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執筆揮毫,衆人在旁邊觀看,只見他動作好像行雲流水一樣流暢,一個個文字就在長卷上面浮現。每個文字之間留下了相互牽連,細若遊絲的痕跡。
大家靜靜的觀望,不敢發出聲音,害怕打擾了周老。
好久之後,周老才收了筆,長長吐了口氣之後,抹了抹額頭上的細微汗漬,半是開心,半是感嘆道:“老了,精力不濟,只能寫這麼多了。”
“周老,您歇一歇,喝口茶。”王觀連忙遞上杯子。
“嗯。”
周老接過杯子,抿了口溫茶之後,微笑示意道:“你們看看吧,人老了,也難免有疏忽的地方,幫我挑一挑毛病。”
“周老,您是老而彌堅,只會心思縝密,怎麼可能疏忽。”俞飛白笑着說道,第一個走近桌子低頭打量起來。其他人也不遲疑,紛紛圍了上去觀賞。
乍看之下,只見留白的地方已經寫滿了文字。當然,文字滿了,卻不是顯得擁擠不堪,反而給人一種錯落有致的的感覺。
佈局上字距緊壓,行距拉開,跌撲縱躍,蒼勁多姿。筆洗線條偏細長,有點兒宋徽宗瘦金體的風韻,但是書風輕重適宜,濃淡相間,又有些趙孟頫的意味。不管怎麼說,周老的書法儘管稱不上名家大師,但是也屬於上乘的水平了。
欣賞了書法之後,再觀看其中的內容,無非是闡述了王觀揀漏的事情,再敘述自己是怎麼分析研究,再評點幾篇字帖的風格特點,得出這是蔡京手稿的結論。
另外,再感嘆兩句,手稿多麼彌足珍貴,最後附上週老本名。一篇題跋新鮮出爐,只要鈐蓋上週老本人的印章,就算是大功告成。
在衆人觀看題跋的時候,周老也回返書房,把自己的私人印章拿了出來。在他打開印章盒子的時候,王觀看了一眼,發現盒中存放了四五枚大小規格不一的印章。
印章,印章,在古代的話,印和章是區分的。印是權力的象徵,代表了官職,但是章是指私人身份,就是所謂的閒章。也就是說,章是文人風雅的產物。銘刻文人的字號,堂號,或者是比較喜歡,或者是意味深長的一些文字。
不管怎麼說,印章經過幾千年的發展,已經形成了一套比較嚴格的鈐蓋制度。比如說蓋在什麼地方,蓋多少個印文,都是有講究的。
這個時候,周老把自己的印章拿來,先挑了一塊略大的在鮮紅的印泥料上蹭了蹭,然後手腕一壓,印面穩穩的按在題跋的落款下文。
用力按壓幾秒鐘之後,周老這才輕輕的把印章提了上來,只見題跋的下方多了一枚鈐印,古拙意趣的易之兩字,十分的清晰明顯。不言自喻,這是周老的本名印章。
隨後,周老又取了另外一枚更大的印章。這個時候,不是蓋在題跋的下文了,而是在字帖的銜接位置,反正就是有留空的地方,輕輕一壓按,又留下了一個鈐文。
“把卷即看山!”
這是鑑賞的銘刻,說明周老看了這些字帖才動的筆,不是隨便題跋的。
然而,這時周老又換了一枚略小的印章,不是他非要把印章全部蓋一遍,主要是在明清時期,用印講究奇數。一三五這樣,已經形成了套路。偶數也不是沒有,但是情況極少。
至於爲什麼要偏奇棄偶,大概是包含扶陽抑陰的意思。又或者是文人覺得,奇數肯定會餘一,符合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缺其一的天道。反正,規矩就是這個規矩,屬於傳統文化的一個傳承,沒有必要破壞。
一會兒,周老又蓋了一個清神益志的印文之後,就滿意收手,退開兩步欣賞起來。
不過,此時此刻,王觀的注意力卻不在書法長卷上,而是好奇的打量周老的幾枚印章,只見這些印章的材質微白,好像是溫潤白玉。
過了片刻,注意到王觀的眼神,周老呵呵笑道:“王觀,我這些印章不錯吧?知道是什麼材料雕琢的嗎?”
“周老,您考我?”王觀笑了笑,也輕輕伸手把一枚印章拿起來仔細觀察。
乍看之下,王觀有些意外。畢竟,他以爲材料是玉,或者芙蓉石。但是上手之後,才發現感覺到不對。因爲印章看起來很白,然而並不是純白的顏色,反而略有點兒淡黃。另外,印章材料的紋理,與和玉的肌理截然不同。
從各方面判斷,都可以知道,這不是玉,而是……“壽山白田?”此時,俞飛白在旁邊猜測道:“周老,這應該是與壽山田黃同坑同源的姐妹品種,壽山田白石吧?”
白田,或者田白,反正就是一個意思,怎麼稱呼都可以。
“飛白,你說對了。”周老輕微笑道:“就是壽山白田。”
“這就是白田呀。”王觀有些欣喜道:“以前就是聽說過而已,現在總算是見着了。”
在這裡,王觀暴露了他的一個弱點。那就是理論豐富了,卻沒能很好的聯繫實際,說白了就是看的東西還不夠多,沒達到見多識廣的標準。
對此,沒人笑話王觀,因爲他還年輕,有足夠的時間去完成這個積累。
還有就是,壽山白田石確實也不多見,產量極少,據說僅佔田黃的百分之一而已,一般人很少能一睹其尊容。就是由於稀少,所以一般人提到壽山石,第一印象就是田黃,卻是忽略了還在白田這個名貴品種。
在這裡有必要提一下,壽山白田石與同樣是壽山石系的上品的白芙蓉和質優的水坑白凍十分相似,千萬不要被混淆了。其中的價格,可不是相差一點而已。
“怎麼樣,喜歡嗎?”就在這時,周老笑道:“喜歡的話,就送給你了。”
“周老,這是您的印章,我要來也沒用。”王觀笑道,委婉推託起來。
“沒事,把印面磨了,再重新銘刻就行了。”周老笑着說道:“況且,你遲早也應該要有自己的印章了。這個時代,刻印的大師儘管不多,卻也不少,但是好料難求啊。”
最後一句,周老頗有感慨。
“確實是這樣。”常老非常贊同道:“以前吧,材料儘管稀少,但是用心去找,總是能夠發現的。但是現在,機械化大生產,幾十年的工夫就把老祖宗幾千年沒挖完的東西,一下子就全部掘光了……”
衆人深以爲然,連連的點頭。
當然,這種大命題的話題,註定是談不出什麼結果的。畢竟是有需求了,纔會有市場,屬於沒解的死循環。所以聊了片刻之後,大家又繼續聊起了這幅書法。
“小夥子……”
忽然,常老轉頭問道:“你這件東西,有出手的意思嗎?”
“什麼?”
王觀愣住了,驚訝道:“常老,您想……”
“不是我想要。”
常老搖頭道:“快春拍了,榮寶齋在收集拍品,如果你有意願的話,我倒是可以幫你打個招呼。我這張老臉還是有幾分面子的,儘管不能把東西安排在書畫專題的壓軸大軸出場,但是列次靠後一些總是沒有問題。”
拍賣會就是這樣,越到了後面,氣氛越是火熱,拍品成交的價格往往比較高。
“說實在話,這件書帖如果沒有周兄的題跋,爭議肯定比較大,成交價格可能不理想,但是多了周兄的題跋就不同了。”常老沉吟道:“可以標價一兩百萬,估計最終能夠拍出三五百萬的高價來。畢竟,蔡京的東西也比較少見,想要收藏的人應該不少。”
“常兄,你這是在捧我。”周老擺手笑道:“我的作用沒那麼大,主要是作品本身就好,自然吸引懂的人競爭。”
“問題是參加拍賣的人,沒有幾個是真懂的。”常老哼哧道:“就知道胡亂瞎起鬨,看見別人舉牌也跟着舉牌,不是真心喜歡,而是爲了投資。”
周老點頭表示贊同,但是兩人無力改變這個現狀,或者更是無心改變什麼。畢竟,正是有了這些人的存在,古玩收藏才顯得繁榮昌盛,散發出無比的生機活力。
市場規律早就證明了單靠一幫藝術家的滿腔熱忱,肯定維持不了整個行業的發展,只有更多的資本參與進來,才能夠帶動整個行業的蓬勃發展,欣欣向榮……嘆了一會之後,常老正經問道:“年輕人,考慮好了沒有?”
“這個……”
王觀正想說話,忽然感覺身後有人碰了碰自己,回頭一看,發現正是唐清華,只見他不斷的眨眼,似乎是在暗示什麼。
一瞬間,王觀明白其意,頓時一笑,搖頭拒絕道:“常老,不好意思,這件東西才請周老題跋,我還沒有欣賞夠呢,暫時沒有出手的打算。”
“也是,當着周兄的面,談這件事情確實不合適。”
常老理解點頭,又笑着說道:“說起來,年輕人你已經拒絕我三次了。俗話說事不過三,所以下次我看中了什麼東西,你不能再拒絕了,要尊敬老人知道嗎。”
“常老,您這是在套我……”王觀苦笑起來,尋思着以後見到這位老人家乾脆繞着走。不然的話,只能坑他一把,讓他知難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