薰風慍解引新涼,小暑神清夏日長。斷續蟬聲傳遠樹,呢喃燕語倚雕樑。
季夏,初六,傍晚。
雁城螺粟碼頭熱鬧非凡,堤岸邊船入船出,船工們吆喝的號子聲壓過了趴在沿岸柳樹上的夏蟬。
咕嚕嚕一陣陣車輪聲響。
拉貨的獨輪車、馬車拉着一車車貨入城出城,隨處可見鏢局趟子手與各路船幫馬幫成員。
他們各有各的營生,彼此招呼農夫幫工互不打擾,卻都融在碼頭的繁華景象中。
初來乍到的江湖人、旅者,也被雁城的喧闐所驚。
此地車水馬龍、摩肩擦踵的繁榮景象,屬實叫人印象深刻。
堤岸邊連排的酒肆茶棚,也葺而新之,客滿爲患。
佩戴兵刃的武林人隨處可見,碼頭賣力氣的農夫幫工混一口飯吃,近年來生意不斷變好,衡州府的安定極受商客青睞,他們的日子也好過許多。
而武林人來到此地的心情,與他們截然不同。
雁城在他們瞧來,已有一種神聖之感。
昔日東方不敗威震天下,江湖人不敢提及名諱,談黑木崖而色變。
如果說那是一處叫人畏懼生寒的地方,雁城便是讓人嚮往之地。
瀟湘劍神乃是正道大俠,慷慨俠義,聲名遠播。
江湖人入了瀟湘,就能感受到劍神對此地的巨大影響。
而入雁城,便能知道諸多與劍神有關的故事。
哪怕是一件小事,在旁人聽來也值得揣測,餘味無窮。
弱冠之年就能遠遠拉開身後追逐之人,成爲難以企及的天下第一。
那就有理由相信,劍神過往經歷的小事,也是這份功業的一部分,具有深意。
當然,偶爾天幸在城中撞見劍神,雖只一面之緣,那也是往後與朋友後輩吹噓的強大資本。
在江湖紛亂不休,爭鬥不斷時。
此地卻風平浪靜,雖有爭強鬥狠之輩,卻難見大盜強賊。
兇名再盛的狠角色,到了這裡也突然儒雅隨和,變得有禮貌。
往日裡這螺粟碼頭已經夠熱鬧了,今日更是聚集了大量看熱鬧的江湖武人。
堤堰下方近江處,幾棵高柳之下,聚集了一批衣履齊整,精神抖擻的武人。
人人腰佩長劍,正是那雁峰煙雨。
可見全是衡山門人!
曾經的衡山派作爲五嶽劍派之一,偏安一隅,雖份屬江湖大派,卻也僅是大派末尾之流。
只是南部武林強龍甚少,才顯其勢。
如今可就是另外一幅光景了。
周圍武林人看衡山門人的目光,都帶上了幾分敬意。
一來衡山派今非昔比,地位尊崇。
二來嘛,這衡山門人雖然與諸多江湖武人志趣不同,卻多有俠義之輩,至少在周圍幾府所行所作之事,都無可指摘,有大派風範。
所以.
江湖人的敬意,雖有畏其強盛的成分,但也有不少是發自內心的。
“那都是衡山門人吧?”
“是了。”
堤岸邊的茶棚內,一些纔到此地的武林人剛喝一口茶水便開始八卦議論。
坐在茶棚外檐,後背揹着遮陽斗笠的漢子一邊解脖子上的細繩,一邊與同伴嘀咕。
“能叫衡山門人列出這種陣仗等待的,恐怕只有劍神了。”
“這是自然。”
“衡山門人已經等了幾日,估摸着劍神要從北邊回來了。峻極封禪大戰之後,劍神去了華山訪友,據說他與那位華山風姓老人也是朋友。有人在華陰見到了衡山弟子,想必是真事。”
他們一桌人聊天,旁邊也有人插話,卻是一位頗爲年長,滿臉皺紋的老人:
“那風清揚早年也是名動一時的用劍高手,雖在江湖上名氣不大,各大派的頂尖人物都是知曉的。曾經華山派還是五嶽盟主時,這風清揚便是劍氣兩宗的第一高手。”
“也唯有這般高手,才能與劍神以劍會友。”
一名穿黑色長衫的用劍武人悠悠開口:“風老也是妙諦級高手不假,但封禪之巔,劍神萬劍歸宗,萬千劍氣席捲,那些走火入魔的嵩山陰譜高手盡數死去。”
“威極一時的嵩山左盟主也跳下懸崖。”
“獨孤九劍雖然厲害,但東方不敗也破不了劍氣,風老也不可能是劍神的對手。”
他又道:“劍神在福州傳天下陽譜武學,又衡山論劍,在衡陽傳劍天下。這等氣魄,便不是其他人可以比擬的。”
說到這裡,哪怕周圍一些喝茶的不是武林中人,也豎起耳朵聽這匪夷所思、蕩氣迴腸的江湖故事。
而那些武林中人,無不心神搖曳。
這些日子,他們聽過不少茶博士、說書人講峻極封禪大戰之事。
劍神對東方,那是一場叫人難以想象的巔峰對決。
最終不敗傳說破滅,這個江湖迎來了劍神時代。
不管你是何方高手,但朝雁城望上一眼,便要捫心自問,有沒有本事接下一道劍氣。
也有人評價道:
“華山派的風老雖不及劍神,可也是妙諦高手,加上有嶽掌門與寧女俠,年輕一代的令狐沖也得風老傳授,獨孤九劍學有所成,看來往後華山派,也大有崛起的機會。”
這個話題引發不少人關注。
畢竟正邪大戰後,江湖處於重新洗牌階段,對於各大派的現在將來,江湖人都心中有數。
這也決定了他們對這些門派,要持以何種態度。
有衡州府本地武人面帶驕傲之色,順勢說道:
“當初的魁首三大派沉寂凋零,魔教失了東方不敗盡顯頹勢。”
“衡山有當世三大妙諦,更有劍神威震天下,也有莫大先生江南四友等一衆高手,十四代弟子中七子七劍也能自當一面,劍神小師妹也天資不凡。”
“聽說劍神未來還會收幾位親傳弟子,學劍神劍術。”
他擲地有聲:“可以預見,這未來的天下第一大派,必然落在雁城!”
衡州府的江湖人與有榮焉。
當初他們行走江湖時,自稱來自南部武林,旁人便覺得沒甚奇異,實在是南部武林整體稀鬆的印象實在深刻。
這地域成見,真是讓諸多南部武林人內心不痛快。
如今一提來自瀟湘,或者說來自衡陽。
一衆江湖人立馬肅穆,當即就要來一句“那是劍神所在”。
這名號報出去,旁人就不敢小看。
因此
瀟湘一帶的江湖人,自都樂見衡山派強盛。
茶棚中附和之聲頗多。
武當少林雖有底蘊,可劍神顯然是中興之祖,數年之間衡山派便有如此大的變化,往後至少一甲子光陰,天下第一大派的盛況,已能窺一二。
衆人議論紛紛,言談歡笑。
忽然
堤岸邊喧鬧之聲大起,茶棚外腳步聲嘈雜,許多攜帶刀兵的武林人在朝堤岸奔跑。
“怎麼回事?!”
隔壁酒肆有人跑了出去,茶棚中不少江湖人也站了起來張望。
這時聽見外間有人激動大喊:
“快看!”
“劍神回衡陽了!”
這一聲喊可把一干江湖人驚醒了。
當即茶棚中人紛紛散下銅板大喊結賬,一個個搶身出棚,撩開草簾,奪步江岸。
然而堰岸之上早已人頭攢動,目眺湘水。
夕陽西下,暑氣未散,目光穿過被江風拂舞的柳條,見遠處歸棹縱橫,又有一條龐大客船順湘水而下。
江面鳥飛魚躍,波光粼粼。
夕陽平鋪江上,更勝火紅,薰風漫天,又夾些許水氣。
尋常商客瞧個熱鬧,他們也不認識什麼劍神,但見到江湖人一個個面露癡狂,激動瞭望,於是跟着人流朝江上看。
只見那艘大船船頭,屹立着一位青衣人。
薰風拂發,衣袂飄飄,容顏俊美,氣度絕非等閒。
他旁邊還有一名白髮蒼蒼的負劍老者,正與青年交談,說着什麼。
身後一衆佩戴長劍的門人,則是面含笑意。
岸邊的江湖人一見那道青衣人,立時瞪大雙目,已知來人是誰。
尤其是那些慕名而來,初次到雁城的人,更是心下驚喜,覺得撞到大運。
劍神在衡山派極少見客,能見一面,頗爲不易。
此番歸劍神回到衡陽,更是意義非凡。
北東方南劍神,曾經的天下第一之爭已無懸念,這是劍神冠蓋武林之後的迴歸。
單單這一幕,便叫諸多武人浮想聯翩。
船頭青影刻在心間,此生註定難忘。
江邊,衡山弟子整整來了一百人。
領頭之人是一老者,腰間負劍,手中執拐。
正是魯連榮。
當初人道衡山魯連榮多嘴多舌,說話難聽,故有金眼烏鴉這等難聽匪號。
現如今他是劍神師叔,聽說二人關係親近,旁人可不敢逞強再說他匪號。
當面得喊一聲魯前輩,金眼烏鴉也變成了金眼俠。
客船近岸時,一衆江湖人忽見船頭青影一閃。
衆人眼前一花,心中驚駭,不知何時這位劍神已至岸邊,和魯連榮站在了一起。
“大師兄~!”
衡山門人極爲鎮定,在岸邊朗聲迎喊!
只這一聲,便讓瞧熱鬧的人渾身過電,咋舌不已。
衡山派的氣壯強盛,撲面而來。
趙榮朝同門含笑點頭,餘光掃過四方江湖人,又往前半步靠近魯連榮。
“師叔怎麼也在此地。”
魯連榮黃澄澄的眼睛凝在他身上,確認他安然無恙,這才露出稍顯‘兇惡’的笑容。
“大師哥寵溺得很,明明不合理,他也聽你安排。你說不要迎,他便不迎。”
“我卻覺得非迎不可。”
他聲音不大,除了周圍的衡山弟子,退在遠處的外人是聽不見的:
“我衡山劍神迴歸,怎能小了排場?”
“偏偏伱也是個喜靜怕麻煩的性子,有些安排不妥當。”
趙榮歉意一笑:“只是我路上怠慢,叫師叔多等了幾日。”
魯連榮卻道:“那算得了什麼。”
“便是在這裡等你一年,我也心中高興。”
他面相顯老,露出笑容的時候皺紋密佈,加之那雙眼睛總像是在審視,故而伴生兇相。
可魯連榮並未說客氣話。
當年他在嵩山唯唯諾諾,與左盟主說客氣話,趙榮是自家人,那是有什麼就說什麼。
又朝趙榮上上下下掃了幾眼,魯連榮眼底也滿是驕傲讚賞之色。
天下第一啊.
衡山派的天下第一!
師祖師叔祖們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就這麼華麗地實現了。
魯連榮與顧老先生打過招呼,跟着衡山衆人便在城西衆多目光的矚目下,逐漸入城。
除了衡山門人迎接,一路上還有諸多下屬勢力。
像長瑞鏢局的總鏢局龍長旭,赤狼幫的尚玉康幫主,他們都是趙榮的熟人,各領了核心人馬,等候在城外。
雖然沒有上前打招呼,但也列在一旁迎接。
在尋常人眼中,這些鏢局幫派大佬,已經算是一號人物。
透過這些人,也讓尋常人明白“劍神”這二字的分量。
城西動靜極大,很快劍神迴歸衡陽的消息便傳遍城中各處。
頓時飛鴿忙碌,消息瘋傳衡州府,又朝周圍幾府擴散。
趙榮安排向大年米爲義他們去劉府看望劉師叔,自己便與魯師叔一道返回山門。
當他回到門內,衡山門人也陷入激動歡慶之中。
“師父。”
琴軒雅處,趙榮又見到莫大師父。
莫大先生一臉欣慰笑意,上上下下打量着他,跟着道了一聲“好”。
又問道:
“阿榮,東方不敗的武功如何?”
趙榮如實評價:“他武功極高,一身功力已超過葵花寶典的範疇,且針飛線走,能與我的劍氣相抗。”
“若非我的內功更高明一些,恐怕想戰而勝之也殊爲不易。”
趙榮心想,師父會不會再說“多練”。
然而,此時莫大先生卻二目含笑,慢悠悠開口:
“你已走出自己的道路,往後隨心所欲,適性任情就好。”
“師父,”趙榮笑了,“你忽然這樣說話,我有些不習慣了。”
“如何不習慣?”
趙榮故作失望:“師父不再督促弟子多練了嗎?”
莫大先生撫須而笑:“阿榮啊,世事有極。”
“爲師悲奏一生,唯有一曲瀟湘夜雨,爲師之悲,不可再現在你的身上。”
“往日嚴厲督促,只盼你有大成就,能將一切命運都把握在自己手中,如此纔不走悲路。”
“如今你已登峰造極,前路平坦廣闊,爲師不必再督促於你。”
他話到最後,竟略有寂寥。
又幽幽道:
“其實爲師也不習慣,不過這總是好事。”
趙榮知曉師父的良苦用心,此時也心生感慨。
“師父。”
他又喊了一聲,恭恭敬敬給老人磕了個頭。
師父傾囊相授,他能有如今的成就,決計少不了師父的幫助。
莫大先生感嘆不已,又笑着將他扶起。
“爲師能有你這個徒弟,此生無憾。”
他又道:
“阿榮,你贏下天下第一,迴歸衡陽,可有心情聽爲師奏上一曲?”
“弟子自然願意。”
“好。”
莫大先生又道一聲“好”。
跟着,他取來胡琴
不多時,衡山派琴軒之中,又響起一曲瀟湘夜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