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碧國,金靖齊的軍營中。
穿着男裝,儒雅清秀的桃書白負手站在帥營裡,周圍安靜得有些詭異,只有夜風在帳頂呼嘯而過。已經派出幾隊稽查兵,卻沒有一點靖齊的消息。
“書白姐姐,靖齊他一定不會有事的,對吧?”葉水瑤紅紅的眼眶似乎又要凝出晶瑩的珍珠來。
桃書白憐惜地看着她,卻不知如何回答。
“報!”帳外終於又揚起了尖銳的聲音。
“進來!”眼見着小兵進帳行禮,葉水瑤激動地問道,“有二殿下的消息嗎?”
連日奔波,小兵嗓子已經嘶啞,“回監軍話,我小隊深入敵方,卻……未得二殿下的消息!”聲音到了最後,已轉爲深深的自責與內疚。
葉水瑤呆呆地站在原地。
靖齊……你一定不能有事!桃書白痛苦地閉上眼睛。
“先出去吧!”她疲憊地擺擺手。
“書白姐姐,讓夕哥哥也幫忙搜尋吧?”葉水瑤提議道。
桃書白搖搖頭。雖然靖齊有意讓賢,但是金靖夕卻不一定肯接受,那個驕傲的人,一定想真真正正贏得自己想要的東西。
但此時這些都是次要的,如果讓金靖夕也參與大規模的搜尋,金靖齊失蹤的消息絕對就掩蓋不住了,這對金碧的士氣是一個沉重的打擊,而且萬一被敵方知道二皇子金靖齊正隱姓埋名在銀闕逃亡,他的處境將更加危險。
“先不忙,還有一小隊人馬未歸!”桃書白盯着邊境發呆。
不一會兒,另一小隊終於快馬來報,“稟監軍,我小隊在邊境附近搜尋多日無果,今日突然有人送來書信一封,並指明要送與監軍過目!”
“拿來!”桃書白接過牛皮信封,飛快地拆開,信封中除了一封簡短的書信外,尚有一物——入手升溫,晶瑩璀璨。轟地一下,桃書白向後猛退一步,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斷金”,竟然和她腰間所垂的斷金一模一樣,雕功精緻,兩塊琉璃竟無差別,只是一左一右,合二爲一時,正成了一塊。“是什麼人交給你的?”
那小兵平日裡見慣了桃書白鎮定自若的模樣,就是和幾位皇子議事也是面不改色,如此失態,倒是第一回見到,愣了好半天才回道:“是霧源雪峰下一位樵夫給的!”
“樵夫?”桃書白秀眉微蹙,慌亂地展開信紙,寥寥數字,鐵劃銀鉤,“與君一別數十載,今在霧源雪峰下設宴相待,盼君至,把酒言歡,解君所憂之事。”
會是阿瑾嗎?
她已經有多少年沒有聽過宇文瑾的消息了?日芒城外,桃花的花瓣碎碎揚揚地飛舞,掙魂奪魄,卻不過最後一昔燦爛。桃家的死忠將士將桃花坡團團圍繞,馬車在不遠處,趕車的人一臉焦急,四下張望。微風清掃,揚起兩個人鬢角的碎髮,衣角飛揚。
“阿瑾!”幼小的她張口想說什麼,話卻哽在嗓子,終究什麼也說不出來。還能說什麼呢?怎樣的安慰,怕是也沒用吧?
倒是宇文瑾笑得自然,“書白姐姐,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你快回去吧!”
桃書白點點頭,髮梢也沾了點點花瓣,“今日一別,不知何日再見,只望你善待自己。”一邊說,一邊解下腰間的兩枚掛墜,“這琉璃名叫‘斷金’,兩枚合在一起,取‘兄弟齊心,其力斷金’之意,我把這枚給你,你好好收着吧。”
宇文瑾接過斷金,呆呆凝立了片刻,轉身就走。
馬車終於載着宇文瑾離開,她站在桃花坡上,眼望着馬車消失在視線的盡頭。後來才得知,護送宇文瑾的將士先遇追兵,死傷大半,又遇劫匪,無一人倖免,最終失了宇文瑾的消息。
而這些年悠然而過,她卻一直堅信,阿瑾一定還活着,揹負着血海深仇,活在某個角落。
解君所憂之事……難道,是指靖齊的下落?“霧源雪峰在什麼方向?”桃書白猛地站起,聲音顫抖。
那小兵一直跪着,此刻纔敢站起,指着沙盤上兩國交境的一處小山丘說道:“回監軍的話,這就是霧源雪峰!”
下雪了!
郎憶寒輕輕挑開車簾向外看去,銀裝素裹,皚皚生姿。
眼光瞥向角落裡的金靖齊,郎憶寒緩緩地放下車簾,
金靖齊一直盯着他看,見他放下車簾,用少有的嚴肅口氣說道:“今日放過我,表面來看對銀闕戰局有利,但實際上若你親自出手,我相信銀闕就算面對我皇兄和二十萬大軍依然贏面很大。所以你放我,實際上對你們銀闕來說並不是什麼好事。我看你也不是一心爲銀闕的,你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郎憶寒轉回頭,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又安靜地低下頭。
金靖齊試探着問:“不然你和我一起去金碧?”
郎憶寒的嘴角挑起邪惡地笑來,“有朝一日我會去金碧的,在金碧國毀城摧那一天!”
金靖齊一驚,心涼了半截,看來,我們註定還是要做敵人。
馬車忽然停了下來,趕車的車伕說道:“侯爺,到了!”
“這裡離你的軍隊不過百里之遠,但中間隔着綿長的霧源雪峰,小心別凍死了。”金靖齊雖受了兩種大刑,但上了雪從雙的靈藥,已經好了很多。他的黑髮鬆散地披在肩上,眸子漆黑,盯着郎憶寒蒼白的面容,“你抓了我又救了我,咱們之間算扯平,將來若在戰場再遇到,我必會以命相搏,絕不留情。”
“這是自然,我亦如此。”郎憶寒放下車簾,疲憊地下令,“走吧!”
金靖齊揹着裝着應急物品和乾糧的包袱,將他的劍系在身上,站在原地不動,望着馬車遠去。
只見那馬車跑了幾步,卻忽然停了下來。一個小兵跑到馬車前接了什麼東西,然後飛快地跑了過來,雙手呈上一條白色的貂毛披風,“我家侯爺給您的!”
金靖齊呆呆地低視着手中的披風,那上面還殘餘着郎憶寒的溫度。
他,對銀闕毫無忠誠,又一心想摧毀金碧,到底存着什麼樣的心思?金靖齊覺得自己越發看不透他了。
雪,一直在下。
漆黑的夜色,只有霧源雪峰山坳處的一家小酒館還亮着燈光。
兩國交戰,苦的不過是老百姓,何況是邊境這種戰事多發地帶?酒館的生意不好,店面也是破敗不堪,店外的空地上撐着一面酒旗,早給風雪凍住,一塊破棉被全當門簾,店裡的火盆上燃着木炭,只有一張桌前坐着一位客人。
一燈如豆。
桃書白並不覺得冷,她一直盯着手中的斷金,精緻的琉璃在燭火的映照下越發璀璨奪目。過了片刻,店外終於傳來了一陣輕輕的馬蹄聲,在寂靜的夜中,顯得格外清晰。接着,有腳步聲向小店走來,桃書白緊緊地握住手裡的斷金,感覺自己的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門簾給人掀開,一位白衣少年出現在門前,髮梢還沾着雪跡,清凜的眸子在看到桃書白的第一眼便轉爲溫暖,嘴角也揚起難得一見的暖笑。
從他出現在視線中的那一瞬,桃書白便不能自己地站起身,彷彿又回到桃樹下,面前還是那個倔強的宇文瑾,聲音微顫,“阿瑾……”
“書白姐姐,別來無恙!”
窗櫺外的大雪鋪天蓋地地從天穹落下,彷彿不經世事紛擾般純淨。在這樣的雪色中,一隻白色的飛鳥是不容易被人發現的,所以它振翅高飛,飛過霧源雪峰,飛過兩國邊境,終於飛進了金靖夕的營地。
金靖夕披着黑色的大麾立於帳前,大風鼓動着他的衣角,白雪染鬢,越發顯得他孤傲深邃。墨色般的天際中傳來白背梟的嘶鳴,他伸出一隻手,等待白背梟飛到他的臂膀上,那雙深沉似海的眼底才閃過一抹奇異的光彩,白背梟和赤腹梟一樣日飛千里,常被人馴養來做信使之用。
拆下白背梟腳上布條的一剎,金靖夕的眉頭緊鎖,一揚手,白背梟展翅飛走。他轉身回到帳內,冷漠不語。
原來,靖齊失蹤了。
鳳目微眯,他嘆了口氣。
“來人!”他低喚。兩名黑衣人大步走了進來,跪倒行禮,“大皇子有什麼吩咐!”金靖夕手裡緊緊握着布條,“我要你們帶幾個身手好的,連夜去霧源雪峰附近搜尋一個人,找到後立刻營救回來。注意保密,泄密者,殺無赦。”他的眼神露出王者霸氣。
“誰?”兩名黑衣人緊張地問道。
“二殿下!”金靖夕冷冷地開口,聲音不帶一點溫度。
兩人明顯一愣,卻又不敢多問,點頭答應,飛快地跑到外面召集人手趕往霧源雪峰。
他乃是前皇后所生,母親爲了保護他,爲了賦予他無上的權利,在爾虞我詐的後宮中鬥心鬥力卻最終敗下陣來,萬劫不復。還記得母親離開前,死死握住他的手,開口說道:“世上任何一種感情,也無法和權利比擬。只有權利,才能讓你擁有一切!”也是從那一刻起,他收斂心神,放棄所有,只爲了至高無上的那個位置。而靖齊呢?他明明什麼都不想要,可什麼都是他的。玉然皇后早在他出生前就爲他安排了一切。爲什麼,他拼搏了那麼久,將永遠要被靖齊壓着?
還有水瑤,她心心念唸的只有靖齊。
曾經安慰自己,她年紀還小,總有一天會懂的。漸漸的,覺得就這樣守護她的幸福笑容,也好。
暗暗握緊手指,他妖冶地笑出聲來,靖齊,如果這個世界沒有你,是不是……那些你眼中的浮世虛名就都可以是我的了?你不珍惜的水瑤也會在我身邊呢?
可是,終究不能看你送死。
我們是,兄弟啊……
帳外的狂風鼓譟着雪片飛舞,他的心緒已經飄到了霧源雪峰。
清酒飄香,郎憶寒手捏着酒杯,呆呆出神。
“原來……銀闕的長樂候就是你,原來,你就是郎憶寒!”桃書白聲音顫抖着說道,“這怎麼可能?這太不可思議了!”
絮絮叨叨地說起了過往,雖然省略了魔尊殿的生活,但還是聽得桃書白驚奇無比。
“解君所憂之事……靖齊果然在你那兒!”桃書白身子震顫,手裡拿着郎憶寒剛剛遞過來的玉佩,“他現在在哪兒?”
“在霧源雪峰上的某個角落吧,我不能送來你這兒,細作會坐實我的通敵罪名。只能辛苦他自己走回去。他武藝不錯,一個人目標還小些,容易脫身。你派人接應一下就是了。”郎憶寒舉杯,輕飲而下,“書白姐姐,我不想與你爲敵,可是家仇如山,身不由己!若還有來生,再報答你的大恩。”說着,輕輕站起,轉身就走,任桃書白叫了幾聲,他也不肯回頭,馬蹄聲響起,郎憶寒已經去了。
桃書白整理了下思緒,雖然內心因爲重見宇文瑾——不,應該是郎憶寒而激動不已,可靖齊還在霧源雪峰上,可能會有危險!她腦海中霎時電閃雷鳴般閃過這幾個字,然後飛速地跑了出去,“來人!”隱藏在周圍的衛兵立刻聚集過來,桃書白道:“你們立刻分爲三隊人馬,進山去找二殿下!”
“二殿下?”衆人不禁一愣,二殿下又怎麼會在山上?剛來的來人又是誰?難道是他帶來的消息?他們雖然好奇,卻不敢多問,利落地分爲三隊,共同向山上攀登而去。
桃書白站在雪地裡,只覺得周身冰冷無比。遠望着雪地上的車轍,心中一寒,“阿瑾……你這又是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