪,你有被子麼?”
“沒。”
萬有福搖了搖頭,這少年真是兩手空空,偏偏帶帶着柄劍,估計是聽到前不久東都辦什麼英雄會趕來的,結果不但路引被騙了,連一文錢都沒有。他喚來一個人,讓他帶着軒轅望去安置好來。
直等到夜裡萬家燈火通明,住在車行裡的車伕們纔開夥,一堆人擠在通鋪上吃糟米煮的飯,菜就是沾了點油星的蘿蔔,但軒轅望早就餓了,吃得分外香甜,這熱熱鬧鬧的吃飯,也讓他覺得頗爲下飯。
夜深了,軒轅望摸黑練完了一趟劍,擠在通鋪之中,在其他車伕此起彼伏的鼾聲裡,他幾乎沒有睡意。炕倒挺熱的,這一點上萬有福沒有虧欠車伕們,從車伕們的談論中,他也知道自己這個新老闆人不錯。
“緋雨,你爲何不讓我見到你?”
回想這幾日來,自己飢寒交迫,在東都城中東遊西蕩,如今終於能在個溫暖的炕上,雖然不是錦衣玉食,但肚子裡飽飽的,身上暖暖的,軒轅望心中便禁不住微微發酸。雖然他父母雙亡的早,但在人情較爲淳樸的華州府城,在雲想綢緞莊裡,他都不曾吃到什麼大的苦頭。象這樣兩天兩夜沒吃沒睡,還真不曾有過。
他心中忽然有些埋怨緋雨起來:“我都到這個地步了,緋雨你爲何就不肯與我見上一面?難道說,我從董千野那跑出來,你心裡不高興麼?”
轉念又一想,這大屋通鋪之上,睡着二十好幾個男子,緋雨雖然嘴上不說,但自己知道她心裡是極害羞的,當然不會到這裡來見他。心中念頭百轉,患得患失之際,他卻不知道,自己一顆初萌的少年之心,已經緊緊繫在那不知是人是鬼的緋雨身上了。
雖然剛經歷人生中一重大轉折,自衣食無憂的劍師得意弟子又成了流落於市井之間的苦力,但這種浮沉卻沒有對軒轅望造成更大的打擊,對於這種生活中的變故,他已經習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