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思卻無情的打破帽兒的感慨,“鴛鴦並非癡情,也並非一生一世一對。”
帽兒一呆,轉過頭來,張了張嘴,吶吶道,“不是說鴛鴦失伴後,會傷心至死麼?‘
明思淡笑搖首,“活着的鴛鴦是會換伴侶的。一個鴛鴦羣中,鴦的數目也是多於鴛,有的鴛也會同時有兩隻雌性的鴦做伴侶。所謂‘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 ’不過是人將自己無法做到的事,想象到鴛鴦身上罷了。”
帽兒呆愣不置信,卻又不得不信,小姐是不會說謊騙她的。
心情驀地有些失望,再看着那湖中嬉戲交頸的鴛鴦,帽兒忽覺失了些顏色。
雪又下得大了些,還夾着些北風,柳絮般的沒入湖面不現,又被拂入廊下。
藍彩擡首望了望,“小姐,咱們回吧。雪大了。”
明思頷首起身,又望了白雪紛飛的湖面一眼,一片晶瑩的雪片裹着風兒旋落到明思眼前,明思微微一笑,伸手接住,六角形的雪片輕盈的落向掌心,又打了一個旋兒,調皮的落在了纖長的食指尖。
雪白剔透,花紋美好。
明思輕輕抿脣,彎出一個美好弧度。
清亮黑透的眸子水潤閃亮,注視着雪花漸漸透明消失,“帽兒,你可知雪花的形狀?”
帽兒還在失望中,聞言一愣,搖了搖首。
明思笑了笑,“雪花有很多種形狀,都極美。”轉首看着帽兒,“世間萬物都是自然造化,也有它的規律。我覺得雪花美,它們自己卻無知無覺,落下了,化了,也就了了。所謂美不美,都是人用自己的念想強加給它的。如果萬物有靈,也許它們眼裡看到美或許和我們是完全不同的,所以不要去想太多,更不要被這些念想所左右。沒有一樣東西,也沒有一個人是十全十美的。從我們眼裡看到的,覺得美的那就好生欣賞,不要要求太高。期望愈大,也許失望就愈大。”
帽兒怔怔地看着明思,好像懂了些什麼,又好像不分明。
愣了半晌,帽兒看着明思忽然呆呆冒出一句,“小姐不想嫁人——是因爲不想失望麼?”
明思驀地一怔。
她沒有想過這樣的問題。
如今被帽兒這般冒失的一問,卻有些怔忪。
自己是在害怕失望麼?
好像也不是沒有期許過。
在剛來這個世界的時候,看到四老爺四夫人間的恩愛溫馨,自己好像也曾嚮往過。
那又是在什麼時候拋掉的呢?
是瀅娘臨終的那番話開始,還是後來看了這周遭種種起的呢?
明思自己也說不清楚。
即便有四老爺四夫人這樣的珠玉在前,可爲何自己心中總是隱隱有一種無形壁障,似乎有個聲音聽不清、看不見,卻讓自己的心一天一天的靜了下來。
好像告訴自己,就這樣就好。
看着明思面上的怔然,還有那眼裡的一絲迷茫,帽兒心裡忽然有些不安。
待看到明思忽地按住太陽穴,蹙眉顫了顫身形時,帽兒心裡一慌,和藍彩兩人同時上前將明思扶住,“小姐,小姐,你怎麼了?”
心裡驚怕,眼眶驀地紅了,她雖不聰明,但本能的感覺到明思的異樣是因自己方纔的那句話兒起,迭聲後悔着,“是帽兒不好,都是帽兒不好,帽兒以後都不說了。小姐,你沒事兒吧?”
針扎般的感覺來得快,去得也快,只片刻,明思便恢復了清醒,臉色被顏料所遮看不出來,脣色卻有些微白。
放下手,明思搖了搖首,朝帽兒安撫的一笑,“我沒事,大約這幾日寫那段子有些費腦子。”
帽兒還是有些懊悔,求援的看了藍彩一眼。
藍彩面上笑了笑,“小姐,咱們回去歇會兒吧。”
面上雖是笑着,心裡卻有些發緊。
小姐這般的情形好像不是頭一回了。
出嫁前那回在春芳院,好像也是這般突然的頭疼。
想起人家說的,有些人腦子裡長了東西,便會突然頭疼如劇,藍彩心裡有些驚慌。
得想法子,請個好大夫來替小姐看看纔是。
三人順着遊廊朝湖邊行去。
剛走到遊廊入口,視線一擡,腳步便頓住。
右側來路上,一羣人迤邐而至。
走在前方的少女明豔逼人,一身華美的金絲雀裘,烏黑的秀髮上珠翠縈繞。
此刻,美麗的臉龐上帶着些許意味莫名的笑意,視線直直地落在明思面上,步履款款悠閒。
在她身側,分別是二房的明雪、明依、明歡,還有三房的明宛。
除了二房最小的九小姐,眼下在納蘭侯府的小姐都齊全了。
除了每人身側一個撐傘的丫鬟,還有一大撥兒丫鬟跟在後面。
她們的來路正是明思三人的去路,看着這陣仗,將明依面上那抹恍然納入眼底,明思輕輕垂了垂眸,將眼底的那底厭惡隱去,駐足相侯。
不用說,定然是“未來太子妃”知道她來了鏡湖,所以特地邀了幾姐妹來“偶遇”她。
前呼後擁,故意來顯擺,或許,還有找茬兒……
藍彩和帽兒見明思的動作,也就跟着停下了腳步。
“這麼大的雪,六妹妹是來看鴛鴦的麼?”明汐脣角含笑,走到近前停住腳步,眼光朝湖中輕輕一瞟,卻特意將那“鴛鴦”二字拉長了些。
明思淡淡一笑,“確是。”
明汐一愣,提了步子,走到廊邊,看着湖中搖首輕笑,“這些鴛鴦也太不識趣,看到六妹妹來了,還這般成雙成對的熱鬧……”
身後的幾個姐妹除了明依垂眸帶笑,明雪明歡面上都露了些尷尬之色來,明宛咬了咬脣,低聲道,“五姐姐,這湖邊冷,咱們回去吧。”
明汐轉身一笑,“六妹妹都不怕冷,你倒怕了?”又挑眉輕笑自得,“想不到這雪中看鴛鴦倒是別有一番情趣,這天兒愈冷,它們倒愈是恩愛呢——七妹妹,去年你不是寫了一副字兒,我想想,對了,‘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 ’,這鴛鴦啊,向來都是成雙成對的,還真是貼切。難怪古人都比擬着說什麼“鴛侶”、“鴛盟”、“鴛衾”的——”
幾個姐妹都不說話,明汐心中冷冷一笑,將目光投向明思,含笑道,“六妹妹,你說可是貼切?”
語聲溫柔無比,眼神卻帶着得意的諷刺。
顯而易見。
明思淡淡地看着她,少頃,輕輕一笑,卻是搖了搖首,“並不貼切。方纔我還在同我丫鬟說呢——這鴛鴦總是每年都換一回伴侶,所謂‘鴛鴦會雙死’不過是人的自以爲是,若真是要用這“鴛侶”、“鴛盟”、“鴛衾”,那不也如同鴛鴦一樣新人換舊人,五姐姐覺得貼切,那就用吧,反正明思是不用的。”
從明思說第一句話起,明雪幾人便是一愣。漸漸聽下去,幾人便愈是驚愣。
看着明思一身銀色大氅,身形明明單薄纖細,卻挺直了脊背,神情淡定從容,輕柔的話語句句出人意料,眼神卻清亮無懼,侃侃而談,脣角微微笑意始終未歇。
再看明汐,那臉色卻有些青白紅的交替。
雪花飛舞輕盈,傘下女子兩相對,一薄怒含恨,一垂眸淡笑。
片刻後,明思擡眸淺笑,“明思就不耽誤五姐姐看鴛鴦了,五姐姐自便。”
言畢,擡步前行。
明雪幾人微微一愣,讓開閃出一條通道。
帽兒已擡首,只見前方十餘步正正站着三個身影,一愣,囁囁,“小姐,是……”
明思也早已看到。
在寶硯傘下的是一身藍金鶴氅裘的納蘭笙,此刻,俊秀的面上眉頭蹙起,正有幾分惱怒。
在他的身側,是一身銀袍的秋池,身形挺拔,挺秀的眉下,一雙星眸靜靜注視。
明思微微一笑,並不多言,提步便行。
“新人換舊人?”身後卻傳來明汐的譏嘲,“不知六妹妹可是說自個兒?老太君可是替你夫君挑了個可心人兒呢!就不知六妹妹能不能靠這可心人兒將秋將軍的心給攏住?”
明雪幾人已經看見了納蘭笙和秋池,神色俱是一呆。
明汐卻未看見,說完這幾句後,明汐輕笑得意,“我可是爲六妹妹你好——既是要挑,就該挑些好的!不過是一個侍妾罷了,總不能怕自個兒被比下去,就揀那普通的貨色——”
“誰說秋某要納妾了!”一聲清冷的男聲響起。
明汐一愣,話被打斷,擡首朝前方一望,只見當前一道銀色身影持傘挺拔緩步而來。
劍眉星目,鼻若懸膽,面容俊朗英挺,襯着一身銀衣光澤隱隱,更是英氣逼人。
秋池在明思身畔站定,淡淡擡眸望向明汐,“五小姐多慮了!秋某求親之時便應允了絕不納妾——自然是有言必踐!”
明汐呆住了!
不知是爲秋池的出現,也不知是爲秋池的驚人之語,將目光在明思背影上一掃,又看向秋池,“秋將軍?”
明雪幾人並一干丫鬟也愣住!
明思自然也有些意外。
明汐的話其實對她並無造成半分困擾,更無所謂的傷心難堪。
朝前方含怒的納蘭笙安撫的搖首一笑後,明思轉身,“將軍?”
輕柔舒緩的嗓音在耳畔響起,秋池驀地鬆了口氣,轉首,一雙這幾日不斷浮現眼前的秋水雙瞳再度映入眼簾。
不知爲何,心底某處倏地柔軟,他脣角微微一彎,眸光瞬間柔和,“此間寒涼,我陪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