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茶樓,宋小花便直奔了藥房,按着元昊給開的方子抓了藥,再讓大夫給自己的手指頭換包紮。自然少不了疼得又是一番熱淚狂奔。
虧得今兒個的大夫換了一個,要不然,肯定要大爲疑惑,怎麼這個年輕小哥兒不僅傷的地方和知縣夫人的一樣,就連哭得模樣也沒有什麼差別呢?……
出了藥房又進成衣鋪子,一進門便讓老闆趕緊給她打包一套最最結實耐磨的短打衣衫。
那老闆見她又是通紅着雙眼殺氣騰騰,嚇了個哆嗦,再無多言,以最快的速度搞定,收了錢,然後畢恭畢敬送她出門,從頭到尾幾乎沒有正眼瞧過她。
宋小花衝出去好遠纔想起來,貌似老闆從頭至尾也沒稱呼過她一句‘宋夫人’,大約是因爲對着她的這身裝扮開不了口?可那也不用擺出一副不認識她的樣子吧?奇怪……
就在宋小花納悶着一路狂奔回家的時候,縣衙後院的一棵松樹旁,正站着兩個身着官服的人。
陸子期在聽完回報默然片刻後,對面前這位身量敦實濃眉大眼之人笑道:“刑捕頭,麻煩你了。”
“大人這說的是哪兒的話?這麼說就是不把我老邢當自己人看!”拍了胸脯又遲疑一下:“大人,我要不要去找那小子……”
“不用。”陸子期淡淡道:“這本也就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若不是擔心那元昊有可疑之處,我也不會勞煩到你。”
“大人您瞧,又來了!”
“算我失言。”
“大人儘管放心,那小子我會盯緊的。不過大人,夫人可真是厲害呀,竟還是個能識文斷字的女夫子,讓我老邢着實佩服!”
陸子期一愣,一笑,不語。
刑捕頭離去後,陸子期獨自在院中緩緩踱步,地面上還殘留着幾處沒有乾的淺淺水窪,倒映着殘陽如血。
她竟又去見了那個人,一身男裝,相談甚歡。場面,想必很是合拍。
他自然有辦法讓成衣鋪子的老闆對一切緘口不言,也相信刑捕頭做事小心口風嚴緊。本以爲她是一時興起僅此一次,卻不料……
元昊,就算果真是個尋常的遊歷之人,就算當真是把她作男子看待,但,亦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
光天化日悠悠之口,倘若被傳揚開來,如何收場?
不過,光天化日悠悠之口,是否也正說明無遮無掩坦坦蕩蕩?有意,抑或是無意?……
還有,她,竟是識字的。那麼,昨晚來書房,是不是爲了要找書看?
陸子期踱了一圈又回到了原點,擡手撫上松針,指尖有着細細的刺痛感,脣角倒勾起了一抹淺笑。
這丫頭,還真是不簡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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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小花偷偷摸摸膽戰心驚地關上院門,這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如果被人發現有個陌生的年輕男子趁着知縣大人不在家的時候,在這裡出出進進,那她一定會被抓去……呃……浸豬籠,這是她唯一知道的古時候用來對付不貞不潔女子的刑罰。
不貞不潔……
不會吧,她也不過就是跟別的男人聊聊天而已。可是,這在一千年後很正常的事情,放在這會兒是不是就會很出格很欠死呢?還有,她自己幹嘛要那麼心虛啊?好像,真的‘紅杏出牆’‘偷了漢子’似的……
啊呸呸呸!老孃我是身正不怕影子斜!
“孃親~”
軟軟糯糯的一聲喊,險些嚇破了宋小花的膽。
陸凌還是像昨天那樣抱着狗狗蹲在門廊裡練字,只不過這次木棍換了土塊。
可憐巴巴的小臉上寫滿了被‘遺棄’的委屈,無聲地控訴着宋小花‘虐待’的行爲。
“凌兒快看,我給你買好吃的了!”宋小花揮着兩串糖葫蘆,笑得奸詐至極。
果然,眼睛發亮的小娃娃立馬歡呼着跑了過來,照舊結結實實摔了宋無缺一個大跟頭……
看着陸凌像是得了個多了不起的寶貝似的高興萬分,一小口一小口舔着那層糖衣無比滿足,宋小花頗是同情地搖了搖頭。
這個時代的小朋友真是可憐,既沒有什麼玩具也沒有什麼零食。
她以前每當看見電視上的古裝戲中出現拿着糖葫蘆的場景時總會嗤之以鼻,覺得實在是爛俗得很,難道就沒有別的東西可以吃了嗎?來了之後,才知道,確實沒有……
“凌兒,還記得我們的秘密嗎?”
陸凌嘴巴里塞了一個大山楂,吐字含糊不清,於是便重重地點了一下頭。
宋小花滿意地狠狠親了他一口,匆匆回房換了衣服,出來後見陸凌吃得津津有味,忍不住也嘴饞起來,以小孩子吃多了會牙疼爲由,理直氣壯地搶了一串……
所以,陸子期回來後見到的場景是這樣的——
一大一小兩個人,中間夾着一條狗,排排坐,吃果果……
“爹爹!”
陸凌舉着剩下一半的葫蘆串向他撲了過來,宋小花則揮揮另一個半串算是給他打了招呼,狗狗趴在地上專心致志地舔着一小片糖塊,對他,完全無視……
陸子期象徵性地咬了一口兒子遞過來的糖葫蘆,卻恰巧是顆酸的,頓時扭曲了一張臉。
雖然簡陋卻乾淨的小院裡,笑聲陣陣,其樂融融,近晚的涼風中,也像是帶着絲絲縷縷的暖意。
飯後,陸子期又把自己關進了書房,這兩日事務繁多,卻因惦記着家裡的這兩個人……好吧,兩人一狗的吃飯大計,而不得不早早回來,只能將未盡之公事帶回家來繼續處理。
沒一會兒,忽聽輕輕敲門聲,擱筆,起身,開門。
只見一碗熱騰騰藥味十足的茶,後面是一張被熱氣所模糊了的大笑臉。
“這是?”
“你的。”
“給我喝的?我又沒有生病。”
“難道一定要等到發作了之後才叫做病?你這個是慢性病,重在防患於未然,需要日常保養調理的,知不知道?”
陸子期呆了一呆才明白過來:“你是說昨晚……”
“對呀!這是養胃的藥茶,以後啊,每天都要喝一碗。”宋小花的表情裡寫滿了幸災樂禍,讓陸子期不禁心生警覺。
“幹嘛這副表情?我又不會害你的!”
宋小花見他滿臉的戒備之色,頓時一本正經起來。可是,陸子期卻越加覺得毛骨悚然,忍不住後退了一小步。
宋小花見狀,索性一把扯了他的袖子拔腿就往外走:“乖啦乖啦要聽話!先跟我過來,我還有東西要給你呢!”
陸子期無可奈何地就被她這麼一路拉進了前廳,然後無可奈何地在她狼外婆一般的注視下喝下了那碗藥茶。
好……苦……
宋小花忍不住大笑一聲,又連忙捂着嘴繼續悶笑。凌兒才睡下,可別吵醒了。
“我剛剛喝了一小口試了試味道……嘿嘿嘿……”
“你……”陸子期頓時有種上了惡當的感覺,將桌上的一盞茶通通給喝了下去,這才稍稍緩解了嘴裡的苦味。
“良藥苦口嘛!這不是你們常說的話?”
“……這個還要喝幾天?”
“既然是慢慢調理,那當然要常年飲用啦!”
陸子期的臉,黑了。
宋小花的心裡忽然冒出來一個念頭,如果不是因爲知道元昊一定不清楚自己和陸子期的關係,說不定還真的會以爲,這是故意藉機想要整他的……
甩甩頭,丟開這個荒謬的想法,打開桌上的兩個包裹:“這個呢,是給你拿去還人家的,我挑的是最耐磨最結實的面料。這個呢,就你自己留着穿好了!”
月白鑲邊,做工精細,低調中透着華貴,價格不菲。
昨天買的時候,雖是氣悶至極,但腦子裡還是閃過了這件長衫若是穿在陸子期的身上會是個什麼模樣,所以,即便很是心疼那一下子癟了不少的荷包,今天還是直接另買了一套而沒有拿去換。
陸子期只一眼便已明瞭,心中於是一暖。她倒事事都記着自己,便也不忍拂了她的好意。雖然目前這樣的衣服並不是太實用有點浪費,但左右將來總有穿得着的一天……
除下洗得發白的舊衣,換上新衫的陸子期,長身玉立修長挺拔,竟與這身衣服出奇地相襯。彷彿原本,他便該是華衫美服手執摺扇,流連於最熱鬧繁華之地。
濁世翩翩佳公子……
宋小花的小心肝一抽,不知怎的竟想起了這句酸味十足的話來。
一晃神間,陸子期已將衣服換下摺好:“暫且收起來,等以後遇到什麼重要的大日子時再穿。”
“哦……”宋小花乖乖地接了過來。
重要的大日子,這是不是代表,他很重視自己送的東西呢?
兩人又隨便說了幾句閒話,陸子期便繼續去書房辦公,宋小花也洗漱之後回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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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月高,房門輕響。
陸子期邁步而出,伸展了一下筋骨,呼吸了一下寒洌的空氣,疲倦之感稍減。
轉頭,卻見宋小花的臥室居然還透着亮光。走至門前,輕叩數下,無人應答。手上微微使力,門應聲開啓,略一猶豫,終推門而入。
不大的房內,收拾得乾淨而整潔,一燈如豆,照着在自己的小窩裡呼呼大睡的宋無缺,還有一個伏案而睡的身影。
想是這樣睡得很不舒服,宋小花細細的眉緊緊地皺着,燈光下的側臉罩了一層柔和的光,全無了白日裡的飛揚跳脫。
秋天的夜涼意逼人,她卻披了外衣光着腳,就這麼沉沉睡去,身子本就沒好徹底,若是再染風寒該當如何是好?這丫頭,怎的這般不懂得照顧自己。
搖搖頭嘆口氣,陸子期俯身將她小心抱起,如意料之中的輕盈。
眉皺得更緊了些,無意識地縮了縮身子,在他溫暖的胸膛尋了個舒服的地方蹭了一蹭,喃喃說了句:“爸爸……媽媽……”眉頭打開,復又擰緊,小嘴癟了癟竟帶了一絲哭腔:“我好想你們……”
陸子期垂首看着懷中的人兒,心中的柔軟被輕輕一觸。
她喚的是誰?這樣深切的依賴感,定然是至親之人吧?小小年紀獨自背井離鄉,他便成了她唯一可以依賴的人,親人……
爲她脫下外衣,蓋上被子時,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腳面。
冰塊似的涼。
幾乎全是下意識的,將這抹冰涼包入自己溫暖的掌中。瘦瘦小小的,跟她的人一樣。不過,腳指頭倒是很飽滿圓潤,一顆一顆,像水晶葡萄。
脣角漾起幾縷清淺的笑紋,想是手不小心微微抖了一下,觸得她覺得癢了,原本緊皺的眉頭忽地打開,竟咧咧嘴笑了起來。
縮了縮腳,扭動了一下身子,弄得陸子期的心中一陣緊張,萬一要是醒了,面面相覷,該是如何的尷尬……
好在,這種情況沒有發生。
看着她只是含糊不清地呢喃了兩句後便又安穩入睡,陸子期這才無聲地吁了一口氣。
將帶了自己掌溫的腳小心翼翼放入被中,直起身欲離去時,瞥到桌上適才被她壓住的東西,原是一本書,旁邊還放着一張摺好的紙。
心念一動,探手取過,一本遊記,一張藥方。
其上的字跡,一個工整,一個隨性,然細細看來,那運筆之勢卻極爲相似,如無意外,當是一人所爲。
回望酣夢中的宋小花,陸子期的眉梢微挑,略一沉吟,以極快的速度將書中的內容大致瀏覽了一遍,旋即放回原位,卻,摺紙入懷。
吹熄油燈,掩門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