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不在焉地吃完飯,陸子期前腳走,宋小花後腳便套上男裝出了門,直奔老地方。
“你來啦?”
看着元昊這張氣定神閒的臉,她忽然很想在上面狠狠踩一腳留個鞋底印。
不聲不響走到桌邊坐下,那裡照舊擺着一壺茶,幾樣糕點。
“今兒個的精神不錯,看樣子不用喝人蔘菊花茶了,喝點花草茶吧,安神定氣的。”元昊笑嘻嘻地爲她斟滿了茶盞。
“安神……怎麼?你怕我翻臉掀桌子?”
“我爲何要怕?”
宋小花無語。
是啊,人家又沒做錯什麼,她憑什麼發飆?
“書看完了,還你。”
“這麼快?”
“那是。我向來‘一目十行,過目就忘’!”
沒好氣地將書放在桌面上推過去,卻又立刻被推了回來:“那就一個字一個字的看,直到記在心裡。”
宋小花愣怔了一下,擡頭看着那雙彎彎的眼睛,卻,什麼也看不到。
元昊又從一旁拿過一個卷軸:“這是我答應了要給陸兄的謝禮,勞煩嫂夫人帶回去給他。”
一句‘嫂夫人’,立馬讓宋小花的嘴角又開始抑制不住地使勁抽搐。
“你自己給他去,我又不是信差!”
“我也想啊,可惜沒時間了。”元昊無奈地攤攤手:“一會兒我就要走。”
“走?去哪兒?”
“繼續北上。”
“再往北?那不就是……遼……?”
“對。去看看那兒的草原和大漠,再寫一本遊記。”
“哦……那……你回來的時候,還會路過這裡嗎?”
雖然只有短短兩個半天的相處,但畢竟,他是她到了這兒之後正式認識的第一個朋友。忽聞要走,總是難免有些不捨的。
“如果你想我路過,我便路過。”
宋小花再度愣住。
暗示?挑逗?!紅果果的勾引?!!
可他的神情卻偏偏又是那樣的一本正經,倒弄得她好像很是‘齷齪’一般……
“因爲……我要還你書啊!”
“說的也是。”元昊深表瞭解地點點頭:“恰巧我也借了陸兄的一本書,走得匆忙,還沒有機會看。那麼,便也留待我回程路過之時,再還吧!”
“好啊!一言爲定!”
“一言爲定。”
起身,擊掌,爲誓。一如那日初見。
照舊立在窗前,目送她離開,單薄的身影,不再橫衝直撞,倒顯得有幾分……寂寥。
是,爲了自己嗎?
狹長的眼睛在夕照下微微眯起,那眸子,竟像是帶了幾分琥珀般的顏色。
尚未見到她,便已知了她的身份。因爲那成衣鋪子試衣間的簾幔,委實一點兒也不隔音。
聽那老闆恭恭敬敬地喚她‘陸夫人’,挑簾而出時,看到的卻是個少年郎。
雖其貌不揚,但那慧黠靈動的氣質,卻偏讓人一眼難忘。
看到那雙依然紅腫着的眼睛,心中不由一動,定是受了什麼委屈吧?
不知怎的,居然興起了想要走近的念頭。
一個下午彈指即過,與她相談竟絲毫不覺時間的流逝。
這個女子,與之前所遇到的,全都不同。
第二日,依約前來,又發現她果然是識得字的。那本凝結了自己心血的遊記,總算可以名正言順地贈於她。不出所料,她很喜歡。
第三日,心裡隱隱多了一絲期盼。結果,沒等到她,卻等來了她的,夫君。
陸子期,此間的知縣。上任短短一年的時間,政績斐然,在百姓中的口碑也是極好,再加上似乎有些家世背景,前途必不可限量。
聞名不如見面,果是器宇不凡,絕非池中之物。
一個‘偶遇’,一番傾談,直抒胸中塊壘,酣暢淋漓。
此人,於公於私,值得一交。
第四日,隨陸子期到家中取那在談話中‘無意間’所提及的珍品孤本。不出意料地看到了她,換了女裝,面目全非的她。那樣的狼狽,卻透着一股真實的可愛。
那個藥方,是陸子期故意讓他看到的,他便也順水推舟做了‘好事’。
其實,本也就只是個小小的惡作劇,想要爲她出口氣罷了,在這個地方,能害她哭紅了眼睛的,還能有誰?
不過,看在陸子期與自己這麼投緣的份兒上,暫且就這麼算了吧!
何況,這個人,英華內斂遇事沉穩,於不動聲色間亮明瞭身份,輕而易舉便化解一場極有可能充滿了尷尬和難堪的危機於無形。爲人光明磊落,處事圓滑老辣,實在難得。
最重要的,是這份常人所難有的胸襟氣度。
有這樣的夫君,她應該會幸福吧?
陸子期,但願,你我永生不要爲敵。
但願,你不要給我任何帶走她的機會……
向着那個身影離去的方向再看一眼,探手,關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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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子期看着面前的字畫,哭笑不得。
畫是好畫,字也是好字,可是,卻遠遠抵不了那個‘孤本’呀!
元昊……
明明是個磊落灑脫的昂然男子,偏偏又總是能做出一些雖無傷大雅卻讓人恨得牙癢癢的事情來。
之前,故意在給他的藥茶方子中少寫一味,害他苦得幾乎五臟六腑都擰在了一起。
現在,又‘連坑帶蒙’地拐走了他費盡心力才弄到的絕世‘孤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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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傢伙,肯定早就打算好了今日下午便要啓程的,就在昨天見到他的那一刻起……
那場在茶樓的‘偶遇’,大家心知肚明。
本以爲在倉促之間與他相見,總多多少少會露出些或者驚訝或者愧疚或者尷尬或者張惶的神色來,孰料,竟連一點兒的不自在都沒有。
坦坦蕩蕩起身相迎,竟像是早已知道了他會來似的。相較之下,他的那點兒心思倒顯得小家子氣了。
於是放開心胸,一番徹談,惺惺相惜,相見恨晚。
這個人,眼光獨到,見解犀利,胸中自有丘壑。
且書畫造詣非淺,行文時揮灑自如,就連字跡都能任意更改,幾乎沒有破綻。
世家子弟,高官顯貴,名人雅士,他即便不認識卻也大多知曉,然而此等人物,爲何從未曾聽說過?
原打算留待日後再慢慢探查,誰曾想,居然就這麼一聲不吭地,走了……
長嘆一口氣,捲起字畫。
罷了罷了,事到如今,也只有相信那人與遙遙做下的承諾,等回程路過時再與其計較……
只不過,爲何事先竟沒見到此人的通關文書?那遼邦之行,又當真僅是爲了再寫一本遊記而已麼?……
還有,遙遙……
他不可能得罪過元昊而不自知,所以,兩次的略施‘薄懲’,難道都是因爲……
起身,推門,望着那扇窗所透出的一點亮光,脣角漸漸勾起。
無論如何,此事,暫且告一段落。
有了她的日子,還真是堪稱精彩紛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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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時此刻的宋小花,則委實鬱悶憋屈得緊。
她被忽悠了,她被那兩個臭男人當白癡給耍了!
本來嘛,這世上怎麼可能會有那麼巧的事情,自己的丈夫竟和自己的‘情夫’忽然之間成了朋友?
啊呸呸呸,這個比喻,真他狼外婆的爛。
把那捲軸交給陸子期的時候,她就知道自己是頭豬,徹頭徹尾的大笨豬。
之前想好的類似於恰巧是去抓藥的時候在街上碰到元昊啦,或者元昊下午又特地登門道別啦之類之類的藉口,壓根兒就用不上。
陸子期那副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淡定神情,擺明了就是知道所有前因後果的!早就知道!說不定,從她和元昊第一次在成衣鋪子遇到的時候起,他就知道!
對對對,這兒是他的地盤,他一定有無數的耳目。
遍佈全縣如蜘蛛網一般的信息網絡,地下特工,監視器,竊聽器,FBI?……
打住打住,越想越不靠譜了。
總之,至少,今兒個白天的那一幕,那讓她丟人丟到姥姥家的那一幕,確定一定以及肯定,是這兩個男人合夥唱的一齣戲!真是唱唸坐打俱佳啊,都可以去拿奧斯卡影帝了!
就只有她這頭豬一直被矇在鼓裡。
恨恨地捶了攤在桌子上的那本書一下,以泄悲憤之情。
驚得宋無缺睜開了兩隻黑溜溜的小眼睛盯着她看了好一會兒,見她坐在那裡再沒了動靜,才‘哈秋’打了個噴嚏,換了個姿勢繼續睡。
宋小花瞪着油燈中的火苗直瞪得兩眼淚長流,終於下了決心。
披了衣服走出來,愣住。
月涼如水,一襲玄衣立院中。
“你怎麼……”
“你怎麼……”
異口同聲。
“我……”
“我……”
像是男女二重唱,宋小花‘噗哧’一下笑了。
陸子期也隨之展顏:“這麼晚了,還不睡?”
“你不是也沒睡?”
“我,慣了。”
“其實,我以前,也很晚纔會睡。”
“爲了看書?”
“有的時候是……”宋小花撓了撓頭:“事實上,也談不上是看書,我只不過是……勉強認識一些字而已。”這不是謙虛,這是大實話。以她現在的水準,的確也只能算得上是剛剛脫離‘文盲’的最低水平線。
“已經很不容易了。誰教你的?”女子不能上私塾,所以,除非大戶人家請西席來單獨教授,否則,一般的女子是沒有可能識文斷字的。
“我……偷聽的,趴在我們那兒的學堂外面偷聽了一些。你知道的啊,我的腦袋瓜子聰明,學習能力又強,所以隨便偷聽一下都比那些天天坐在裡面搖頭晃腦的人會得多呢!哦吼吼……”宋小花得意地笑啊得意地笑。電視劇裡的狗血橋段,有的時候還是很好用的……
陸子期聞之不由得莞爾:“原來是這樣……”倒的確像是她會做的事情。
思量少頃:“我那兒有一些書,你如果有興趣的話,可以隨意翻閱,碰到不會的不懂的,便來問我。”
宋小花眉開眼笑點點頭,一眨眼卻又僵了神色。
“怎麼?有何爲難之處麼?”
“不是……”深吸一口氣,咬了咬牙:“我瞞着你跟別的男人私下裡……那個……見面,是我不對,我道歉。但是你一定要相信,我和他只是聊聊天而已,他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知道很多事,外面的事,我想要多瞭解一些……不過,依我看,我和他究竟做了些什麼,你應該清楚得很。說不定,就連我們說的每一個字你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這怎麼可能呢?”陸子期失笑:“我之所以會知道,純粹只是機緣巧合而已。總之……我知道了但是沒有讓你知道我知道,確實是我有錯,我也向你道歉。”
他一串繞口令一樣的話,終於逗得宋小花笑了起來:“這麼說,我們又扯平了?”
“好像是。”
“那……”
陸子期微微笑着:“那麼,爲了讓我們不要再一直互相道歉,從今以後,彼此坦誠,不要隱瞞,好不好?”
“好!”
不需說‘一言爲定’,不用擊掌爲誓。好,便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