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言別後終無悔,寒月清宵綺夢迴。前塵不共彩雲飛。
--題記
杭州城
清晨的霞光籠罩着這座秀美的江南城市,晨起的人們還帶着睡意的悠閒,卻被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驚擾了這樣安靜的早晨。
人羣紛紛退避,只見一匹身材矯健的棗紅馬揚蹄而過,馬兒奔跑的身姿已經不凡,更令人驚異的是,駕馭此馬的竟然是一襲水袖長衫的女子!
";樓外樓......";無憂在馬背上低低沉吟,忽地目光一閃,愕然收住了馬繮。
她擡頭,若有所思的凝着眼前氣派高華的酒樓。下馬。
";哐當--";
酒樓門板被踹開。小二本打算清理完桌椅就開張的,到被人搶先踢了門?
咒罵的話到了嘴邊,卻在看清女子容貌後,生生地咬住了舌頭。
天下竟有如此的美人!
忽視他無禮的目光,無憂徑自走上前,譁一聲抖開張畫卷:";見過這個人嗎?";
小二終於從眼前的美色中拔出,卻不小心又跌入另一幅美色。畫卷上是一名男子,修眉朗目,脣若點朱,尤其一雙桃花眼勾魂攝魄,美得雌雄莫辯。
美中不足的是,畫上男子是一名出家人。
小二呆了半晌,纔回過神來:";姑娘你莫開玩笑了,咱們開的是酒樓,出家人不沾酒肉的呀。";
言下之意感慨,美人美則美矣,怎的沒有一點常識。
無憂嗔圓了眼睛還想說些什麼,又覺無用。小心翼翼的捲起畫卷,轉身就出了酒樓。棗紅馬絕塵而去。
杭州城的清晨並沒有因爲這樣一個小小的插曲而發生改變。半日後,酒樓照舊拉開門板營業,金色的陽光灑滿大堂,食客們來來往往好不熱鬧,這其中有一人十分惹眼。
小二揉了揉眼睛。大約今天連着見了兩位氣質超凡的人物,一時還沒緩過勁來。
男子一身白衣,清俊絕塵,眉目如畫,那始終掛在嘴邊的淡淡笑容,讓人見了就移不開眼神。
";客官你住店還是用餐?";小二巴巴的迎上去。
君寰宸微笑,目光粗略的在大堂內掃過:";今早有位絕色的姑娘來過嗎?";
原來這一日內連來兩位妙人不是巧合啊!
小二訕訕的說:";是有這麼一位姑娘,大清早還沒開門就來了。原來二位是朋友啊。可不巧,那姑娘拿張畫來找人,沒找着就走了。";
本以爲這位爺也要跟那姑娘一樣拂袖離去,誰知他竟然邁開步子道:";如此,請小二帶路,尋個雅座吧。";
小二老老實實的引着他來了二樓雅間。別看這";樓外樓";大堂生意不錯,二樓雅間的人倒着實不多。不過靠窗的位置還都有人了,因此君寰宸只能挨扶手而坐。
斜對面的位置,甚至還用一面白絹疏竹的屏風遮擋起來。有錢人總有各種各樣的怪癖,他看到了,也只是一笑而過。
小二正要上酒,忽然被掌櫃的拉到一邊:";二樓那白衣服的什麼來頭?老闆請他過去一張桌呢。";
小二瞠目:";老闆今日在店裡?";
他們這";樓外樓";的老闆着實是神龍見首不見尾。開業大半年了,他這個做小二的還沒見過老闆一面。每每都等老闆走了,才聽說今日老闆來過,那叫一個神秘。
小二端着酒壺上了二樓,客客氣氣對君寰宸道:";爺,我家老闆有請。";邊說邊指了指白絹屏風那邊。
君寰宸順勢看去,原來那有怪癖的還是這家酒樓的老闆。隨即大方起身:";我這就過去。";
*
桌上有酒,只剩半壺。坐在屏風內的人悠閒的端着酒杯,偏着頭看向窗外,背影正對着君寰宸。
看來他在這坐了很久了。
君寰宸大方的走到他對面落座,纔剛沾着凳子,整個人就僵住了。
那人聽到聲音,將目光從窗口收回,轉向他落座的方向,微笑:";今天的太陽可真不錯。";
君寰宸沒有作聲。剛纔他上樓的時候,天就開始轉陰了,現在天上濃濃的雲層,哪看得見太陽。
";你見到她了?";他接過小二加的酒杯,毫不客氣的自己斟滿。
桌子對面,一身灰袍的男子只是微笑,搖頭。
一張美得雌雄莫辯的臉孔,即使淹沒在灰敗的舊袍子裡,依然不掩傾城之色。墨發鬆散的垂在耳後,彷彿未曾修剪,有幾分凌亂,他時而用手指輕攏髮梢,說不出的慵懶風情。修眉之下,一雙美目豔若桃花,紅脣爲酒色洇紅,美不勝收,正是畫卷中的男子。
卻又不同。
看着眼前的美男子,大概誰也不會聯想到";出家人";三字。
君寰宸淺呷一口,朗笑:";還俗了?";
他不語,繼續飲酒。
";我以爲你身無一物,最好的選擇就是遁入佛門,與青燈常伴。沒想你終於是拋不開這紅塵。";
他終於搖頭,苦笑:";你知道她昏過去之前,最後一句跟我說什麼嗎?";
君寰宸定定的注視着他的眼睛。
";她說:你還俗吧。";彷彿自嘲一般,炎之陌又飲下大半杯酒,脣邊笑弧深邃,";我心裡裝不下佛祖,免得每天拜完了還得回去懺悔。";
君寰宸也笑:";佛祖又不會吃醋。";
他的心,已經滿滿的,裝的全部是她,又怎能再裝下其他東西?
思緒一轉,口氣稍帶揶揄:";你還說你沒見過她?";
";我是沒有’見’到她啊。";炎之陌指了指自己空洞的眼睛,笑:";她早上來的時候,我在二樓喝酒,聽到她踹門了。";
君寰宸失笑。
";你是不是把她寵得太厲害,連脾氣都比以前暴躁了。";炎之陌又給自己斟了一杯。他倒酒前總要先用手指輕觸杯沿的位置,才傾斜壺身。
兩人在空中碰杯,君寰宸忽然無辜的抱怨:";她脾氣這樣,可都是因爲你。這些年她天南海北的四處找你,你卻始終不肯現身。這種心情我最明白,她的火氣也都是一日一日磨出來的。";
";這麼說,你當年也煩躁過,灰心過?在豫州城的時候,我可一點都沒看出來。";他好整以暇的倚着窗臺,微風從窗子拂進,撩撥他柔軟的髮絲。
街道上,人潮熙攘,偶有幾匹官馬囂張的揚蹄而過。他雖然看不見,但聽着那馬嘶聲,已能想象夢中的女子,英姿颯爽的坐在馬背上,奔向驕陽似火。而他,就站在她的背後,看着她,漸行漸遠。
君寰宸不受他的戲謔,反而斂了笑,認真的問:";爲什麼這麼狠心,一次都不肯見她?太平書閣給她的消息不會錯,好幾次你就在暗處看着她。爲什麼,連一次都不行嗎?";
他握杯的手稍顫,一點酒液潑灑了出來。
";就讓我再自私這最後一次吧。我已經記住了她最美的樣子,這一生都不會忘記。夢裡的她不會老,而我,也一樣。如果讓她流着淚,看到一個又瞎又老的故人,對我來說,太殘忍。";
君寰宸默然,半晌,打趣道:";你是悠哉了,每天有人在身後追。她追你,我還得跟在背後追她。";
炎之陌忽然大笑,笑得連氣都喘不過來,變成了急促的咳嗽。邊咳邊催促他:";那你還不快去追?咳......憂兒的魅力你是知道的,咳咳......晚了,又被人拐走了......";
";這個不用你說,我也知道。";君寰宸果然起身,正要邁步,忽然又停下,看了他一會,從袖子裡摸出一隻小繡袋。
";這裡面的東西,是你的吧?";他把繡袋推過去,炎之陌按在手心,緩緩打開,用手指描繪着物事的形狀。
摸着摸着,他忽然閉上了眼睛。眉梢猛的一顫,倏而緊蹙,彷彿墜入往事的糾纏中。他像雕像般,一動不動地坐着,眼睛緊閉,沒有說話。
君寰宸靜靜的看了一會,沒有再叫他,搖了搖頭,轉身走出屏風。
和風輕撫,桌子上的一卷紗布抖動了幾下。紗布上還有陳年的血跡,乾涸了變成深棕色。他的手指緊攥着一塊發白的布巾,桌案上,一根樣式簡樸的玉簪靜靜的躺着,散發着溫潤的光澤。
他細細的摸索着每一樣東西,如同在審視自己的心。往事飄零,週週轉轉了十幾載,卻終究又回到他手中。
他的眼皮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那雙黑洞般深邃的眼睛裡,閃爍着剔透的晶瑩。
*
無憂已經下了馬,牽着馬繮緩緩行走着。
這是他與她在靈隱寺分別後的###第五個年頭了,若不是抱着心裡的那份執念,她早就放棄,找不下去了。
炎之陌,你到底在哪?爲什麼躲着我?
她不甘心的回望了一眼,身後的杭州城,早已變成了一筆淡淡的水墨畫,籠在煙霧裡,看不出端倪,卻一派天下太平的安靜祥和。
她想起曦兒提起的那首詩,唸到最後一句,忽然有些惆悵:
";前塵不共彩雲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