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寰宸用匕首挑開火漆，展開信紙，寥寥看了數眼，面色便如經歷了數個世紀，直到一片死灰--
";備馬！本王要立刻出城！";
青麓呆了半晌，忽然屈膝跪下，攔在了君寰宸前行的路上：";王爺，請三思。
君寰宸手裡的信紙攥成了一團，眉峰不悅地跳動着：";思前思後思左思右都沒用，速速去備馬！";邊說邊從一側繞了過去。
青麓趕忙起身追上去：";王爺，萬萬不可一時衝動，壞了大局啊！";
君寰宸忽然止了步伐，回身冷冷凝望青麓：";你以爲除了你，就沒人能給本王備馬了嗎？";
青麓慌忙收回神色：";卑職不敢。但王爺現在授命監國，一旦出城就是擅離職守......";
話還未說完，君寰宸早已大步離開，對着迴廊角的一個小太監道：";傳令下去，把本王的汗血馬牽到宮門口來！";
青麓緊緊跟隨在君寰宸身後，知道自己再說什麼也沒用。他接信時已經向那傳送戰報的軍士問明瞭情況，皇上在前線中了埋伏，與秦夫人脫離大軍，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王爺會如此衝動，定是因爲夫人吧......
疾步來到宮門口，汗血馬已經被人牽了過來，正不耐地甩着馬尾。但它身側多了匹黑色戰馬，馬背上的少年一見君寰宸出來，立刻翻身下馬，跪在正前方。
";王爺，我聽說北軍戰敗，姐姐被困，不屈願請命親自上前線救出姐姐！";跪在地上那一道挺拔的背影，正是昔日集市上賣蛇的少年薛不屈。
當他擡起頭時，是一張成熟蛻變的堅毅臉龐，輪廓分明，下巴瘦削，原先白皙的皮膚長期在烈日曝曬下，顯出男子漢的麥色來。一雙眼睛一如昔日的明亮，彷彿世間塵埃都難沾染半點。
君寰宸逡起了眉，疑惑道：";誰告訴你的？";瀟湘首發，請勿非法轉載！
薛不屈仰起脖子：";京城裡現在到處都在傳言皇上戰敗。今日從前線入城的戰馬於驛站休息時，我自己打聽到的。";
聽罷，君寰宸沉默半晌，然後冷冷對左右吩咐：";今日是誰負責送戰報的，拉下去，斬。";
左右得令退下。薛不屈有些着急：";王爺，不管是誰告訴我，姐姐遇難時千真萬確。懇請王爺允許我上前線去救姐姐。";
君寰宸走近他，拍着少年消瘦的肩膀：";就算本王不允許，你也打算私自出城吧？";他的馬背上，早已掛好了包袱。";你這就隨我一起出城吧。";
薛不屈大喜，隨即起身，兩人一齊上馬。青麓略顯焦急，他本來還指望能有人勸勸王爺，這下倒好，又多個湊熱鬧的。
王爺籌謀多年，爲的就是這一朝政變。如今皇上戰敗，生死未卜，正是他名正言順登基取而代之的大好良機！可王爺這一走，京城必將大亂，蔡國舅還遠在隴西。這戰報隔了十萬八千里，也不知是真是假，萬一皇上沒事，追究起王爺監國不利的罪責，就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了。這種關鍵時刻，一向鎮定自若的王爺怎會不冷靜了呢？
隨行馬隊已經奔上了宮道，此行太過匆忙，沒有半點準備，在這種戰亂時候，孤身上路顯然不是明智之舉。行至城門口，道路忽然被封閉，禁衛軍的攔阻下，街道上竟沒有一個百姓！
君寰宸勒住了馬繮，停在關閉的城門前。身後，得得的馬蹄聲響了起來，一衆人掉轉馬頭，便見皇宮禁衛軍統領林瑞率數百名鐵甲將士策馬趕來。
";王爺請留步--";林瑞遠遠的就高聲喚道。
君寰宸眯起了眸子，巡視了下陣仗，冷笑道：";林統領有何貴幹？";
";不敢，";林瑞遠遠勒住了馬繮，他身後的禁衛軍將士順勢一字排開，身上鐵甲錚錚，氣勢逼人，";只不過蔡大人臨去隴西前，交待過屬下，如果王爺做出什麼不理智的事情，請屬下務必攔截。比如說......離開京城。";
";哦？";君寰宸挑起了眉梢，似調侃般自言自語，";蔡述他管得倒是寬。";忽而語聲一厲，揚聲道：";蔡述就算還在京城，以他的官職也不足以限制本王的行動，就憑你......？";
林瑞在馬上生生地打了個寒顫，抹了把汗道：";屬下自然沒那個能耐。只不過......屬下也是爲王爺您着想，咱們既然在一條船上，誰也沒理由讓這船翻了，還請王爺從大局出發，慎重考慮。";瀟湘首發，請勿非法轉載！
一旁的青麓屢屢想插話，但懾於君寰宸眸子裡的冷冽，一時不敢張口。其實他覺得林瑞說的都對，甚至希望現在就把自己主子給五花大綁回去，免得一失足成千古恨。
君寰宸從容坐在馬背上，淡然一笑：";林統領，本王何時與你變成了一條船上的人？";
林瑞愕然，尚未開口，只聽君寰宸已經大聲羅列了他的罪狀：";皇上明令宮廷內不得結黨營私，林瑞你身爲皇宮禁衛軍統領，任職期間私自出宮，沒有皇上手諭便私自調動兵馬，以下犯上，衝撞本王，該當何罪？";
一連串的罪責震得林瑞腦袋裡一片空白，如同一具木偶呆在馬上，那邊，君寰宸已經下令：";來人，除去林瑞禁衛軍鎧甲，押下去交大理寺卿審訊！";
林瑞這纔回神，憤怒地掙扎起來：";王爺，你不能......";
";住口！本王現在代皇上監國，治你一個禁衛軍統領的罪還綽綽有餘！";君寰宸居高臨下，冷冷地睥視上百名禁衛軍將士，衆人皆噤口不言，眼睜睜看林瑞被拉下去。
君寰宸心中冷笑，看來這禁衛軍還不是林家的，蔡述也未必收的回禁衛軍兵權。
";皇宮禁衛軍統領一職，暫由副統領趙德代任，一切等皇上班師回朝，再做定奪！本王這就要出城，誰還敢攔？";
悽清的大街上回蕩着高昂的聲音，久久沒人作答，君寰宸脣角微揚，下令道：";還不速開城門？";
一排守城小兵小碎步跑上前，合六人之力拉開了深重的朱漆銅環大門，君寰宸並薛不屈，兩騎快馬，飛速地穿過城門，消失在一陣煙塵中。
＊
清冷的山洞裡，無憂和君昊天均是一夜未眠。兩人穿上了烤乾的衣服，相依躺下，但誰也沒有闔上眼。
篝火明滅，到黎明時分已經完全熄滅，只有嫋嫋青煙。兩人身上都是遍體鱗傷，稍微動彈都疼得抽氣，肩膀早已被痛感麻木，就這樣僵硬的，好像失去了自我，如同一具冰冷的屍體，除了痛感，再沒有其他的。
無憂枕在君昊天的手臂裡，睜大眼睛，看着山洞頂。月光已然暗淡，四周黑鴉一片，歷盡浩劫，一點點風吹草動都能讓她驚得立刻坐起來。
君昊天憐惜地凝着她側臉，因爲看不清，於是用手掌一點點的撫＊摸，手指小心翼翼的劃過她的嘴脣，鼻子，和兩腮。他的手掌很大，有一層薄薄的繭子，掌心掠過之處，帶着微微的暖意，像是一種包裹在火焰裡的靜謐。瀟湘首發，請勿非法轉載！
";睡一會吧，";他的聲音極輕柔，像是山洞縫隙裡的一滴水珠，輕而緩的滴落下來，";你閉上眼，朕唱一首歌給你聽。";
無憂聽話地合上了眼皮，君昊天的大手覆上她的睫毛，無憂調皮地眨眨眼，睫毛在他的掌心裡摩挲。
君昊天清了清嗓子，略有些尷尬地壓低聲音：";朕好些年沒有唱過歌了。";
他唱的是一首《采薇》，詩經中的名篇，曲調原本婉轉美妙，但他的聲音壓得很低，於是顯得沉鬱。
起初無憂還聽不太清，後來迷迷糊糊的，覺得睡意重了，就在那首歌的餘韻裡做起夢來，也分不清他在唱什麼了......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
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啓居，玁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歸曰歸，心亦憂止。
憂心烈烈，載飢載渴。我戍未定，靡使歸聘。
采薇采薇，薇亦剛止。曰歸曰歸，歲亦陽止。
王事靡盬，不遑啓處。憂心孔疚，我行不來！
彼爾維何？維常之華。彼路斯何？君子之車。
戎車既駕，四牡業業。豈敢定居？一月三捷。
駕彼四牡，四牡騤騤。君子所依，小人所腓。
四牡翼翼，象弭魚服。豈不日戒？玁狁孔棘！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行道遲遲，載渴載飢。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這是一首描述軍旅生活的詩篇，君昊天唱得抑揚頓挫，不顯悲愴，倒有激昂的氣勢，到最後，無憂只覺在夢裡都是旌旗萬里金戈鐵馬的畫卷，夢裡黃沙，有個一身明黃的男人跨着四蹄如雪的駿馬，披荊斬棘而來......
等到夢醒時，微光已透入了山洞，外面是撲簌的樹葉聲，和人小聲的說話聲。
無憂挪了挪僵硬的脖子，君昊天已不在身側，她睜大了眼睛，陸續的對話聲傳進巖洞。
";末將該死......昨夜到處是南軍戰火，末將不敢張揚皇上失蹤的消息，怕影響軍心，因而只能私下搜尋......";有個男子的聲音，大約是君昊天帳下的某個將領。
";無妨。你做的是對的。朕沒有大礙，朕叫你準備的馬車呢？記住，墊上厚一點的軟墊，車裡燃好暖爐。";君昊天的聲音略顯沙啞，是一夜沒有休息好的症狀。
";是。馬車早就在山下等待，山路難行，末將已將御馬牽來，請皇上先上馬行走一段路程，再換乘馬車。";
";廢話！朕這點小傷，坐不坐馬車都一樣，你難道讓夫人和朕一樣騎馬下山麼？";
那將士似乎沉默了。
無憂撐起手臂，用盡全身的力氣站起來，走出山洞。忽然明亮的光線刺得她眼睛酸澀，全身像被車輪碾過一樣，除了痛便是疲乏，有氣無力地道：";我能騎馬......先下山再說吧。";
她和君昊天皆是衣衫不整，面容憔悴，但士兵們個個頭顱低垂，沒人敢擡頭看她。
君昊天眉毛緊擰，最終還是點頭，抱她放上馬背。爪黃飛電不愧是馬中蛟龍，昨夜他們在洛河畔棄馬投河，爪黃飛電竟能自己奔回了北軍大營。北軍將領能這麼快找到聖駕，也多虧了爪黃飛電的引路。
君昊天在她身後上馬，坐穩後，爪黃飛電徐徐而行，全然沒有了昨夜的奔命。
即使如此，無憂還是覺得頭暈眼花，胃裡像有個小人在鬧騰，明明沒有吃什麼，卻執拗地想嘔酸水。瀟湘首發，請勿非法轉載！
君昊天察覺了她的異樣，雙臂扣住她的身體，安慰道：";撐一會，等回到大營，洗個澡，好好睡一覺就沒事了。";
";嗯......";無憂無力地點頭，僅僅是這麼一個微小的動作，卻整個人失去了平衡，重重地往馬背一側倒下去！
君昊天眼疾手快地撈住了她的身體：";憂兒--？";這麼大的動靜，無憂卻閉着眼睛一動不動，看來是，暈過去了！
爪黃飛電開始在山澗里加速，君昊天攬着無憂，穿越山林，跨過平原，一騎當先，衝進了繡龍軍旗的大營。
苦戰了一夜的士兵看到聖駕歸來，紛紛歡呼着向一處涌來，整座大營一瞬間從死寂變成沸騰，但白馬上的男人不作一刻停留，馬蹄踏過迎上來的士兵，徑直衝進了內營主帥的軍帳。
";皇上！";
";皇上回來了！";
接二連三的呼喝傳遞下去，小太監惠童涕淚滿面，連滾帶爬地跪到了馬蹄下。
君昊天在馬上大喝：";御醫呢？快傳御醫！";
惠童呆愣片刻，君昊天踩着他的背脊跳下馬來，小心翼翼地抱下無憂，隨即不耐煩地踹開惠童：";速速傳召御醫！晚一刻便提頭來見！";話音落，人已衝進了帳內。
皇帝軍榻上，無憂虛弱地躺着，面色蒼白得幾近透明。黛眉輕蹙，脣色暗淡，額上冷汗涔涔。她時不時翻身起來嘔吐一陣，明明什麼都吐不出，眉目卻痛苦地糾結於一處，然後，便是倒下發起噩夢，口中喃喃地囈語着。
起初她一說話，君昊天便會撲過去抓住她的手，後來知道她只是說夢話，便只能無奈地嘆息。
御醫焦急地把脈，許久，才站起身稟告：";夫人身體稟賦不佳，氣虛血弱，外強中乾。首次受孕就跟隨軍旅顛簸，得不到好的調養，纔會導致一病不起。她的脈象是心情長期緊張抑鬱造成的虛弱，長此以往下去，對夫人和胎兒都將不利。";
君昊天的臉像一張脆弱的白紙，風一吹好像就要倒了。他濃黑的睫毛顫了顫，眼底的波光好像一面平靜的湖泊被砸碎了，濺射出點點破碎的浮光。
";你剛纔說什麼......？她不過是被竹葉青咬了，纔會嘔吐和昏厥，怎麼可能有孕......";他張了張嘴，還在無力地尋找各種理由
御醫莫名地搖搖頭：";夫人已經懷有四個月的身孕，微臣絕不會診錯。";
君昊天身軀劇烈的抖了一下，他的神色未變，眸子卻在不斷轉動。他的嘴脣哆嗦着，像在自言自語，又好像在低低的笑。
御醫怔愣，出聲道：";微臣先開個方子，給夫人調理身子吧。";瀟湘首發，請勿非法轉載！
話落，卻不見君昊天反應。他原本高聳挺拔的肩好像一下矮了下去，頭顱深深埋下。
御醫小聲又問一遍：";皇上......？";
";滾--都給我滾下去！";長臂一揮，御醫被帶得整個人摔了出去，卻一句話也不敢說，扶着官帽跌跌撞撞地爬了出去。左右內侍常伺候御駕，自然知趣地都退了出去。
營帳裡靜得讓人心慌，卻有一種極詭異的";咯咯";聲反覆地響。君昊天一動不動，背脊垂下去，身體在寬大的龍袍裡不斷地顫抖，臉際垂下的髮絲將他的面容遮蓋，但那緊咬的脣裡，發出的牙齒摩挲聲，卻無可抑制地在帳子裡迴響。
許久，他擡起了頭，濃黑的眉毛糾結地攢在一處，再舒展開，如此反覆，臉上的表情卻一次比一次痛苦。拳頭攥得爆出了青筋，指甲深深陷入皮肉裡，縷縷的紅絲順着指縫下滑。終於，像是被囚籠的蒼鷹終於掙開了束縛一樣，他仰直了脖子，猛地擡起頭來，急速滾動的喉結裡，溢出憤怒卻極致壓抑過的沉鬱吼聲！
爲什麼？當他終於可以放下身份放下尊嚴去愛，這個女人，卻無聲地宣判了他的死刑！他以爲一切都不會晚，他以爲他們還有漫長的歲月可以去愛，卻發現......那個";他們";裡，根本就沒有他！
那麼出征來的種種一切，昨晚的相互扶持，難道都是鏡花水月的泡影嗎？過去是不敢愛，那麼現在呢......？
他有多想搖醒那個昏睡的女人，大聲地斥問她：怎麼可以三心二意？怎麼可以在網住了他的心之後，再告訴他早已與別人珠胎暗結？
身體裡像有一把火在燒，如果愛可以讓冰山融化，讓雪原回春，那麼愛也可以化作熾火，焚燒理智，毀滅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