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葵垂了眸,心裡的高興就從脣邊盪出來,抿着脣,又不敢太過放肆,像是偷着樂的小姑娘。許二卻是伏在她身上,又怕讓她難受,於是單手手肘支撐在牀上,瞧她。
兩人姿勢曖昧,卻互相都沒有動。直到聽到服務生說門鎖已經修好,許二才側身躺在牀上,說:“去瞧瞧吧。即便修好,這換房間也是肯定的。”
這句話正是董小葵所想,她“嗯”了一聲,穿了外套,繞過屏風。那服務生已經十分端正站在門口,讓董小葵開門關門試試,又拿房卡試試。
“董小姐,不知您是否滿意?”那服務生看一切都差不多,於是詢問。
董小葵掃他一眼,淺淺一笑,說:“這是你們的工作,做得很好。不過,這門鎖壞的這個發現讓我大吃一驚,隨即整理物品。雖然暫時沒有發現少了什麼。不過,有些東西是不好說的,比如重要的資料之類的,有沒有被盜,我就不清楚了。所以,我這心裡,還是惶惶的。”
她說到這裡,停頓一下,看了那服務生一眼。這酒店果然是大家,服務生素質也不一樣,臉上絲毫沒有慌亂,還是十分謙遜溫和的微笑,說:“這是酒店的疏忽,給您造成的不便。請您放心,我們保證此類事件絕不會再發生。”
“保證?拿什麼保證?有些資料一旦流出,又不是一分一毫的損失。反正我住在這個房間不是很踏實。”董小葵又四處看看。她其實很清楚,酒店的監控是不可能隨便給人外人看的。何況這個小小的服務生也不敢說調監控給她覈實是否有人潛入房間。即便是他調了,也不可能看到有沒有人。這一點上,算計她的人會做,陳俊也會做。比如,許二來到這酒店。來到她的房間,都會被抹去蹤跡。
那服務生被董小葵咄咄逼人搶白,略一停頓,立馬又微笑着說:“董小姐,您放心。本酒店的安保系統是全國比較尖端的。而且,門鎖屬於自然損壞,並不是人爲破壞。”
“是嗎?這句話你可是要負責的。是不是認爲破壞,你以爲我看不出來?即便我不是專業人員,那小小的豁口,我也看得清楚。行了,我不跟你說,你告訴你們負責的。我要求換房。”董小葵也不想過多在那裡裝,爲難這小小的服務生,這年頭在外生活都不容易。
那服務生一聽,立刻行禮,說:“請董小姐稍等片刻。”
“好。速度快一些。我一會兒要用飯,還有許多事情要處理。”董小葵語氣見顯出不耐煩。
那服務聲應聲到走廊盡頭,董小葵轉身回屋,許二在牀邊穿戴整齊。她一看,連忙問:“你要走?這——,還沒吃飯呢。”
董小葵一想到這才見面,猝不及防地就要離別,心裡不免有些難過,連語氣都急切。許二掃她一眼,說:“有事。外面去吃。你自己吃吧。”
“可是——,那瓶酒。”董小葵看了看桌上那瓶酒。心想自己說這句話,真是將心裡那一點的留戀都表露無遺了。她不由得低下頭。
許二站起身,走過來,說:“那酒你嚐嚐,回頭有空,我們一起喝寧園那瓶。”
“你知道,我不怎麼能喝的,一喝就醉。”董小葵低聲說。
“沒事,有陳俊在。沒人敢造次。”許二安慰她。
董小葵暗想這傢伙估計就是故意的,明知道她是捨不得跟他分別,卻還在這裡糾結酒的問題。真是可惡的傢伙。她嘟着嘴,只是站在原地,逆着光,儘量不讓他看到她的神色。心裡卻有無限的惆悵,不知這一別,又是何年何月才能再次見面。他們都有着很多的顧忌。並且奧運會來臨了,這不僅僅是體育界的事,更是政治與外交上的事。他的身份在那裡,有很多事要做,並且要細緻,不能出現一絲一毫的偏差。
或許,這一別,又是韶光殘,一年匆匆過,寸寸光陰卻又被慢慢碾遍。有一種分別的惆悵倏然涌上心頭。董小葵咬着脣站在那裡竭力讓自己鎮定,用一種平常的聲音說:“嗯。我知道了。如果不忙,你就找個地方先吃飯。注意身體,少抽菸,注意安全。”
董小葵都覺得自己太唐僧了,她說完,倒是呵呵一笑,說:“我又說這些沒用的。你那麼大的人了,自己知道的。不然一會兒又嫌我囉嗦了。”
許二在屏風邊站着,一動不動,也沒有說話。董小葵也不敢擡頭看他,因爲她的眼睛溼潤了,雖然語氣還算平靜。
董小葵一沒有說話,這中間就是一段長長的空白,安靜得可怕,讓她心慌,她到底按捺不住,又開口說:“好了,你去忙吧。今天——,謝謝你——幫我。”
她其實想說“謝謝你能來”,又說不出口,總覺得那樣一說,似乎多麼期待他來似的。
“嗯,那我走了。”許二回答,語氣十分平淡,似乎毫無留戀。
“嗯,再見。”董小葵終於鼓足勇氣,擡眉對他嫣然一笑。看到他的臉上還是那種慣有的清冷,眉頭微蹙,眸光幽深,靠着牆壁,似乎一直在看她。
他看到她擡頭,略微一笑,說:“那我走了。”
“嗯。”董小葵還是笑着點頭,看他轉身拉開門走出去,然後將門輕輕關上。
她站了片刻,這才頹然坐下來,眼淚流下來,自語:“許仲霖,你就是個壞人。不折不扣的壞人。”
她說得憤憤,終究是咬着脣,捂着臉,沒讓自己哭出聲來。
忽然,有人從背後緊緊抱住她,在她耳邊低聲問:“你說誰是壞人?”
董小葵一愣,他的聲音,他的氣息。這人怎麼悄無聲息又回來了。她一動不動,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低聲問:“你怎麼又回來了。還一點聲音都沒有。”
“我忽然想起來今天晚上其實沒什麼別的事。還有,如果讓你都聽出我來去的聲音,我早就死了不知多少回了。”許二將她抱起來坐到沙發上,將她放在他腿上,像是抱着小小的女孩一般憐惜。
她臉上淚痕來不及擦,自然低着頭。他卻偏偏擡起她的頭,說:“讓我瞧瞧這傻傻的石頭。”
“不要。”她回答,竭力低頭,最後擰不過他,就索性將臉埋在他的懷裡,死活不擡頭。
許二呵呵一笑,有些無奈地說:“別把眼淚鼻涕往我衣服上擦了,我這次來,可沒帶幾件衣服。”
“你想要衣服,還會沒有?”董小葵悶聲悶氣地回答。
“很多衣服,我不穿的。”他說。
也是,這個傢伙脾氣很怪,又挑剔。對於穿着這一塊也是挑剔得要命。好吧,這也是他們巨大的差異。
“你就挑吧。看世界有多少人掙扎在溫飽線上。”董小葵還是埋在他懷裡,批評他。
“我又不奢侈,就那麼幾件而已。穿嘛,總得要穿好的。”他理所當然。
董小葵心裡卻是一聲輕嘆,兩人之間不僅僅是門第的差異,更有生活觀念、消費觀念的差異。或許,即便讓雙方家人都同意了,在以後的生活中,雙方都需要有更多的磨合。這男人又驕傲,典型的王者氣質的男人,他說好的,你一定要說好。他說不好的,你一定要贊同,不然這傢伙就不高興。而她向來不是鋪張浪費的主。
“怎麼了?”許二拍拍她的後背,低聲問。
“沒什麼的。”她回答。在這樣美好的時刻,她只想抱着他,不想去想那些太過現實的東西。這一刻,她終於知道鴕鳥將頭埋進沙裡的心態。
“你肯定在想許仲霖這傢伙這樣浪費,以後怎麼養得起他啊。”許二一邊說,一邊將她從懷裡拉起來,依舊坐在他腿上。
董小葵擡頭看到他一臉放鬆,微笑着瞧她。她略做思考狀,點點頭,說:“是啊。我在想許仲霖這樣的傢伙,什麼都要最好的。若是女人,到底誰能養得起呢。姿色嘛——嘖嘖,”
董小葵說到此,擡眉作仔細端詳狀,在許二一臉似笑非笑的威脅表情中,頂住壓力,清了清嗓子,說:“這個姿色也甚是普通。”
“是嗎?”許二湊近來問。
“你長成女的確實不好看嘛。”她回答,有些慌亂地拉開距離。
他卻緊緊箍着她的雙肩,不讓她遠離,說:“可是我現在是男人。”
“嗯。長成男人,越看越耐看。許二公子,你很好看。”董小葵連忙說。
“虛僞。”許二放開她,表示十分鄙視。
“真的。”董小葵強調。
“好了。不爭論了。其實吧,我這個人也很好養的。衣服我也沒什麼追求。”許二靠着沙發,氣定神閒地說。
這人還好意思說出口。董小葵在一旁搖頭,十分的開心。似乎方纔的難過與惆悵都猶如潮水退卻,仿若是上輩子的事了。
“真的,有幾套穿就不錯了。石頭,你很有掙錢的潛質,給我買幾套不成問題的。”許二拍拍她的肩膀。
“許二爺您別拍。我肩頭嫩,擔不起你的擔子。”董小葵回答,立馬將他的爪拍開。
“石頭,我眼光不錯的,能從石頭堆裡挑出翡翠來的。”他說,這句話是開玩笑的語氣,眼神卻是專注的。這眼神與這一句話配合着讓董小葵心裡竟然一陣狂跳。因爲想起當年醉酒,在他懷裡那一句問話。
她低了頭,卻聽見他說:“石頭,我很看好你喲。”
“我不看好我自己。”她回答,覺得這樣愉快的鬥嘴,似乎沒有任何意義,卻又覺得很甜蜜。
“呵呵。我知道你的。不用裝了。”許二說話聲不是那種清冷的,而是懶懶的。
董小葵表示不理,他卻自顧自地說:“真的。我現在不僅對衣服沒啥興趣,就是對車子,我也不太喜歡了。”
“你一直以來就沒太喜歡吧?”董小葵問,有些不太確定。不過,與歐陽、李斂楓、陳少相比,這傢伙真是鮮少去擺弄車子。但是,那傢伙的三輛車已經足夠讓人瞠目結舌了。平素低調開許老大的路虎攬勝,他自己不還有賓利和勞斯拉斯幻影定製麼。
“呔,男人誰不愛車的。只不是,我現在不是鮮衣怒馬的十六七歲了。我十六七歲那些年,在國外,常常去飆車什麼的。全是好車,好配置。比你看到的李國寧還瘋。有時候半夜飆車。國外那種野外的公路,做得很好。跑起來很有感覺,尤其曠野,有時候,你會看到月亮一直在你的前方,四周都是曠野,荒無人煙,似乎一直跑,一直跑,就可以到世界的盡頭。不過,那種感覺,有時候也有一些荒涼。”許二緩緩敘述,董小葵認真聽着,不禁展開想象,想他年少時的飛揚與張狂,跋扈與憂鬱,自然還有現在不曾有的那種舉手投足間隨意的瀟灑。
忽然,許二話鋒一轉,問:“你沒看到過我飆車吧?”
董小葵搖搖頭,說“開略微快一點都沒見着。從一開始認識你,你開車就很穩,很專注認真。”
“嗯,那是因爲後來的事。我回國後,有一段時間,也跟歐陽他們飆車的。後來,我一個堂兄出車禍了。是被一個酒後駕車的人撞的。當場死亡。”許二說到這裡,停頓了片刻,又說:“本來車禍死亡很平靜,可不平常的是另一件事,從那之後,我便再也不去飆車。”
董小葵心裡一緊,能讓他從此之後不再飆車,一定是一件很震驚的事,或許還是他心裡的傷口。他沒有再說話,董小葵也不想問。但她知道他想傾訴,於是小心翼翼地問:“是什麼事?”
他輕嘆一聲,說:“這世上真有生死相隨的愛情。堂哥意外死亡,家裡人都很傷心。可是,最傷心的莫過於我堂嫂。她抱着他血肉模糊的屍體哭,然後再也沒有哭過。下葬前一天,一向不喜歡開車的她,開了車在堂哥出事的那個地點猛然地撞向一輛大貨車,之後有撞向護欄,最終飛出高架橋,整個人支離破碎。她留遺書說:聽說,只有同一種死法的亡魂纔可以一併走。石頭,那一刻,我想起很多詩句,我以前以爲只是文人吃飽飯沒事幹的寫出來點綴的風花雪月的那些句子全都涌上來。”
董小葵聽着,心裡有一種難以言訴的憂傷。她只是想一想會永遠失去許仲霖,整個人都失魂落魄,整顆心都像被掏空一樣。但是這種生離,到底還有相見的可能。可是死別,卻再也沒有相見的可能。那樣的情景就是假設一下,都讓她覺得膽寒。
她抿了抿脣,想說什麼,終究沒有說出話來。許二卻是繼續說:“我堂嫂是戴元慶的堂姐。當時戴元慶發現她開車出去,覺得不對。開車跟着出去的。他目睹了整個過程。當場,他在高架橋上抱頭痛哭,因爲他小時候一直是那位堂姐帶着的。從此之後,很厭惡開車,尤其厭惡開快車。爲此,他還很唐僧地教育過李國寧很多次。”
董小葵恍然大悟,低語:原來如此。
這一刻,她覺得說什麼話都是多餘,都是蒼白,每個人心裡都有很多悲傷。言語的安慰大多數時候是最沒用的東西。所以,她伸手緊緊抱住他。
“石頭,我堂嫂給了我最大的震撼。她是那種溫文爾雅的女子,眉目之間都沉靜溫柔的。極少言語,有時候,家裡聚會,她總是躲在我堂哥身後,兩人手拉着手,形影不離的。卻沒想到做那樣的事。”許二也將她摟住。
“她一定是極愛你堂哥的。”董小葵緊緊抱着他。想到他工作的危險性,似乎下一刻就會失去他。
“以前我一直不相信愛情。醫學的,科學的,歷史的,現實的,給我太多的訊息。什麼冬雷震震、夏雨雪,都是得不到的虛幻,所以才寫出來的。那一刻,我也想將來我會不會遇見我的愛情,遇見這麼一個生死相隨的人。”許二的聲音到後來極其的輕柔,有些飄忽不定。
董小葵緊緊靠着他,也緩緩敘述起父母的愛情,敘述起那些點點滴滴,末了,她說:“我羨慕媽媽,雖然爸爸走了。但是,她有最美的回憶支撐她活着。我也想能遇見這麼一個人,得到這樣的對待。一生一世一雙人,生兒育女,過平淡生活,靜看這人間的潮起潮落。”
許二低頭吻她的額頭,說:“你媽媽是另一種堅強,因爲有你和你弟弟。”
她點點頭,卻聽的許二輕嘆一聲說:“因爲堂嫂的事給我很大震撼。我總在想我的工作那樣危險,如果遇見那麼一個人。難道要讓她承受失去我的痛苦麼?所以,我總在不斷變強。也總在尋找周全的辦法。”
她心裡一咯噔,難不成這傢伙有別的打算。她想要問,還沒問出來,卻聽得這傢伙聲音都變了,剛纔敘述是憂鬱而難過的,聲音很輕。這回是懶懶的,有些打趣地說:“所以說,石頭,你要養我。我要求很簡單。已經對車沒有要求了。你就給我弄架飛機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