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有情還無情,流光最易把人拋。
日月如梭,轉眼間,離大京城破的那個血色夜晚又是半年之遙了。
在這半年間,上演了無數的悲歡離合,卻是幾家歡喜幾家悲。
半年前,西胡二十七萬大軍藉助麓郡襄城王府的掩護,從大漢西邊尖刀插進,直入大漢心房,只用了七日時間,便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的攻下大京城。
同夜,攻破宮城。
司馬皇室嫡系皇親盡皆自盡殉國,千年基業毀於一旦。
而後,西胡太子坐鎮大京城。睿親王榮烈分軍八萬大軍北上,與鎮守西胡王庭的右柱國剛察的十七萬大軍,呈夾擊之勢。將北府軍的二十五萬大軍,緊緊包圍,幾頭分擊。
北府軍雖驍勇善戰,可兵將們聞聽大京城破,陛下太子皆殉國的消息後,皆是痛哭不已,士氣終究大傷。
幾個月下來,士氣敵漲我消,尤其聽聞東南西三府在第三月就盡皆降順的消息後,逃兵也愈來愈多。
戰事進展到這年十一月,除了東南兩地還有少數的郡縣在殊死頑抗後,大漢廣袤的版圖,已經十之七八落入了西胡掌握。
到了十二月,東南兩地僅餘的郡縣也全數被攻破,納入西胡版圖。
最後,只剩下蒼郡北府軍還有僅剩的三萬人馬在北府將軍秋池的率領下游擊突圍。
士氣低迷又缺糧少衣,這支大漢僅剩的殘軍在堅持了二十多日後,終於被睿親王和剛擦堵在了蒼郡南部的千丈坳中。
這批兵將雖是士氣低迷,但能留下來的卻都是死忠之輩,三萬人對抗十幾萬大軍,足足堅持了五天五夜。到了最後,整個千丈坳都找不到一塊原來顏色的地面,全是紅色。血紅的紅色。
西胡皇帝榮安雖下了嚴令不可傷大漢百姓,但對於這樣的死忠兵將,卻只有一個字——殺!
他深諳“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道理,對大漢百姓手軟懷柔,對司馬皇室和嫡系兵部死忠卻奉行的斬草除根之策。
故而,在這幾月中。除了宮城中的司馬皇族嫡系,左柱國溫多爾受命南下東去後,將司馬皇室這最近三代內分封出去的庶出皇子皇孫。也全部殺了個乾乾淨淨。
對於北府軍,那就更勿須多言。
四十多年的切齒之辱,今日一朝償還,豈會心軟?
五天五夜殺紅了天,這支北府軍的精銳雖有孤勇,但雙拳難敵四手,在彈盡糧絕之下。苦苦支撐到最後一刻——全軍覆滅……
最後,清點戰場都足足花了半月的時間。
全是血,全是斷肢殘骸,最後的時刻,北府軍採取的更是同歸於盡的打法。
許多西胡兵士都是和北府軍兵士死死地抱在一塊,死在了一起。
還好的是,時正冬寒,大雪紛分,不至於腐臭難聞。
半月後,戰場清理完成——沒有找到北府將軍秋池的屍體。卻只找到了他手下的第一猛將兼副將包不同的遺骸。
在清理遺骸時,還發生一件事兒。
那樣的場景,在場的許多西胡兵士到老都不曾忘記。
那日正是大雪,是這最後一場仗開戰到結束以來,最大的一場雪。
從天不見亮就開始下,只不到一個時辰,地上都蓋上了厚厚的一層雪。
打掃戰場的西胡兵士心中直罵娘,這樣大的雪,又得多費勁兒了!
天色剛剛放亮。千丈坳外便行來一個人影,兵士們放下手中的各種工具,好奇的看去。
走得近了,纔看仔細。那是一個女人。
身形高挑,膚色白皙秀美,穿着一身大紅彩繡的裙褂,頭上戴着精美的釵飾,打扮十分整齊,面容十分平靜婉約,就朝着這全是殘肢死屍的千丈坳款款行來。
她舉着一把油紙傘,拎着一個大大的包裹,似閒庭散步般走來。步伐不快也不慢,眼神從容而淡定。從她的神情看,好像把這猙獰可怖的戰場,當做了自家的後花園來散步一般。
驚愕的西胡兵士面面相覷,有人低聲道,“她穿的不是大漢新娘子的打扮麼?”
那女子走到他們跟前,微微福身一禮後,盈盈淺笑的望着他們,“我是來尋我家夫君的。”
那兵士噎了噎,轉首望了一眼死屍遍佈的戰場,說不出話,另一個年長些的兵士開口道,“這裡人太多,只怕是不好尋。”
態度還是溫和的,雖知這女子的夫君定然是北府軍的兵將,可西胡人看不起懦夫,卻對勇士還是敬佩景仰的。
人既然已經死了,就不要計較太多。
將軍百戰死,今日是別人躺在這兒,來日若再有戰,說不定躺在這裡就是自己了。
那女子微微一笑,“不,你們都認得他的——我的夫君是包不同。”
周圍圍過來的兵士一聽,神情皆驚愣,這個女子竟然是包不同的妻子?
那個身中八刀十一箭,斷了一隻手還不曾倒下,最後大笑而亡的包不同?
眼神霎時變化,情不自禁地帶出了幾分肅然敬意。
包不同是上頭上了名號的北府軍重要人物,他的遺骸是最先發現,已經收撿在了一邊。
衆兵士沒有說話,只將目光不約而同的轉到一邊搭好的棚下——一邊是西胡的兵將,一邊是北府軍上頭點過名的人物。
那個女人朝他們笑了笑,道了聲多謝,就順着他們目光所指的方向去了。
到了棚下,她似乎沒有找,就心有靈犀般朝着最東邊去了。
最東邊的第一位,正是包不同的遺骸。
可是,幾乎是面目全非。
西胡兵士們互相對望一眼,不由自主的挪動步子跟了過去。
到了棚子外,只見那個女子從袖中抽出一張絹帕,在旁邊抓了一把雪搓着浸溼,然後細細地替那具滿面血污的屍體擦面,擦脖子、擦手、擦頭髮。最後還除了靴襪子,替他擦腳。
屍體僵硬,靴子凍在了一起,除不下來。她卻似早有預料,從包袱拿了一把剪刀出來,將那靴子襪子全剪開。
擦乾淨腳,她又用剪刀將他破爛髒污的戎裝剪開。脫下。
*裸的僵硬身體呈現她的面前,身後是密密的西胡兵士,她卻神態自然自若之極。用絹布細細替他每一分都擦得乾乾淨淨。沒有絲毫羞澀。甚至,那眸光,從始至終都帶着柔和的愛憐。
身後的西胡兵士,有的已經不忍地轉過了頭。
擦乾淨他的身體後,她將包袱中一套雪白嶄新的中衣並一件大紅的長袍,還有一雙繡了金線的黑色雲靴取出來。
一件一件,一樣一樣。替他穿戴整齊。
他的身子僵硬,她穿得很慢,但最後卻全都整齊潔淨的給他穿戴好了。
最後,她取出一把梳子,替他將擦乾淨的頭髮細細柔柔的梳着。那紅色的包袱皮展開卻是很大一張,她將它墊在他們身下,就那樣將他扶起,讓他的頭墊在她的腿上。動作輕柔,似怕拽疼了他一般,用玉白的素手輕緩地動作着。
她的表情是那樣溫柔。沒有一絲淚光,脣邊還帶着些許笑意,就那樣愛憐地望着他的面容。
過了許久,站在後排的西胡兵士才聽到她的聲音。
他是一個新兵,不敢同老兵較資歷,前面的位置都擠滿了,他只能站在後排。
不能看,可還是能聽。
她的語聲很低,也很柔美。
她說。“你讓我重新找人嫁,我也好生想過了。那我就重新再嫁一回吧,重新再嫁你一回。不是我找不到人嫁,可是。我找來找去,還是覺得你最好。小姐說過,若是對的那個人,便是千山萬水也是甘願——”
她的聲音頓了頓,又似帶了出一抹笑意,緩緩柔柔道,“不同,如今,你責任已了。黃泉碧落太孤單,就讓彩兒再嫁你一回,你莫要嫌我不聽話……”
最後一句,卻有些模糊,聽不清楚了。
他朝前擠了擠,卻見前排的大塊頭兵士紅着眼惡狠狠地轉首,“擠什麼擠?再看也不是你家的婆娘!”
可這一偏首,他還是看清楚了。
那個女子,白皙秀美的臉上帶着恬淡的笑意,閉着眼,抱着她的夫君,軟軟地倒在那大紅似錦被的包袱皮上。
在她心口處,是一把沒入柄的匕首。
他們的臉依偎在一起,兩人皆是一身嶄新的大紅。
那男子的面容此刻也現出一種沉靜的平和來,和那女子笑意婉約的面容,出奇的相襯……
鵝毛大雪飄飄而落,不多時,他的身上就落下一層薄薄的雪衣。
他卻呆呆地看着,只覺鼻翼熱熱酸澀,就算在戰場殊死拼殺時也沒有過這種難受的感覺。
那個瞪他的大塊頭兵士轉身過來,見他這模樣,一愣,沒有再呵斥他,看了他一眼,提步走了。
他在身後,隱隱聽得那兵士在低低哼唱他們家鄉的一首小調,“好兒郎啊,雄鷹啊,最愛那天山的雪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