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靈犀一見寧殷的神情, 便知他想要的多半不是什麼正常的物件。
她眼眸輕轉,像是藏着小鉤子似的,及時補上一句:“須得是禮法允許範圍之內的,以不傷害他人和你自己爲首要。”
“先存着吧。”
寧殷像是嫌規矩多, 輕輕嗤了聲, 可眼裡卻分明漾開極深的愉悅。
他看着眼前冰肌玉骨的少女, 笑意蘊開, 緩聲道:“以後時機到了, 望小姐允我從虞府帶走一樣東西。”
池面波影明媚, 浮光躍金。
虞靈犀被他的笑蠱惑般, 竟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等回過神來時,寧殷已笑着離去, 只餘半串微涼的葡萄擱在她的手邊, 滴落晶瑩的水珠。
“他方纔,又在挖什麼坑呢?”
虞靈犀納悶,順手摘了顆葡萄擱在嘴裡, 隨即一個激靈, 酸得腳指頭都蜷在一起。
……
宮裡,崔暗命人將杖斃的太監拖下去。
他看向另一位伏地跪拜的下屬, 慢吞吞的語氣:“娘娘給我們的日子可不多了,你呢?也沒查出個所以然嗎?”
“提督息怒!流言來源太多太雜,屬下等人追查到幾家青樓和茶肆,便斷了線索……”
見崔暗神情一陰, 那人忙不迭提高音調道,“但是屬下的人意外發現, 虞府的少將軍正在暗中查探七皇子的下落。”
“虞煥臣?”崔暗品味着這個名字。
七皇子果真沒有死,還是說虞家這番暗地裡的動作, 是準備站隊了?
不管是哪種原因,都夠東宮那位忌憚暴怒的了。
胯-下的陳年舊疾仿若隱隱作痛,崔暗古井無波的眼中浮現深重的陰鷙,慢吞吞呵笑道:“盯緊虞府的動作。還有,將這個消息呈給咱們的太子殿下。”
……
蘇莞決定給虞煥臣打一條劍穗當做七夕之禮,還缺一塊裝飾用的上等冰玉,便決意上街一趟,順便邀虞靈犀同行。
虞靈犀想起給寧殷的禮物還未有着落,不暇多想,笑吟吟應允了。
蘇莞慣用的那輛馬車小巧狹窄,坐兩個人略微擁擠,管事的便受命給她們換了虞煥臣上朝時常用的大馬車,親自送她們到門口。
公務用的馬車寬敞舒適,還備了瓜果和納涼的冰鑑,虞靈犀倚着繡枕眨眼道:“兄長嘴上不說,其實可關心嫂嫂了。”
蘇莞“嗯”了聲,臉上浮現新婚甜蜜的淺紅:“我知道,嫁給他準沒錯。”
其實虞靈犀一直有些好奇,前世兄嫂並未見過面,可兄長戰歿後,蘇莞卻寧死不毀約改嫁,而是選擇青燈古佛相伴終生……
上一次聽到這樣的故事,還是在《烈女傳》《貞婦書》這樣束縛女子的教條之中。然而觀蘇莞的性情,又不似那般墨守成規的迂曲之人。
她心裡有了一個猜測,問:“嫂嫂以前,可仰慕兄長?”
除此之外,虞靈犀想不出還有什麼理由能讓一個玲瓏靈慧的深閨女子,毅然斷髮守節。
蘇莞的臉更紅了些,像是撞破秘密的小孩。
她微微點了點頭,以扇掩面,細細道:“四年前他御前獻武,我隨爹爹在現場。”
自此一見傾心,芳心暗許。
虞靈犀訝然,沒想到他們的緣分這般早就定下了。
今生越是圓滿,便越發覺着前世缺憾,虞靈犀輕輕嘆了聲。
“這個秘密我只同你說過,歲歲,你可千萬不要告訴我夫君。”
蘇莞拉着虞靈犀的手,紅着臉頰道,“我怕他恥笑我。”
“嫂嫂且放心。”
虞靈犀與她拉鉤蓋章,又笑着安慰道,“即便他知道了,也斷然不會取笑,只會覺得自己有福氣。”
兄長的脾氣,虞靈犀再瞭解不過了。
他極有責任心,人又聰明。縱使娶之前萬般不願,但只要妻子過門,他是會豁出性命相護的。
“不說我了。”
蘇莞拐了話茬,問,“再過幾日便是乞巧節,歲歲可有想送禮的心儀之人?這一年到頭,也只有這日沒有男女大防,可以盡情表白心意呢。”
虞靈犀眼睫一動,下意識浮現出寧殷涼薄恣睢的臉來。
“歲歲此時第一個想起來的男子,便是你的心儀之人。”蘇莞湊過來,以一副過來人的口吻道。
虞靈犀倏地擡首,似是訝異似是迷惘,眨了眨眼,又眨了眨。
“是麼?”她遲疑問。
蘇莞篤定地點點頭:“心儀一個人是藏不住的,他會不自覺往你腦子裡冒。”
虞靈犀想了想,近來想起寧殷的次數確實很多。
從前世的懼怕缺憾到今生的釋懷信任,從鬥獸場別有用心的重逢到他數次打破規矩的出手相護……樁樁件件,皆烙印於心。
不知不覺兩輩子,他們竟已經歷瞭如此多的起伏波瀾。
這是心儀?
虞靈犀不太懂,她與寧殷有過最親密的接觸,唯獨不曾談過情愛。
那麼,寧殷呢?
“嫂嫂,你說……”
虞靈犀思潮涌動,如畫的眉目裡掠過馬車窗外的一線暖陽,低聲問,“若是一個人坐盡惡名,心狠手辣,總是欺負他的枕邊人。可是等枕邊那人死後,他又冰封着她的屍身捨不得下葬,這是喜歡麼?”
蘇莞想了想,道:“是吧。”
“可是,這不是偏執成瘋的佔有麼?”虞靈犀道。
那晚在廊下,連寧殷自己都承認了,用得稱心的東西,就該鎖起來。
“誰說偏執佔有就不是喜歡啦?”
蘇莞輕笑,“幽禁,甚至是欺負,壞人也有壞人的愛呀……”
大概意識到自己說漏嘴,蘇莞咬了咬脣,不吭聲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虞靈犀脣瓣微啓,半晌詫異道:“嫂嫂因何知道這些?”
蘇莞支吾了半晌,才細聲招供道:“以前在閨中無聊,看了許多書。”
從正經的詩詞歌賦,到不那麼正經的話本小說,從“君子好逑”到巧取豪奪,涉獵頗豐。
聞言,虞靈犀對這位小嫂子的印象又高了一層,倚在車窗邊出神。
心緒起伏,經久不平。
是嫂嫂說的這樣麼?虞靈犀緩緩垂下捲翹的眼睫。
可惜,她永遠不能回到過去,找寧殷問個明白了。
她如今的身邊,只有一個會爲她剪頭髮、食椒粉的小瘋子衛七……
再過不久,連衛七也不屬於她了。
如此想來,心中酸脹發燙,竟是暈開一抹淡淡的悵惘。
……
宣平街的玉器最是聞名。
琳琅坊是宣平街中最大的玉器店,掌櫃的是個人精,產量稀少的名玉都藏在二樓,只供貴客挑選。
二樓裝潢極爲雅緻,甚至還請了琴師和琵琶女奏樂消遣。
蘇莞在一旁挑選適合打穗子的玉環,虞靈犀閒着無事,便沿着擺放各色玉器的櫃檯賞看。
而後一頓,被一塊巴掌大的墨玉吸引了目光。
此玉色重而細膩,溫潤無一絲雜質,仿若黑冰凝成,又好似取一片深重的夜色濃縮於方寸之間。
不知爲何,虞靈犀想起了寧殷的手。
他的膚色冷白若霜,那雙修長的指節若是把玩這塊玄黑的墨玉,定是說不出的綺麗貴氣。
帷帽輕紗下,虞靈犀柔和了目光,心裡有了主意。
這是一份再合適不過的,極好的禮物。
“此玉是剛進的坯子,尚未來得及雕工。”
掌櫃的見虞靈犀的目光在那墨玉上駐留,立刻殷勤道,“貴客買下後,敝店可代爲雕琢。”
虞靈犀搖首:“不必。”
寧殷的喜好異於常人,虞靈犀摸不準他想要什麼花式,便打算買回去問清楚了,再請人按他的喜好雕刻打磨。
因爲買的是玉坯,蘇莞並未多想,挽着虞靈犀的手歡歡喜喜出了琳琅坊。
與此同時,對面茶肆。
小廝從雅間軒窗往外瞥了一眼,隨即“咦”了聲道:“二公子,那不是虞大公子的馬車麼?”
薛岑順着他的視線往街邊望去,剛好見一抹窈窕的身姿從琳琅坊出來。
便是戴着帷帽,薛岑也一眼就認出了虞靈犀。
他難掩雀躍,正欲起身下樓,卻見後頭還跟了個略微嬌小的女子,做新婦打扮。
虞少夫人也在,薛岑只好壓下眼底的欣喜,又端莊坐回原處。
“公子不去打個招呼麼?”小廝問。
薛岑輕輕搖首,神色是深沉而剋制的,溫聲道:“虞家新婦在,我爲外男,理應避嫌。”
大庭廣衆非私人場合,即便他此時下去,礙於好友新婚妻子在,也說不上兩句話。
小廝努努嘴,小聲嘀咕:“公子就是太正派了,但凡是願意使一點手段,什麼人得不到?”
篤篤兩聲叩門聲,打破安靜。
茶奴引着一個瘦高穩重的男人進來。
薛岑立即起身,恭敬喚了聲:“兄長。”
……
日落黃昏,暑熱未散。
虞府對街,廕庇的拐角,一個男人穿着粗布常服,鬼鬼祟祟地盯着虞府的動靜。
身後捲起一陣陰風,男人警覺回頭,只見巷子一片空蕩,並無人影。
然而等他再回過頭來時,一個暗色戎服的少年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他面前,逆着穠麗斜暉挺立。
驚呼還未出口,便扼殺在喉中,噗通一聲倒地。
寧殷單手揪住男人的衣領,拖曳他沉重的軀體,長長的影子轉入後巷,消失在餘暉之中。
他負手,以腳尖踢開男人的下裳,露出腰間的掛牌。
“東宮的人?”寧殷冷嗤。
以寧檀的豬腦子,不可能這麼快查出他的藏身之處。
那便只有可能,是衝着虞家來的。
寧殷慢條斯理地擦着手,而後眸色一沉。
若他沒記錯,方纔虞靈犀乘着虞煥臣的馬車出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