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鄱陽湖口,枯嶺山下,有一片被江水衝擊而成的沙諸,沿着江畔湖邊。生滿了蘆葦,靠近枯嶺的一面,卻是一片深密的樹林。

遠遠現出萬家燈火,點綴山光,掩映水面。

天際升起一輪明月,浸在江心,天上水底,兩面鏡子對照。

江上清風徐來,使人心情舒暢已極。

月影下,沙諸間,有一人在徘徊,一直打着圈子走,似乎有些煩躁不安。

突然一陣腳步聲傳來,柳蔭深處,轉出了六七個人。

那人突地停下腳步,凝視了一陣,只哈哈笑道:“我以爲你們不敢來了呢!”

一個蒼老的聲音,哈哈笑道:“凌老二,你今天算是找對了人,換一位可能懾於你那威名,真的不敢來,可是人家不怕你。”

那人正是虯龍道人凌洵,聞言哼了一聲道:“我今天就讓他怕。……”他話音未落,雲霄一跨步閃了出來,朗聲道:“請不要說得口滿,到時只怕難以收得回去。”

虯龍道人笑道:“小子,你可知我打遍天下無敵手麼?”

雲霄道:“那是人家謙遜的美德,不願和你一樣見識,你就自以爲了不起啦!也不覺得寒磣,難怪人家都叫你無賴漢了,可恥!”

虯龍道人被罵了一頓,氣得他渾身亂抖,吼叫道:“反了,反廠,一個後生小子,竟敢責罵起我來了。”

雲霄道:“你如果作得對,誰敢罵體,像你胡作非爲,誰不敢罵,人人都可以罵得!”

虯龍道人道:“難道你小子就不怕死?”

雲霄道:“我自從揹着黃包袱下山,憑一口劍走南闖北,使得天蠍教喪膽,可從來就不知道這個‘怕’字,但我也絕不誇張自己的能耐,以傲氣凌人。”

虯龍道人聞言更是暴跳如雷,吼叫着道:“好小子,膽敢在我面前逞口舌之能……”

雲霄哈哈笑道:“豈但憑口看你不能,就是動起劍來,你也不行。”

虯龍道人突地狂笑道:“好小子,由你說的嘴響,咱們不妨就動手試試。”

話聲中,就見他手掌向空中一揚,一道金蛇沖霄而起,在半空中打了一匝,又復回到他的手裡,已變成一口精光耀眼的寶劍。

就這一手亮劍工夫,立把在場的老少衆俠看得呆了一呆。

柳元善低叫了一聲:“好劍!”

柳蟬道:“爺爺,他這是什麼劍呀?看樣一定是很鋒利。”

柳元善道:“此劍乃是橋陵震山之寶,名叫虯龍劍。”

雲霄見狀,也不禁心頭一凜,也嗖地抽出了太阿神劍來,在月光照射下,閃閃透出淡黃的金光。

狂叟柳元善倏地一縱上前,道:“你們比劍,也總得有個輸贏的東道才行,不然又比個什麼勁。”

雲霄笑道:“對了,咱們是得事先有個約法才行。”

虯龍道人道:“什麼約法?”

雲霄笑道:“你自詡能打遍天下無敵手,那你是認定我一定打你不過了?”

虯龍道人傲然一笑道:“讓你再練二十年,也一樣不是我的敵手。”

雲霄笑道:“如果我萬一能勝你一招呢?”

虯龍道人見這位年輕人,神功內蘊,實在是有不凡的功力,不禁呆了一呆。

但他狂傲成性,哪甘自認服輸,冷哼了一聲道:“我如果敗在你手下一招,立即剃度爲僧。”

雲霄突地朗聲大笑道:“那不是太費事了,你第一次敗在柳老前輩手下,皈依三清當了道士,這次再敗當和尚,第三次如果再不贏,那你就應該還俗了,哪有這樣輕易的事,你就不肯多下點賭注麼?”

虯龍道人道:“你要貧道怎樣?”

雲霄笑道:“以我之意,你如打不贏我,應該拜我爲師,從今以後,聽命於我……”

他話音未落,虯龍道人已跳了起來,道:“不行,不行,貧道這把年紀,怎能拜你爲師?”

旁邊觀戰的舒元和柳蟬姐弟,見狀不禁掩口而笑。

雲霄道:“那你是自認贏不得我了!咱們如果就此罷手也好,不過傳揚出去,你還是輸了。”

虯龍道人急得直抓頭,聞言就厲吼一聲道:“這樣怎能算得輸贏,我不服氣!”

雲霄又進逼了一句,道:“那你爲何不賭?”

虯龍道人被雲霄連番相激之下,終於忍耐不住,猛地一頓腳說道:“好!貧道不信會打不過你!我賭了!”

雲霄笑道:“你可別意氣用事,須知大丈夫一諾千金,不能反悔的呀!?”

虯龍道人已急得耐不住了,忙道:“貧道從來都言出如山,說了就算數,快動手吧!”

雲霄應了一聲:“好!”

但見兩道劍光迎着一衝,“鏘!”的一聲龍吟,火星冒起老高。

這第一招,兩人都是同樣心思,要一試對方實力,所以一觸之下,立即卸開。

雲霄斜躍一步,太阿劍匝地疾進,招演“飛瀑倒懸”,如封似閉,從下撤出。

恰好虯龍道人的一招“五丁開山”,虯龍劍挾風疾到,兩劍“鏘”的一聲,又砸上了一下。

雲霄跟着猿臂輕揚,搭着一剪,打算剪飛對方手中長劍。

哪知,一剪之下,對方劍竟然柔不受力,發光仍是一柄柔劍,心中一驚,迅疾變招,用了一式“仙人指路”,劍尖又直取對方咽喉。

虯龍道人觀準收劍來勢,左手倏地推出一掌,一股潛力隨掌發出,立把雲霄太阿劍斜裡盪開。

雲霄突地一愣,心中方暗叫了一聲:“好厲害的掌法!”

就因他這麼微一愣的瞬間,門戶就露出空隙。

虯龍道人半生以來,身經百餘戰,眼神何等犀利,虯龍嘶的一聲,疾如電掣,直刺向雲霄臍下關元穴。

雲霄一着先機,立陷危境,用劍去補已然無及,慌迫之下急切間長身上縱,堪堪躲過,虯龍劍已擦着他的胯下刺過。

好個雲霄把握戰機,藉着身開下落之勢,迅疾沉劍下撩,跟着就身形落地。

“鏘!”的又是一聲響,他倏覺肘腕微麻,趕忙挫腰退步。

虯龍道人接過十幾招後,已看出雲霄劍法玄奧,內力精純,實在是一個勁敵,心忖:

“看此子功力,如單憑劍來劍去,怕不易將他挫倒,如吃了暗虧,纔不合算呢!”

心念至此,立即沉劍下壓,絞住了雲霄三劍,倏地身形一打旋,左掌猛地推出。

雲霄不防,驟覺一股掌風襲來,馬步一浮,全身立即顛開。

虯龍道人搶佔先機,掄劍迎頭剁下。

在這種情形下,雲霄欲避無力,只有隨後退之勢,單足屈下,身形微仰,太阿神劍用了一招“橫架金樑”,迎了上來。

“鏘!”的一聲,雙劍又硬碰了一記,虯龍道人卻是一怔,暗道:“這小於的劍,也是一柄神物呀,可別砸壞了自己的兵刃。”

就在他心念方轉,雲霄閃電般踢出來一腿。

他這一腿,乃是化育神功中的撤地十二腿,夾着勁風,端向了虯龍道人的膝蓋。

虯龍道人不由吃一驚,打算用擒拿手法去消解這一腿,已來不及,好在他恃着身形輕快,臨危用險招。

只見他單足着地,身形打了個急旋,疾如電掣,背後那一幅未束起的道袍,隨着身形疾轉時一拂,就把雲霄踢來的一腳,掃了開去。

他這一式,用的是流雲袖功夫的變相招數,因爲急猝間,內功無法貫注,雲霄雖被掃着了一下,並沒有受到影響。

可是因爲這麼一來,他可不敢大意了,立即挺身站起,太阿劍迎風展開,光影翻騰,一搶猛攻上去。

虯龍道人剎時間被他迫得連退幾步,運展起了虯龍劍,一伸一吐,拚命抵擋。

當下,各展奇能,雙劍舞起,兩團光影滾動,但聽金刀劃風生嘯之聲,不見人影起落。

這一場惡戰,直看得狂叟柳元善等老少諸俠,眼花繚亂,暗暗喝彩不止。

須知雲霄乃是癲仙凌渾的獨傳弟子,武功自屬不錯,可是和他動手的,乃是癲仙之弟,功力不相上下,論輩份,那虯龍道人是和雲霄祖父老俠雲誼同班輩的高手,在練功的造詣上,他比雲霄終要遜上一籌。

固然,武功一道是得有良師傳授,或者是分外奇緣,但內力卻是以苦練的日子多少來分別的。

轉眼間,兩人鬥了有百招之多。

虯龍道人一邊動手,一邊暗中打量,他已看出來雲霄劍法雖然精奧,內力卻不如自己。

心中一轉念,立卻抱劍推行護身,一陣旋風,縱出圈外。

雲霄以爲他打算要走,手中太阿劍一晃,一式“猿猴跳澗”追了上來,喝道:“勝負未分,怎麼可以走得!”

虯龍道人身形飄竄得快,一縱之下,已出去了兩丈有餘,倏地轉身過來,劍鋒斜引,扎馬作勢,喝道:“誰走了,有種的就接下我這一劍!”

他們兩人這又換了方式,和剛纔那一陣急攻猛打,又自不同,方纔那算是動手過招,今是接劍拼力。

所謂接劍,斗的是內力,由一方擺出個劍式來,讓對手來攻,如果能夠破了他的出手勢,將劍挑落,就算是勝了一籌。

雲霄聞言腳下一緩,凝目注視了一下對方的劍式,乃是普通的一式“大鵬展翼”,不過他的另一隻手掌,卻是平放在胸前,有些難測動機。

虯龍道人又叫了一聲道:“小子,你可敢接我這一招劍式麼?”

雲霄冷哼了一聲道:“我有什麼不敢,接劍!”

喝聲中,雙足一頓,直奔向前,太阿劍一閃,一招“夢斬孽龍”,嗖地橫劈過去。

在這時,虯龍道人早提足了真氣,內力貫注在一劍一掌之上。

雲霄哪知厲害,掄劍猛力砸下。

“鏘!”然一聲巨響,火星爆起老高,虯龍道人只覺身形一震,手上似乎輕了些。

當他低頭一看的瞬間,可不由面發怒張。

原來他那柄虯龍劍雖然是神物利器,但卻沒有太阿神劍靈異,雲霄又是個猛功,用出了全身力道搏此一擊,猛砸之下,虯龍劍已被他齊腰斬斷。

一般武林人物,往往都視自己的趁手兵刃,珍若性命,何況又是神物。

這一來,虯龍道人兵刃被毀,哪能不怒氣沖天,狂吼一聲,猛地一掌推出。

雲霄也早防着他這一掌,修地一挫腰,也是一掌迎着推了出去。

剎時間,兩人雙掌就膠着在一起了,變接劍成了接掌,雙方誰也不開口,俱運足十成力,互相前推。

這種較量內力的方法,完全憑的是真實功夫,絕無取巧之處。

初時,虯龍道人緩緩地向前跨了半步,雲霄退了半步,漸漸的,雲霄又逼了回來,跨前了半步,虯龍道人被迫也退了半步。

這麼一來,虯龍道人的面上,極快地閃過一絲訝色。

雲霄知道對方定是因爲自己的功力竟達如此地步,而感到驚訝,於是借勢,又向前移了半步。

虯龍道人一覺自己吃了虧,哪還敢分也趕緊收攝心神,運力追了過去,逼得雲霄身形左右搖晃了一下,然後便停住不動了。

過了一會,雲霄又全力反攻。

這次該輪到虯龍道人身形顫動了,慢慢地也剎住了勢。

二人就這樣地攻守有七八次之多,大家又都站着不再移動了。

旁邊觀戰的幾個人,一個個都看得心驚膽跳,尤其那柳蟬姑娘,更是緊張得微微喘氣。

兩人鬥了半個時辰,竟然是旗鼓相當,越發糾結難解。

就這片刻之間,兩人面色也越見沉凝鄭重。

先是雲霄的身軀,向下沉了寸許,接着便是虯龍道人下沉。

柳元善等人越看越心驚,他們全知道,這陣突如其來的勁風,乃因那惡鬥中的兩人,在較量內力之時,所激起的兩股無形真力,在空中欲散未散之時,互相碰激,而形成一個個的空氣渦流。

時間越增,那些氣流中的旋渦越多,便發出聲音,而使人感到強風逼人。

他們這樣地以性命相搏,卻是大出柳元善意料之外,眼看這是一個兩敗俱傷之局,不由得心中大急,連忙大喊道:“你們暫時住手如何,這樣鬧下去,對誰都不好,懂嗎?”

兩人誰也不說話,同時身軀在逐次下移,雙腳已慢慢陷入土中。

柳元善又大喊道:“凌老二,你可不能下毒手,他是雲老頭的孫子,小心你哥哥也不會容你。”

虯龍道人聞言心中一動,身軀突地向後仰了一下,趕緊運力反攻,好不容易纔又回覆正常,不禁就狠狠地朝狂叟瞪了一眼。

柳元善急得直抓頭,因爲他已看出來,兩人竟是功力悉敵,誰也不敢首先撤退。

就在他無計可施之際,小叫化舒元叫道:“我有辦法了!”

柳元善忙問道:“小東西,你有什麼辦法?”

舒元道:“那還不容易,只須過去手起一劍,把那紅臉道士戮死不就得啦?!”

柳元善哼了一聲道:“混帳主意,你戮死了凌老二,看癲老頭不剝了你的皮!”

舒元把頭一搖,雙手一攤,道:“那我就沒法兒了!”

百愚上人尋思了一下,道:“老哥哥,你看用掌力從中把他們分開如何?”

柳元善沉吟道:“行是行,不過掌力不能過強,如果力道大了會傷了兩人,但也不能小了,會受不住那潛力的反擊。”

舒元插口道:“讓我試試怎麼樣?”

柳元善道:“你這個小東西,我早知道你技癢了,試試可以,不過得小心那反擊的潛力。”

舒元笑道:“我知道了,你老就請放心吧!”

他說着話人已縱向離着兩人七八步處中間站好,拿樁扎馬,雙掌平推而出。

此際,強風颳得更厲害了,忽然被一股外來的勁氣一衝,立即化成三道直流,朝兩人雙掌膠着之處,衝了過去。

正在全力對峙中的兩人,受此直流一衝,重心頓失,立即被盪開了兩丈多遠,跌坐在地上。

那前衝的直流大氣,雖然衝開了兩人,但也被兩人發出的真氣阻了一下,一股潛力,反撞而回。

舒元一見一掌奏效,心中一高興,可就忘了潛力的反擊啦,剛剛一卸勁,方吐出了一口氣,潛力已然襲到,他驚慌的“哎呀!”

了一聲,人已被勁風捲起,拋出去三丈開外,摔得他直咧嘴。

轉眼間風消沙落,雲霄笑道:“老道長,你可認輸了麼?”

虯龍道人虎吼一聲,縱身而起,掄起手中斷劍,又撲了上來,喝道:“那是因我兵刃不夠好,誰打輸了。”

喝聲中,連發數劍,震出數股寒光,灑、刺、點、挑,一搶猛攻,宛如黑夜流螢般飛轉,着着都找雲霄致命之處。

雲霄輕輕一笑,改變了打法,並不和對方硬拼,只借着身形飄竄,左躲右閃。

同時,他那手中太阿神劍,施展開來,封前擋後,舞起一團黃光罩體,令得虯龍道人無隙可尋,可是他打算取勝,卻也不容易。

轉瞬,雙方又拼了二十來個照面。

雲霄倏然心中一動,觸起了靈機,想到了那化育十二解,暗罵一聲道:“我怎麼笨起來了,現放着武林絕學在身,怎麼不施展呢?”

他念頭一轉,劍法立刻一變。

但見劍光閃動,如長虹飛轉,一會兒作無數光圈,繞着虯龍道人面前滾動,越滾越多,一會又忽然去,成一蓬金光罩身。

任他虯龍道人武功怎樣高法,一時間也鬧得有些手足失措。

好在他的武功着實不錯,勉強還能支持,也施展出平生絕技來對付,一邊發劍,暗中把掌力打出。

哪知,雲霄早就防着他這樣的打法了,已留上了神,等他一掌推出之際,身形一閃,斜讓過去,跟着底下猛地踢出一腿。

他這腿法,乃是武林最玄奧的撤地十二腿,去勢有若旋風驟起,橫掃而出,和方纔那一腿又自不同。

眨眼間,腿風已掃到了虯龍道人的下盤,逼得他連忙撤掌回來化解。

可是,仍然慢了一點,手肘已被雲靴尖點中,一陣痛麻。

右手劍立受影響,慢得一慢,倏見雲霄身形縱起,又覺出頭頂上一股冷風罩落,拂面生寒。

心中不禁大驚,急忙施展出六爻身法,身形一閃一晃,總算鑽出了劍圈,急見雲霄縱走,驀地大喝一聲,道:“勝敗未分,往哪裡走!”

喝聲中,飛身就追,看樣兒,他是已打出火來了。

就在這時,忽見人影閃動,數股勁風匝地而起,阻住了他,並聲喝道:“誰說勝負未分,已見了輸贏啦,再要纏之不捨,就真成了無賴漢了。”

虯龍道人忙即停下腳步,掃目看去,見身前阻路的乃是狂叟柳元善,千癡上人金不問,百愚上人古百愚,另外還有一位少女和兩個小童,一字兒擋在他的面前。

雲霄卻是神色自若,面含微笑,站在六人身後,按劍不動。

虯龍道人見此情形,心中暗暗納罕,沉聲道:“柳大哥,你可是成名的人物,怎麼糾衆來欺負我,須知我凌洵卻不怕你們人多,我非得宰了這小子,以消我斷劍之恨。”

柳元善哈哈笑道:“老弟,在你們動手之前,可是有言在先,只分輸贏,不拼生死的呀!”

虯龍道人冷哼道:“勝負已分,那就叫那小子過來,磕頭拜師吧?我不會虧待他的。”

百愚上人微微一笑,道:“老二,請問誰人贏了?”

虯龍道人怒道:“你沒長眼睛,方纔是哪個敗走的!”

舒元突然哈哈大笑道:“那麼大的一個人,怎麼這樣的無賴,輸了不認帳。”

虯龍道人越發怒急,喝道:“小子,你說清楚點,是誰輸了?”

舒元大眼一翻道:“你不是也帶着眼睛的嗎?不會自己看看,須知人家是手下留情的啊!”

他這一句話,氣得虯龍道人更是憤怒難禁,鬍子似要豎起,忽覺有異,怎麼頷下有些輕……探手一摸,陡地應手灑落,原來鬍鬚被人齊頷削斷。

這一驚非同小可,方纔由於怒火速目,竟然沒有覺得,再撫一下耳朵,懸着的一對大金圈子也不見了,道髻散落腦後,連那頂竹筍冠也不見了。他怔怔地癡立,呆呆地發愣,臉色由紅變青,由青變紫,又羞又惱,恨不得地上裂條縫,他可以鑽進去。

柳元善見狀,知道這位凌老二是性如列火,心比天高,就許因此一敗,而含憤自戕,忙向雲霄一使眼色。

雲霄向前急跨兩步,雙腿一曲,跪在地上,道:“師叔,雲兒向你請罪了。”

虯龍道人此際的心情,真的被柳元善請對了,他已起了自絕之心,手方擡起,方待自擊腦門……忽聽身前人語,那將欲擡起的一隻手,不由慢了一下,低頭看去,見是自己的對頭雲霄,竟然跪在自己身前。

他就更感到驚異了,忙向後退一步,吶吶地道:“你……你這是幹什麼?打敗的是我呀?依照約法,我得向你磕頭纔對,怎麼你……”柳元善笑道:“老二,你可知他是誰嗎?”

虯龍道人道:“你不是說過,他是老雲誼的孫子嗎?”

柳元善道:“不錯,他是雲門後人,你可知他是誰的徒弟嗎?”

虯龍道人搖搖頭道:“這我不知道。”

柳元善道:“他是癲老兒的徒弟……”

虯龍道人猛地一擡頭,雙眼瞪着柳元善,驚異地道:“怎麼?

他……他是我大哥的弟子?”

癡老頭笑道:“一點不錯,如此看來,你這一生,武功再也不能追上那癲老頭的,你信不信?”

虯龍道人默默地點頭,道:“我怎比得上家兄那天聰睿智。”

柳元善笑道:“那麼說你是服了?”

虯龍道人苦笑了一下道:“凌洵今日輸得口服心服。”

柳元善道:“既然輸了,那就好辦……”虯龍道人道:“是否要我依約拜師?”

柳元善道:“那倒不必,不過你這身異服必須脫掉,自己又不是三清弟子,何必要冒充牛鼻子呢?”

虯龍道人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身上道袍,吞吞吐吐地道:“這個……這個……”柳元善道:“這個什麼?你不是爲了要戰勝令兄才改裝的麼?可是你連他的徒弟都打不過,今生你是難以勝過他的了,不過,我卻給你想出了個露臉的法兒……”虯龍道人慌不迭道:“我現在也不想露什麼臉,只要家兄能看得起我就行。”

柳元善道:“我這方法,也正是使癲老頭看得起你的良策。”

虯龍道人道:“有什麼良策,請快說出來!”

柳元善道:“你可答應我還你本來面目嗎?”

虯龍道人哈哈笑道:“冠已落,劍已斷,我還好意思披此道袍向人招搖,虯龍道人就是凌洵,本來是我,何由還得?”

柳元善道:“桃花塢還有人等你,但願你別讓我那弟妹寒心。”

凌洵聞言一怔,突地也跪在地上,朝着柳元善道:“老哥哥,人說你狂,我看你真,凌洵知罪了,這就回轉桃花塢,從此絕跡江湖。”

柳元善道:“無奈你還有責任未了,眼前還不由能你清淨。”

凌洵霍地站起身來,問道:“但不知有什麼事情能用得着我?”

柳元善道:“去救你兄癲老頭!”

這麼一句話,立刻把凌洵給鬧糊塗了,他真揣不透,放目武林,還有能困得住癲仙凌渾的?卻須要自己去打救?實在難以令人相信……柳元善也看出來凌洵神色,是有些不相信,忙道:“你莫非不相信……”凌洵道:“實在令人費思,我不信武林中,會有人敢惹他老人家。”

柳元善道:“那也算不了什麼,連老要飯的也陪着被困。”

凌洵更是詫異,忙道:“什麼人有這麼高的能耐,竟能困得住天山二仙,我凌洵倒有心會一會如此高人。”

柳元善道:“我們這次來到江州,爲的就是找你,同去對付那混世奸賊。”

凌洵聞言,豪氣又生,問道:“請問他是誰?”

柳元善道:“死灰復燃的天蠍教……”

凌洵恨聲道:“可是仇湄娘那騷狐狸?”

柳元善道:“她現在是惑世的花蕊夫人!”

凌湄道:“一個兩截穿衣的臭娘們,也用得着這樣興師動衆,看我凌某人獨入妖窟抓她來就是!”

柳元善哈哈笑道:“老兄,暴虎憑河,死而無悔,勇則勇矣,但卻難成大事。”

凌湄是江山可移,本性難改,轉眼間又犯了狂傲的毛病,哈哈笑道:“我縱不信她仇湄娘有翻天的能耐。”

柳元善道:“但她卻真有攪海的本事,數大武林宗派,十之九都已歸了天蠍教,挑了雲門谷,血洗了中天池,如今又佔據了綠萼莊。”

凌湄聽了,驚訝得不禁瞪大了眼,怔怔地道:“哦,騷狐狸有這麼大的手段呀?”

柳元善道:“所以我們應該主謀而後動,你目前可先同雲霄……”他提到雲霄,不由得轉頭看去,見他仍然跪在當地呢!立即向凌洵笑道:“老二,你怎麼不讓他起來呀?”

凌洵臉上一熱,笑道:“他小子打敗了我,提臉露足,多跪一會兒無妨。”

雲霄霍地站起來,笑道:“這麼說來,我可不能跪了,如果打贏了罰跪,試問誰還敢打贏呢?”

一語引起衆人一陣大笑,驚得江邊沙鷗,撲撲驚飛。

柳元善扭頭看了看天色,見月色已西沉,離天亮不到一個時辰了,忙向凌洵道:

“老二,你目前先同雲霄迴轉桃花塢,設法請出黃山七怪,然後可到梅嶺望梅谷,先奪回綠萼莊,殺一殺騷狐狸的銳氣,咱們再商量去救癲老頭。”

凌洵當然是滿口答應,立即向衆人告別,同着雲霄步向江口,跳上小船,鼓掉而下。

晨光熹微中,狂叟柳元善等人,默默地站在江邊,望着那逐流而下的小船,心中一陣悵然……摩雲金剛凌洵同着雲霄放掉中流,不到半天的工夫,船已到了華陽口,棄船登陸,竟然直向山深處走去。

雲霄覺着有些奇怪,忙問道:“師叔,咱們這是去哪裡呀?”

凌洵笑道:“我既然決定除此新衣換舊裳,迴轉桃花塢,也總得有個交代。”

雲霄詫異道:“向誰交代呀?莫非是三清祖師?”

凌洵笑道:“我並非玄門中人,三清祖師管不了我。我所交代的,是一些同夥弟兄。”

雲霄聞言,心中更是驚訝,暗忖:“我師父這弟兄二位,可都是怪人,一個是傷心人別具懷抱,癲狂成性,哭笑無常,這一位卻行動怪異,俗儒粹道任我爲,時而出世,時而還俗,更怪的是他還有同夥之人,敢算是聚夥成盜,作那沒本錢營生……”他心中這麼想着,可不便明問,默默地跟着走。

摩雲金剛凌洵,卻是個爽朗的人物,他現在因爲存在心中多年的死結,一旦結開了,感覺輕鬆了不少,同時眼見自己這位師侄,竟有這麼高的武功,樂得他一路上,直打哈哈笑個不停。

雲霄卻因這位師叔行動怪異,揣不透他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只是唯唯諾諾,隨話應聲。

不知不覺間,已然金烏西墜,黃昏來臨了,他們已到了一座山谷。

凌洵笑笑道:“這地方名叫摔琴谷,據說從前俞伯牙因爲鍾子期早死,世上再無知音之人,在這裡把琴摔碎,從此再不撫琴了,有沒有這宗事,我不知道,總之這地方叫摔琴谷。”

雲霄道:“那麼這座山一定是馬鞍山了?”

“是的!這一帶就叫馬鞍山……哽?”

凌洵方說得一句,忽然哼了一聲,轉身以驚訝的眼光,凝視了雲霄一陣,詫異道:

“你……你來過這裡呀?”

雲霄見他這麼樣神色,一時也摸不着頭腦,怔怔地道:“沒有哇!”

凌洵道:“那你怎麼知道這是馬鞍山?”

雲霄不由失笑道:“書上曾有這麼一段故事,名叫高山流水,就是說的俞伯牙和鍾子期的故事,所以我才知道。”

凌洵聞言,神色忽然變得一片暗淡,長嘆了一氣,道:“可惜我沒讀過書,不知道那麼多,所以連武功也難練到上乘境界。”

雲霄道:“師叔的武功已然不錯,數天下武林人物,有幾個能是你老的對手?”

凌洵道:“別說了,那全是人家看在你師父的面上,讓着我的,其實我還能不知道……”說到此處,他忽然壓低了聲音,道:“你可知道我們爲什麼改扮道裝,離家住在這裡麼?”

雲霄道:“聽狂老頭說,你是和我師父鬥氣,立誓要勝過我師父,難道不是嗎?”

凌洵道:“不是的,不是的,這件事我連你的師父都瞞過了,他們哪會知道,不過,他們這樣的胡猜測,卻對我有很大的方便。”

雲霄道:“那是爲了什麼?”

凌洵突然神色變得嚴肅起來,冷冷地道:“小子,我這點秘密二十年來從未向人說過,今天我給你說了,要是給我說了出去,咱們可沒有個完!”

雲霄道:“我看你還是不說的好。”

凌洵道:“那不行,因爲我沒讀過書,窮二十年的歲月,也沒有練出個名堂來,我既然答應狂老頭回桃花塢,就此前功盡棄,太可惜了,如被旁人得去,那還得了。”

雲霄見他說得鄭重,心中一動,忙道:“莫非師叔得到了件武功秘笈……”凌洵神色一怔,突地伸掌,一下拍在雲霄的身上,哈哈笑道:“好小子,就你這一猜,聰明就高過我十倍。”

出掌也許重了些,拍得雲霄一皺眉,忙道:“那是一種什麼功夫呢?”

凌洵聞言,立時就遲疑起來,道:“這……這……”雲霄笑道:“師叔,你放心吧,我雲霄心口如一,絕不泄露你的秘密,如違此言,天不佑我。”

凌洵一聽雲霄發了誓,剎時間,感動得熱淚涌眶,一把抓住了雲霄的手,道:

“好……好孩子,憑你這句話,師叔終生不忘。”

雲霄笑道:“師叔用不着這樣,須知爲人守秘,乃是我們武林中人的美德,雲霄不才,還不會那樣的無信無義。”

“好!”凌洵豪放地喊了一聲,驀地又是一掌拍下。

雲霄閃身讓開,笑道:“師叔手下很重,雲兒受不了那一下。”

凌洵笑道:“你小子倒溜得快,來,我給你說……”他一言未了,倏見從一座寺院中,飛縱出來十數條人影,從兩面包圍,撲了過來。

雲霄見狀,倏地翻手亮劍。

凌洵笑道:“小子,別動傢伙,這些全是我的同夥弟兄。”

雲霄一聽,太阿劍立又還鞘,就聽遠遠有人喊道:“是觀主大哥嗎?”

凌洵洪聲應道:“費兄弟嗎?不錯,是大哥回來了,快告訴弟兄們,咱們今天在三清殿上喝個通宵,不醉不休!我要給你們介紹一位大英雄。”

遠遠那人應了一聲,跟着兩邊的人,也擁了過來,這個喊一聲“大哥”,那個叫一聲“觀主”,神態之間十分親熱。足見這位摩雲金剛甚得人緣。

凌洵不停口地哈哈大笑,在衆人簇擁下,進了那座寺院。

雲霄邊走邊打量,見這是一座道觀,雖然有些破敗,但卻打掃得十分乾淨,大門上懸着一塊匾,上寫“琴聲觀”三個大字。

他不由心中暗笑,忖道:“世上盡多趨炎附勢之人,連山川地名也難脫俗,數千年前,俞伯牙在這裡摔了琴,連谷名寺觀,也都以琴而名了。”

他思索間,人就跟着進了三清殿,在殿上站立着有二三十位雄赳赳、氣昂昂的健壯漢子,一個個都以驚異的眼光,盯在雲霄身上。

凌洵哈哈笑道:“各位弟兄,來……你們見見這一位英雄,他叫雲霄,告訴你們,他的能爲可高得很,只怕當今之世,沒有幾人能敵得過他的。”

“哦?”人羣中響起一陣驚訝的聲音。

凌洵又道:“再告訴你們,他乃是雲門世家老俠雲誼的孫子,哈哈!是我哥哥的徒弟我的師侄。”

他聲方住口,立有十幾個豪士,涌上前來和雲霄周旋着,彼此間一陣互相請教,凌洵更是笑不絕聲地從中介紹,一一都道過了姓名。

此際酒菜已經擺上,筵開四席,各人分別就座。

到這時,雲霄知道凌洵口中所說的同夥弟兄,並不是聚夥爲寇的一夥人,乃是受不了天蠍教的苛擾,來此避世的一班武林人物,其中還有幾位,竟然是排幫中的舵主,因不願歸附天蠍教而進了這琴聲觀的。

不過當中有三位頗有來頭的人物,人稱伏牛三獸,因和九大門派結下了深怨,而在這裡避風頭。

其實他們也並不是壞人,因性情孤僻,目空一切,爲了一時意氣之爭,動手殺了少林武當幾個門人,而引起一場大風波。

這件事,當年曾轟動了整個江湖,雲霄也曾聽人說過,想不到卻隱在此處。

他心念動處,就留神打量三人。

見那金毛神猿盧俊雄,鬢髮已然蒼白,天生成的一雙火眼睛,年在六旬開外,說得一口湖北上音,言談十分粗豪。

另一位叫翻天豹子武世長,他生得豹頭環眼,虎口獅鼻,年在五十上下,神態威猛已極,真像一頭擇人而噬的豹子。

第三位叫獨角玉虎魏真,年在四五十歲之間,生得是一表人才,眉清目秀,長鬚灑胸,根根飄然脫俗,就是頭上長了個肉瘤,看去有些不雅。

雲霄看在眼裡,心中也就多留了神,因爲這三個人,是出了名的目空四海,孤僻不羣,世上就沒有他們所服的人,不過若是讓他們真的服了,他們會毫不珍惜自己的性命,而忠心不罰酒過三巡,凌洵的豪興越發大發,耳中只聽他哈哈大笑之聲,喝起酒來,更是如巨鯨飲水,他還有意無意地,把雲霄再次地向伏牛三獸,鄭重介紹。

跟着他又道:“各位弟兄,我告訴你們一件事,就是哥哥我今天栽了跟頭,削髮、割須、斷劍,你們可知那打敗我的是誰嗎?”

翻天豹武世長洪聲道:“大哥,你在說笑話了,我不信武林中會有能強過你的。”

摩雲金剛凌洵已有了點醉意,聞言道:“你不信行嗎,看,哥哥的鬍子不已斷了麼?

那人就是我這師侄。”

說着,倏地從袖底扔出斷劍來,又道:“有憑有證,哥哥不是打腫臉充胖子那樣的人,勝敗常事,算不了什麼,不過得輸得值得,我今天是栽筋斗了,可是我心裡很痛快,因爲輸得不冤。”

他一口氣地數說着,使得大殿上數十雙眼睛,都集中到雲霄的身上。

雲霄雖然也是個豪放不羈的人物,但被那麼多人就麼直起眼看着,他可覺着有些不好意思,俊臉上也就微現紅暈。

在這時,那伏牛三獸的心中,卻是大不受用,尤其那獨角玉虎魏真,在三獸中他年歲最輕,性情也最暴,突地站起身來,朝着雲霄一拱手道:“我魏真今天放肆地說幾句話,不知這位雲世兄願不願聽?”

雲霄也忙一拱手,笑道:“蒙各位武林前輩看得起我雲霄,請教還怕不肯,哪有不願聽之理。”

魏真道:“聽我們大哥把世兄一陣恭維,說得有聲有色,簡直是天上少有地下絕無,我們曾聽人說過雲門世家的武功,也相信世兄的身手不凡,不過,如非親眼所見,終是心中不服,世兄可否露上一手,使我們見識一下。”

他這話一出口,那金毛神猿盧俊雄,同聲響應,嚷道:“對,露上一手絕技,也好讓我們開開眼界。”

凌洵一聽,知道是自己說話溜了嘴,激起了三獸那國空四海的傲性,可是,在這樣情形下,他是無法能攔得住的,就只好默聲不語,凝目看着雲霄。

此際,雲霄也感到十分爲難,正也轉目看着凌洵。

獨角玉虎魏真卻是得勢不讓人,他已離座站起,道:“兄弟幾年來也練了幾手粗拳笨腿,打算就在這三清殿上,領教世兄幾招絕學,不知可肯賜教!”

這一來逼得更緊了,越發的劍拔弩張,而云霄也更爲難,不動手是不行,動手又恐找出麻煩。

大殿上二三十位武林豪雄,眼見獨角五虎魏真這麼明擺着叫陣之勢,都以爲雲霄在這局面下,沒法不出手了。

再看那雲霄時,卻見他的神態忽然變了,笑嘻嘻神態自若,離座站起身來,笑道:

“雙方動過招,難免不有砸着碰着,那樣反而不好,這樣吧,我先露一手輕功,如有人能夠比得過我的,咱們再在手腳上切磋研討,怎麼樣?”

魏真道:“但不知你怎麼施展法?”

雲霄指了指殿門和後門的角門,道:“我從正門出去,由後門進來,在座各位都不是普通武師,我想會明白其中奧妙……”魏真狂笑了一聲道:“我想你不會被嚇跑了吧!”

這句話說得有些過火,雲霄不由劍眉一豎,冷冷地道:“你不會跟出來瞧着!”

魏真道:“我正有此意!”隨着話聲,迅速搶向院中。

雲霄冷哼了聲,舉步向殿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