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周唐番外(下)

(四)

唐不離從小被當做男子養大, 玩遍京城受盡追捧,招貓逗狗慣了,一向不遵循什麼男女大防。

饒是如此,她也覺得那腦子一熱的挑逗離譜得很。

爲何要親周蘊卿?

爲何要跑?

爲何一回想起周蘊卿當時的望過來的眼睛, 她就尷尬得想哐哐撞牆?

唐不離不是個擅長逃避的性子, 她決定同周蘊卿解釋清楚, 將此事徹底揭過。

第二日取寫好的《詞義》感悟, 唐不離留下來多說了兩句。

“昨日那樣……是我不對, 我就想逗逗你, 看你是否真的如你說的那般心性堅定。”

爲了表明自己並無其他心思, 唐不離頗爲豪爽地拍了拍周蘊卿的肩,“反正你一個大男人也吃不了虧, 別放在心上。”

周蘊卿被拍得懸腕不穩, 筆尖在宣紙上頓下一個明顯的墨漬。

他淡然地換了張紙,“嗯”了聲。

見他依舊是那副置身事外的平靜,唐不離如釋重負, 眉開眼笑道:“那這樣說清楚啦!以後就當什麼也沒發生過, 誰也不許再提此事!”

說罷拿起已寫好的功課,哼着小曲心滿意足歸去。

一切彷彿又迴歸了往日的悠哉快樂。

若有懂文墨的貴女做東設宴, 唐不離便會帶周蘊卿一同會客,給不學無術的自己充當門面。

可唐不離未曾想到,寒門中人沒有閒錢附庸風雅,讀書作文時周蘊卿尚能遊刃有餘, 一旦涉及高門貴胄的禮儀便現了原形。

僕從端來漱口的茶水,他卻一飲而盡, 連奉茶的婢子都掩脣取笑起來。

周蘊卿坐在衣着光鮮的貴人之間,顯得格格不入。

唐不離最是護短, 她帶過來的人,怎能允許旁人取笑?

她喝退了奉茶的小婢,回府之後,便下定決心教周蘊卿品酒煮茶。將來他若真能入朝爲官,躋身上流,也不至於被人輕視取笑了去。

怎奈周蘊卿酒量奇差,才飲了半杯就上頭,口若懸河喋喋不休。

唐不離在被迫聽了他一個下午的《本朝刑律案典》後,頭疼欲裂不知身處何方,只好決心放棄教他品酒,轉而專攻茶道。

她手把手教他宦官人家的應酬禮節。

品茶之事周蘊卿倒是學得極快,不出一旬便能辨出各色茶種優劣,以及宴飲時的烹茶之道。

唐不離喜歡看他煮茶的模樣,風流蘊藉之態,賞心悅目得仿若真正的世家公子。

然而好景不長。

周蘊卿很快得知並非唐府正經的書吏,他日日抄錄、撰寫的東西,是唐老太君佈置給孫女的功課。

“鄉君曾許諾,不會讓我做違反道義之事。”周蘊卿義正辭嚴。

“我不想抄書,請你來抄,你情我願之事如何算違反道義。”

唐不離對周蘊卿鑽牛角頗爲不解,“難道我不想做菜,請個廚子做菜,你也說我違反道義?”

“修身明禮,怎可與口腹之慾相提並論?”周蘊卿固執道。

唐不離說不過他,有時候她真是受不了這小郎君的古板冥頑。

“不幫就不幫,幹什麼冷冰冰訓人?”她擰眉嘀咕。

兩人的第一次爭執,以不歡而散告終。

(五)

祖母病了。

老人家突然暈厥的時候,唐不離正在瓦肆看百戲。從滿頭大汗的僕從嘴裡得知消息後,她只覺腦中嗡的一聲,天崩地陷。

趕回府,老太太剛服了藥睡下,唐不離直到現在纔有機會仔細審視這個堅忍的老婦。

原來,祖母已經這樣老了。

她鬢髮銀白,臉頰沒了往日的富態紅潤,躺在榻上都看不出身形起伏的輪廓。這個中年喪夫又喪子的強悍婦人,捱過半生風霜,以一己之力撐起偌大的唐公府,卻倒在了年邁體衰的詛咒之下。

有時候,被迫長大隻是一夜之間的事。

老太太病了,府中諸多大事都壓在了唐不離肩上,焦頭爛額。

她也是自己掌事了才明白,唐公府沒有實權,維持府中上下龐大的開銷實屬不易。

偏生她不懂事,就連養一個抄書的書生都恨不能一擲千金。

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生平第一次有了害怕的東西,她害怕祖母和夢裡一樣會撒手離去。

“乖孫,這幾日苦了你了。”

唐老太太輕撫着孫女的臉頰,虛弱嘆道,“自你祖父大去,我獨自一人將你父親拉扯大,看着他入朝爲官、娶妻生女。後來你父親病逝,兒媳也隨着去了,我又將你拉扯大……唯一的遺憾,就是沒來得及給你定門好親事,風風光光看着我的孫兒出嫁。”

祖母的聲音帶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啞,苦澀的藥香縈繞,酸澀了唐不離的鼻根。

“祖母鬆齡鶴壽,不會有事的。”

唐不離攪着湯藥,澀聲道,“只要祖母能好起來,抄多少書、多少經文我都願意,再不弄虛貪玩。”

“好孩子,有你這句話祖母就放心了。”

老太太目露慈愛,慢慢地道,“你比不得那些有父母兄弟撐腰的官宦子弟,以後切記要安分守己,再不可和外男任性胡鬧,授人以柄……明白麼?”

唐不離知道老太太是聽說了周蘊卿的存在,故而出言提醒。

她心中酸澀,用力地點點頭:“孫兒明白。”

老太君生病,府中捉襟見肘。唐不離打算留下那些忠厚老實的僕從,其他下人能遣散則遣散。

其中,自然有周蘊卿。

七夕鵲橋相會,傳聞這日將心願寫在天燈上,便可順着銀河傳達上蒼。

唐不離於望仙樓設宴,邀請了虞家兄妹一同放天燈祈福。

她將周蘊卿也帶了過去,一則寫一百盞祈願燈需要大量人力,二則今日過後,她就不能再資助周蘊卿了,算是告個別。

畫橋之上,唐不離執着火燭,將寫好的天燈一盞一盞點燃。

每點一盞,她便在心中祈願祖母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起風了,來不及點燃的天燈被吹得滿地翻滾,手忙腳亂間,忽見一雙指節修長的手從身後伸來,替她攏住了險些熄滅的火燭。

周蘊卿什麼話也沒說,撿起地上吹落的天燈,遞給她點燃。

兩人無聲配合,天燈如螢火飛向天際,匯成橙色的光河。

“周蘊卿。”

唐不離還是開了口,摳着雕欄的邊沿道,“我以後不能留你抄書了。”

周蘊卿轉過頭看她,似乎不解。

風吹動他泛白的衣袍,彷彿下一刻就要乘風飛去。

“反正……反正你不喜歡我弄虛作假,我也不喜歡受人管束,不若好聚好散。”

唐不離一口氣說完,不知爲何,沒敢看周蘊卿的眼睛。

她驕傲慣了,直到此刻也不願承認自己捉襟見肘的落魄。

她很想再說點什麼,但最終什麼也沒說。

第二日,唐不離置辦了筆墨紙硯並一套古籍,連同碎銀仔細包裝好了,去給周蘊卿送行。

乾淨的房舍中翰墨飄香,周蘊卿背對着她,如往常那般在牆上書寫賦文。

“周蘊卿,你收拾東西走吧。”

唐不離清了清嗓子,將懷中的包裹輕輕擱在案几上,“這些東西送給你,權當是我們相識數月的餞禮。”

周蘊卿筆走龍蛇,飄逸的行書漸漸變成行草,力透紙背。

他那清雋的身軀中,似乎有暗流在激迸翻涌,化作翰墨一瀉汪洋。

“周蘊卿,我走了!”

唐不離加大了聲音,見男人不語,她又幹巴巴補充道,“你以後,會很有出息的!”

周蘊卿依舊沒吭聲,只是垂頭在瘋狂地寫着策論,行草已變成了狂草。

白紙剝離,飄落一地,他渾然不覺,繼續在牆上書寫。

唐不離等了會兒,猜想他大概是不會開口說話了,撇撇嘴垂頭離去。

直到唐不離的腳步聲遠去,周蘊卿纔像是年紀失修的機括般猛然停下。

早已乾枯的毛筆分叉開裂,如雜亂的野草般頓在牆上,留下碩大的一抹枯筆。周蘊卿的眼睛孤寂而沉默,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站在未完成的賦文前,久久沒有繼續。

寫不出。

他寫不來。

枯筆墜在地上,他後退一步,徒勞地捏了捏鼻樑。

(六)

周蘊卿走了。

空蕩的房間收拾得很乾淨整潔,唐不離的餞別禮仍安靜地躺在案几上,除了他自己的兩套衣物和筆墨紙硯,沒有多帶走一樣東西。

唐不離望着那篇未完成的狂放賦文,滿牆墨跡戛然而止,沒由來惋惜。

她要應付的事着實太多,很快將周蘊卿拋諸身後。

漸漸的,那抹青色孤冷的身影在她心中淡去了痕跡。

沒多久,祖母託人多方打聽,做主給唐不離定了一門親事,求娶之人是太傅之孫陳鑑,據說是個孝順懂禮的世家子弟。

唐不離不想嫁人,擔心自己如同以前夢見的那般嫁給一個徒有虛名的酒囊飯袋,可架不住老太太時日無多,想看孫女出嫁的心願。

“太傅之孫,想來家教甚好,應該不是夢裡那個辱罵攝政王的蠢貨吧?”

唐不離思忖着,隨即反應過來,拍了拍案几,“唐不離你想什麼呢?那麼荒唐的夢,怎麼可能應驗!”

何況本朝天子尚在,根本沒有什麼攝政王。

如此一想,唐不離勉強安了心。

中秋,虞靈犀大病了一場,唐不離特意登門看望。

聽聞她與陳鑑定親了,歲歲有些怔愣。

“阿離定親大喜,我本該高興。”

歲歲瘦了些,但依舊不損她顏色分毫,輕聲道,“不過聽聞陳鑑此人多情狂妄,聲名不正,還需三思纔是。”

很快,歲歲的話就應驗了。

那日助歲歲去花樓查探消息,迎面撞上了幾名油頭粉面的世家公子,其中就有唐不離的未婚夫陳鑑。

污言穢語,不堪入耳。

一想到自己要嫁給這樣的人,想起夢裡自己無辜受累、卑微求人的下場,唐不離便氣不打一處來。

反應過來時,她手中的長鞭已朝陳鑑劈了過去。

陳家咽不下這口氣,以“有失婦德”唯由,當衆與她退親。

一時間,唐不離“母老虎”“女霸王”的諢名流傳開去,淪爲笑柄。

唐不離本人並不在意,誰敢當着她的面取笑,她便用鞭子抽誰,絕不吃虧。

她唯一擔心的,是祖母會失望。

“抱歉,祖母。”

唐不離跪在榻前,低下了頭,“孫兒又將事情搞砸了。”

“不怪你,乖孫。怪祖母識人不清,被人誆騙。”

老人家笑呵呵扶起孫女,安慰道,“那樣不乾不淨、表裡不一的後生,不要也罷!即便乖孫不抽她,祖母也要替你抽他!”

意料之中的訓斥並未到來,唐不離猛然擡頭:“真的?”

“真的。”

老太太撫了撫唐不離的束髮,慈愛道,“及時止損,乃是幸事。”

唐不離眼眶一酸,緊緊地擁住了祖母。

這個外剛內柔的老人還是沒能撐過嚴寒的冬日,於雪夜安然闔眼,駕鶴西去。

唐不離的天塌了。

(七)

老太太下葬後,唐不離的心也仿若缺了一塊。從此世間再無人爲她遮風擋雨,她只能自己磕磕絆絆學着長大。

僕從來問她,后街房舍中那一整面牆的墨跡該如何處置。

唐不離纔想起來周蘊卿留下的那半篇賦文,道:“重新刷白便是。”

僕從領命,唐不離又喚住他:“等等。”

僕從轉身,唐不離想了許久,嘆氣道:“別管了,留着吧。”

她也不知要留着這面牆作甚,或許那滿牆狷狂的文字中有鎮定人心的力量,又或許……僅僅是因爲塗抹掉太過可惜。

那篇賦文旁徵博引,氣勢磅礴,若寫完,定是萬世傳頌的傑作。

……

唐不離沒想到,周蘊卿高中探花的第一件事,就是回來找她。

莫非,周蘊卿是回來炫耀報復的?

畢竟她當初自恃矜傲,趕走周蘊卿的語氣太過直白了當,不夠圓滑委婉,容易傷人情分。

對方是前途無量的朝中新貴,而她則是家族式微的落魄孤女,除了揚眉吐氣的奚落外,她實在想不出周蘊卿還有別的理由登門。

越想越心虛,她索性讓管家將府門關上,避不見客。

然而已經晚了,探花郎立侍門外,非要見她一面。

唐不離沒有法子,只好強撐氣勢,硬着頭皮出門見他。

探花郎一身紅袍,面如冠玉,長身而立,沒有絲毫不耐。

不可否認,有那麼一瞬,唐不離被他脫胎換骨般的俊俏清朗驚豔到。

她很快收斂心思,戒備道:“你想幹什麼?”

她不惜用兇巴巴的語氣掩飾此時的心虛忐忑,周蘊卿有些訝異。

然後他緩緩攏袖,清朗道:“鄉君資助深恩,周某沒齒難忘。今衣錦還鄉,特來拜謝。”

說罷行大禮,一躬到底。

恭敬的態度,給足了唐不離臉面。

唐不離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滿腔戒備化作茫然。

周蘊卿說的每個字她都聽得懂,但組合在一起,她卻是不懂了。

她當初資助他的那些銀子,他不是沒帶走麼?何來的資助深恩?

(八)

周蘊卿鋒芒初露,成了新帝麾下的紅人。

即便是狀元郎初入朝堂,也得從翰林院編纂做起,唯有周蘊卿直接提拔去了大理寺。

他是個節儉到近乎苛刻的人,常年只有春秋兩套官服以及幾套會客的常服輪換着穿,不穿壞絕對不裁剪新的。

是以新帝賞賜的珍寶以及朝廷發放的綾羅無福消受,一應差人送去了唐公府,美其名曰:“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

那些綾羅綢緞都是宮裡的上品,着實好看,然而唐不離也着實難安。

她幾次想拒絕,周蘊卿只有一句:“我用不上,鄉君若不喜,可變賣贈人。”

總之,就是不願收回去。

唐不離實在忍不住了,問道:“你爲何要對我這般好?難道就因爲,當初我花錢僱你抄書?”

周蘊卿頓了頓,從書卷後擡起眼來,道:“鄉君每月命人悄悄贈予紙墨書籍,助我科考及第,此等大恩,周某銘記於心。”

“每月……紙墨書籍?”

唐不離終於發現了不對:周蘊卿報恩……似乎報錯人了!

然而真正資助他的人,會是誰呢?

唐不離思來想去,只想到了一人。

“是我以你的名義做的。”

昭雲宮,美麗的皇后娘娘含笑端坐,告訴她,“我不是和阿離說過麼,周蘊卿這個人非池中之物,可得好好供着。”

(九)

虞靈犀似乎早就預料到周蘊卿的風光,以唐不離的名義資助他,有點替好友牽紅線的意思。

唐不離惴惴難安,總覺得自己是個冒領了恩情的小偷。

有好幾次,她想將真相托盤拖出,告訴周蘊卿:資助他的人,並不是她。

然而每次看到周蘊卿那張沉默可靠的臉龐,她的喉嚨就像是堵住似的,說不出口。

她開始貪戀,開始害怕,當初風風火火、敢愛敢憎的清平鄉君,變成了一個踟躕不定的膽小鬼。

周蘊卿身邊始終沒有女人,連端茶送水的婢女也無,空蕩冷清。於是唐不離學着做糕點和羹湯,偶爾給忙得顧不上吃飯的小周大人送點溫暖。

這是她唯一能爲周蘊卿做的,只有如此,她才能抵消那心底的愧疚與掙扎。

終於在燒了兩次廚房,糕點硬邦邦險些噎出人命後,周蘊卿終於委婉地告訴她:“鄉君不必勉強自己做不擅之事,如常便好。”

他越是通情大度,唐不離便越是內疚。

既然自己沒有洗手作羹湯的天賦,那邀請周蘊卿去望仙樓用膳,以酬謝他這些時日的照顧總不是問題。

用過膳,周蘊卿禮節性地送唐不離歸府。

兩人騎馬並駕,慢悠悠行着,不知怎的,就去了當初周蘊卿住過的后街客房。

推開門,塵灰自房樑簌簌落下,斜陽照射的牆面上,崢嶸的字跡猶清晰存在,訴說筆者胸中的恣意汪洋。

“這篇賦文千古難得,爲何沒寫完?”

唐不離抱臂站在牆邊,問道。

周蘊卿與她比肩而站,想了想道:“心不靜。”

“爲何不靜?”唐不離好奇。

在她眼裡,周蘊卿是那種天塌下來了,也不會眨一下眼睛的冰人。

周蘊卿沒有回答,解下腰間的細長銀鞘,拔-出一看,不是匕首,而是一支筆。

他竟是隨身攜帶筆墨!唐不離再一次被書呆子折服。

周蘊卿站在滿牆墨跡前,略一沉思,便開始補寫賦文。

他寫得很認真,懸腕垂眸,彷彿在做一件極爲神聖之事。夕陽的暖色打在他的側顏上,鍍着金光,七分清俊也被襯托出了十分。

他是這樣的坦蕩清正,清正到令天下宵小汗顏。

唐不離張了張嘴,再也忍不住了,鼓足勇氣道:“其實,當初資助你筆墨書籍之人,並不是我。”

良久的寂靜。

完了完了。

唐不離瞬間泄氣,慌亂地想:書呆子嫉惡如仇,最厭弄虛作假之人!一定恨死她了!

(十)

“那個……抱歉啊,瞞了你這麼久。”

唐不離沒臉再面對周蘊卿,匆匆丟下這句話便往屋外衝。

“我知道。”

周蘊卿清冽的嗓音傳來,將唐不離的腳步釘在原地。

她轉過身,睜大眼道:“你說什麼?”

“我知道那些東西,並非鄉君所贈。”

周蘊卿總算落完最後一筆,轉身看她,“我登府拜謝那日,鄉君眼裡的驚訝不像作假。想要查明此事,並不費工夫。”

“你竟是那麼早就知曉真相了?”

唐不離百思不得其解,“那爲何不拆穿我?”

周蘊卿收回筆,平靜道:“鄉君幫我是情分,不幫是本分。何況當初爲我解圍,教我禮儀酬酢,雪中送炭提供吃住照拂的,的確是鄉君,不是嗎?”

何況,清平鄉君惴惴難安,想盡法子回贈他的模樣,的確有趣。

這是他心底的秘密,永遠不會說出口。

一番話說得唐不離百感交集,一顆心彷彿從崖底直飛雲霄。

霎時間,世界都彷彿亮堂起來。

這個男人,真是該死的古板,該死的誘人!

唐不離那顆招貓逗狗的心又蠢蠢欲動起來。

她心臟砰砰直跳,只有一個念頭:她想將周蘊卿不近人情的清冷外殼剝離,逼出夢裡那副面色緋紅、禮教崩壞的模樣。

“小周大人沒有妻室吧?”唐不離向前一步。

驚異於她話題轉變如此之快,周蘊卿略一怔愣,隨後誠實點頭:“不曾。”

“你如今可是香餑餑,那麼多權貴想與你結親,爲何不肯?”

唐不離又向前一步。

“不喜。”周蘊卿答。

“那些給你說媒之人都快將門檻踏破,你定是很苦惱。”

“是。”

“我亦苦於媒人糾纏,既然我們所煩之事是同一件,何不聯手?”

“如何聯手?”

入套了。

唐不離再向前一步,幾乎貼着周蘊卿的胸膛,驕傲笑道,“我們成親,堵住悠悠衆口,如何?”

周蘊卿略微繃緊身形,垂眸看她。

唐不離從斜陽入戶等到餘暉收攏,直至嘴角的笑幾乎快掛不住了,也沒等到周蘊卿的回答。

(十一)

唐不離睜着一雙疲青的眼,在榻上輾轉了一夜。

她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自己大概被拒絕了。

她婚事不順,連退親都被退過了,被拒絕一次也無甚大不了的……

可拒絕她的是周蘊卿哪!一想起書呆子那張無動於衷的臉,她便心塞。

罷了罷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與其在一棵樹上吊死,還不如去看看別的樹杈。她好歹有個鄉君的頭銜,姿色也不差,還怕招不到贅婿不成?

唐不離握拳安慰自己,一個鯉魚打挺起身,片刻,又頹然栽入被褥中……

還是心塞,沒勁。

渾渾噩噩過了半日,便聽侍從笑着稟告:“鄉君,小周大人來了。”

唐不離倏地從椅中站起,見到那道熟悉清俊的身形跨進門來,她又慢慢坐了回去,抱臂哼哧道:“你又來作甚?”

“周某回府思索許久,昨日鄉君所問……”

“打住!”

唐不離擡手製止他繼續說下去,惱羞道,“你昨日拒絕一次已是夠了,本鄉君並非死纏爛打之人,你不必登門再羞辱一次。”

聞言,周蘊卿眸中掠過一絲訝異。

“我何時拒絕了?”他問。

一見他這副理直氣壯的樣子,唐不離便壓不住心火,色厲內荏道,“你沉默不語,不就是回絕的意思嗎?裝什麼無辜。”

周蘊卿沒有辯解,只是將手中的卷軸打開,嘩啦啦鋪平在案几上。

那捲軸足有四五尺長,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唐不離本不想理他,又實在好奇,斜着眼瞥着卷軸道:“什麼鬼東西?”

“婚書及協議。”

周蘊卿簡潔道,“我並非不願,只是不善言辭,不如寫下來。”

唐不離心臟倏地一跳,盛氣凌人的語氣也低了下來,吭哧道:“所以你昨晚上,就在寫這個東西?”

“是。”

周蘊卿道,“結親並非兒戲,需約法三章。”

什麼呀!

不相信她就別成親,還整什麼協議……這麼長的卷軸,這麼多的字,哪是約法三章?起碼得三百章了吧!

“拿來我看看!”

唐不離踱過去,俯身看着卷軸上的小字,唸叨道,“夫周蘊卿,妻唐不離……”

才唸了兩行,唐不離便臉頰發熱,瞪他道:“八字沒一撇,誰是你妻?”

便跳過前幾行,從正文開始:“婚前男贈女嫁妝不少於萬貫,婚後無論何種理由,皆不可收回;婚前女之家產,爲女方獨有,婚後無論何種理由,男皆不可挪用;婚後男有不妥失儀之處,女可訓導,男不得反駁;婚後當相敬如賓,不允和離納妾,如若執意違犯,男淨身出戶……”

唐不離從頭掃到尾,又從尾掃到頭,發現不對勁。

“這協議上,爲何只約束了男方?”

“這種事,本就是女方吃虧。”

周蘊卿頓了頓,繼而道,“何況,我已得到了想要的東西。”

最後一句話,咬字極輕。

唐不離並未聽見,仍捧着協議研究,狐疑道:“這東西,不會是哄人的吧?”

天下哪有掉餡餅的事?哪有男人毫不圖利,願將家產私財、乃至話語權全交給妻子掌控的?

“此卷有公章,受律法庇護,自然不會作假。”

“你還找府衙公證了?哪兒?”

對於鑽研律法、鐵面無私的小周大人來說,做一份誠意滿滿的結親協議當做聘禮,並非難事。

他向前一步,從唐不離身後伸指,點了點卷軸最末尾的紅章:“這裡。”

他的臂膀從身旁掠過,清冽的嗓音落在耳側,唐不離頓時耳根一麻,忙臊着臉起身道:“好了好了,我相信你了。”

周蘊卿直身頷首:“若無異議,請鄉君簽字。”

兩人的名字並排落在卷軸末尾,按上鮮紅指印的一瞬,唐不離恍若做夢。

“所以,我們就算定親了?”她喃喃道。

“理論上是,不過三書六禮,斷不會少。”

周蘊卿看了許久,方極爲珍視地捲起卷軸,雙手遞給唐不離,“結髮爲夫妻,還請鄉君多多照拂。”

唐不離接過卷軸拋了拋,復又穩穩接住,得意道:“看你表現,若待我不好,本鄉君是能讓你淨身出戶的!”

“當然。”

周蘊卿垂眸,遮住了眼底輕淺的漣漪。

若唐不離此時擡眼,就該看到冷若冰山小周大人眼底,是怎樣明朗的笑意。

本書完結,看看其他書:
95.第95章 結局(上)62.第62章 沖喜80.第80章 情詩73.第73章 清白97.番外一99.番外三22.第22章 殺嗎46.第46章 說媒3.第03章 重生48.第48章 瘋了61.第61章 重逢7.第07章 敗犬29.第29章 發作76.第76章 鴻門20.第20章 暴露44.第44章 甜嘴34.第34章 溼發50.第50章 吹吹101.番外五106.靈魂交換一96.第96章 結局(下)51.第51章 身世72.第72章 婚期98.番外二57.第57章 綰髮99.番外三109.周唐番外(上)43.第43章 尾隨70.第70章 膝枕68.第68章 果醬28.第28章 飴糖47.第47章 禮物66.第66章 俘虜91.第91章 顫動56.第56章 帶走65.第65章 宮變35.第35章 夜雨24.第24章 黑屋26.第26章 道謝55.第55章 血玉54.第54章 姿勢47.第47章 禮物1.第01章 瘋子32.第32章 問話31.第31章 贈筆39.第39章 夢境29.第29章 發作71.第71章 紅豆49.第49章 蜜餞84.第84章 吉日96.第96章 結局(下)101.番外五99.番外三90.第90章 立儲105.前世完3.第03章 重生36.第36章 掌摑21.第21章 懲罰3.第03章 重生78.第78章 秘密38.第38章 解毒3.第03章 重生107.靈魂交換二54.第54章 姿勢2.第02章 死亡48.第48章 瘋了8.第08章 心軟61.第61章 重逢45.第45章 食辣40.第40章 喂藥6.第06章 算賬76.第76章 鴻門83.第83章 前夢5.第05章 輾轉13.第13章 春搜82.第82章 撐腰43.第43章 尾隨39.第39章 夢境105.前世完21.第21章 懲罰80.第80章 情詩58.第58章 濯手25.第25章 甜香72.第72章 婚期26.第26章 道謝19.第19章 婚事49.第49章 蜜餞50.第50章 吹吹5.第05章 輾轉49.第49章 蜜餞19.第19章 婚事48.第48章 瘋了57.第57章 綰髮97.番外一85.第85章 祝婚52.第52章 七夕21.第21章 懲罰22.第22章 殺嗎106.靈魂交換一89.第89章 重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