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渾話的屬下,遷怒的主子——這其中曲折自是不足道也。
榮烈些許不自然地咳了咳,若無其事的牽着明思朝前走,“你是我王妃,謝你也一樣。”
一樣?這……好像不同吧。
可明思還未來得及說話,榮烈便牽着她朝前加快了步伐,看那勁頭頗是興沖沖。
明思生出一分好奇,也就不說什麼,跟着他走,忽地纔想起自己頭髮還未梳理打整,“呀,頭髮——我沒梳頭呢!”
榮烈一看也愣了一瞬,遂低低而笑,眉宇間卻是一片光風霽月的清朗之意,“無妨,我的王妃怎麼都是好看!放心,這府裡沒人敢笑話你的。”
明思也只無語,榮烈挑眉一笑,興致盎然的繼續前行。
明思無奈片刻,也就隨意了。反正已經走出來了。擡眼一看,行進的方向正是二門,明思頓時明白過來,他應是要帶她去看新建好的正院。
一百來日,應該早已竣工了。
可雖有了心裡準備,明思還是抑不在的驚喜了!
此時已近午時,今日正是秋高氣爽明晰的好天氣。
院門大開,陣陣涼風拂過,將庭院白玉雕花欄中的花葉拂得輕顫,幽幽清香送入鼻翼。明思的目光掃過,最後落在庭院東南面的鞦韆上。
怔了怔,緩步靠近,撫觸着那金屬質地的雕花枝葉,偏首看向榮烈,“你怎想到弄這個?”
榮烈輕笑,不回答,卻反問,“喜歡麼?”
明思笑盈盈地點頭,“喜歡極了!”
榮烈眸光亮起晶瑩,上前拉起明思的手,“走,去看看屋子。”
正院的格局已經大變了模樣。
依舊是兩間書房,卻都在西面。相互毗鄰,除各自一扇通向廊下的門外,相連的牆上還有一扇拉門。一拉開,兩張書案隔着晶瑩剔透的珠簾遙遙相對。
榮烈湊近明思耳畔,“日後我處理公事,你就在對面陪我。我累了,就看看你。”
明思抿脣輕笑不語。
榮烈又拉着她朝正房走。
院中原本的兩套正房已消失,如今只有一套比原先單獨的兩間還要寬敞華麗的正房。一個隔間偏廳,一間寢臥。
雖是華麗更勝,卻木香幽幽不失雅緻。傢俱仍舊用了老太君陪嫁給明思的那套百年紫檀,屋內的各處細節卻更加用心細緻。
地面都鋪了厚厚的藍底彩色團花地衣,清雅不失喜氣。
窗櫺門框上皆是雕刻精細,同屋中牀前和淨房門前的屏風上雕花相呼應。
榮烈拉着她到淨房門前站定,轉首朝明思噙笑看了一眼,推開了淨房門。
明思目光一入,霎時瞪大了眼,驚詫的噎了噎,“你該……不是把暖玉泉給拆了吧?”
“本來是要拆的,”榮烈挑了挑眉,笑得很是無謂,“後來皇兄的人在行宮後山找着了一處。我讓布羅去看了,也是一般的暖玉石,就沒拆那行宮裡的。”
竟然想拆了暖玉溫泉!這人……明思無語了。
西龍山行宮的暖玉泉,她太熟悉了。方纔榮烈一推門,她便認出了這比早前那浴池還大一半的新浴池邊上和底部的淡黃石頭是同西龍山暖玉泉裡的一模一樣!
而且,淨房門一開,空氣中流動的淡淡礦物質味道也是似曾相識,哪裡還不能確定!
這一刻,明思倒有些同情榮安了。
不用多猜,她也能想象出這人向榮安開口時的理直氣壯——榮安自然是巴不得她這王妃繼續做下去。這一點,她明白,他自然也早心知肚明。
有了這倚仗,他又豈會錯過便宜?
榮安定也是極無奈,才讓人在行宮周邊尋這石頭。西龍山行宮本就佔了那暖玉溫泉的名頭才名揚天下的,雖說並非不可缺少,但也不能就這樣讓榮烈拆了啊……
思及榮安當時可能的臉色,明思也不禁忍笑,“你皇兄沒訓斥你?”
“訓斥倒是無,唸了兩句而已。”榮烈攬住明思腰,神情慵懶,“他不允也不怕,大不了我去求母后,他還是得允。不過要幾塊石頭罷了,也不是他心尖上的東西,這些東西,我皇兄還是挺大方的。第二日就遣人去西山尋了。”
心尖上的東西,明思看了榮烈一眼,兩人目光一交匯,便不言而喻了。
明思低頭,手指在他胸前畫圈,“你真不想?”
“爲何這般問?”榮烈微微俯首看着她,如墨的青絲幽幽閃亮,宛若上好的絲緞,讓人心生欲觸。榮烈也的確這般做了。
伸出手順着那順滑的髮絲輕撫,“你想我去爭麼?”
“我的意見不是關鍵,”明思的食指在他衣襟上勾畫出一朵玫瑰的圖案,“不管我怎麼想,我都不願意你爲了我而藏起自己的想法。”
榮烈輕輕地笑了,伸手捉住那隻調皮的手,“我沒有騙你,我真的是不想。那個位置雖的極度尊榮,可我現在過得已是滿足。那個位置是皇兄一生所求,我卻從來沒有他那般強烈的想法。從小,我便很仰慕他,也覺得那個位置理所應當是他的。我沒有生過要同他爭搶的意思。後來發生了一些事,我有些氣不過,才起了賭氣之心。可那是爲了賭氣,爲了臉面,只是搶了那位置來氣他,卻並非出自我真心。誠然,我也同他一樣想成就大業,想這份基業能在自己這一輩發揚光大。但這並非就能代表,我也想跟他一樣。雖目的相同,期望相同,也有一番雄心壯志,可我的想法同他本就是不同的。原來我還不太明白自個兒究竟怎麼想的。可那回聽了你那西江月的曲子,那一刻,我突地便明白了。原來自己想要的不過是一個現世安穩,歲月靜好,只羨鴛鴦不羨仙……能看着這大胡盛世崛起,對得起列祖列宗。能得最歡喜的那一心人相伴白首,已是快活似神仙,便足矣心滿意足,再無他求。”
頓住口,榮烈看着明思,“你的琴聲我聽出來了。你心底其實也是這般思慕的,可對?你也想有一個能同你心神相通,心有靈犀的同喜同樂之人,可你卻總以爲奢望,所以從來不去祈盼,不去希冀,對麼?”
明思的眼中有驚詫。
榮烈的話讓她心神震動,雖然今日已經足夠驚喜,但還是不可避免的讓她再驚異了一次。
這些年來,她也並非未曾想過自己未來的一生。
榮烈說對了,人非草木,草木且有情,人又豈能無情不動心緒?
只是,她不敢。
她深心明白自己所受的教育自己的思想其實同這個世界的格格不入的。她用了許多努力讓自己適應這個世界的規則。
該低調的時候,她儘量低調。該下跪磕頭的時候,她也溫良恭順,禮儀無差。
可有些原則,卻是除非將思想全然抹去才能放棄。
她做不到分享自己的愛情,也做不到分享奪取別人的婚姻,更加做不到喪失自我,將自己擺在一個附庸的位置上。
就算她的言辭她的表情可以做低伏小,但她知道自己的內心是做不到的。她沒有辦法像這個世界的女人一樣。這個世界上的女人即便有了最尊榮的地位,卻還是要犧牲自己的內心,違逆自己的本性,委曲求全。
這樣活着,日日煎熬,明思知道自己受不了。
能平平安安的活着,能看到身邊的人都幸福,自己能自由自在,她已經覺得這一世沒有白活。
所以,她理智的剪斷自己偶爾跑馬的思緒,不再去奢望。
人無慾,則至剛。
能傷到自己的人,都是自己賦予了對方權利。真正能傷到自己的,其實只有自己。
心中一剎那間掠過這前生後世無數的畫面,明思輕輕地舒了口氣,眸光在榮烈握住她的那隻手上一落後輕盈擡起,脣邊已漾起一絲柔柔動人笑意,“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未有說話,卻是低低輕柔的吟起了一闋小令。
這闕小令?
榮烈神色一震,眸光驀地亮起
上半闕吟完,明思抿脣笑了笑,瞟他一眼,垂了首,語聲卻愈發柔美,“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衆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一瞬間,似漫天星光都匯聚到榮烈的眼中!
一雙琥珀色的眸中,金芒閃爍,光彩流轉熠熠,一雙眸剎那璀璨到不可思議的驚亮!
原來是這樣的下闋!
衆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那香囊是秋池還未出現的時候,她便開始繡的。也就說,這數月來,他並非是一人苦相思,夢寐而憾之不得!
她早已明白了他的一顆心,她也並非是未有迴應!
這數月間發生的事在腦中一回想,榮烈驀地明白過來,心中頓時說不出的感動憐惜。
將手中的柔荑又握緊了些,“你是怕他們尋來,你怕處置不好會連累我。所以,才一直不肯對我說半字。所以,纔不肯告訴我,也不肯回應我。”
明思淺笑盈盈,眉眼彎彎的抿脣不語。
忽地,榮烈語聲倏地低沉,帶了幾分強迫的嚴厲威嚴,“日後再不許同我隱瞞半句!無論大事小事,若再瞞我,我就——”
明思只覺好笑,偏首擡眼,大眼忽閃,神情幾分嬌俏,“就如何?”
“就打屁股!”榮烈意味深長的斜睨她,尾音邪魅而低沉,“脫光了打!”
明思倏地一滯,耳垂通紅滾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