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丹習俗, 正月初一爲雞日,初二爲狗日,初三爲豬日, 初四爲羊日, 初五爲馬日, 初六爲牛日, 初七爲人日。
初一雞日, 老師沒有來王府,狗日,豬日, 都沒有。宮裡來人,稟告:太子府裡, 收回的飯糰子是單數, 所以要過七天後, 才能出來。
聽到消息,我哭了。蕭溫, 伸手颳着我的臉皮,笑:“好個不害羞的丫頭,才幾天看不到人,就要流鼻涕了?”
我順勢,依到她懷裡, 抽泣:“以後, 以後……若你們發現, 我…我……我對你們說了謊, 有事瞞着大家, 你們會不會恨我?會不會…再…再……再也不理圖圖啦?”
蕭溫的身子有些發僵,過了一會, 才放軟,她柔聲:“圖圖,你有什麼事瞞着我們呢?”
我抽了抽鼻子:“沒…沒有……現在還沒有,噢,我的意思是…如果,如果,我以後……以後對你們說謊,你們會不會不肯原諒我?會不會以後再也不要圖圖,對我不理不睬?”
蕭溫的笑容帶着苦澀:“如果所有說過謊的人,我都不理,那,現在豈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一個了?”
啊?不解地擡頭,看她。
蕭溫脣角向上挑起,維持着一個勉強的笑容:“有誰一輩子不說謊?又有誰,從沒有對人隱瞞過心事呢?”
侍從們都守在外面,內屋只有蕭溫和我兩個人,暖爐支架上,茶壺“突突”地向外冒着熱氣。
蕭溫替我編着辮子:“早幾年,天皇帝平定迭刺內部叛亂後,元氣大傷,其他七部首領趁機逼着他退位……帝回到封地後,率衆耕種,不理政事,所幸本地有鹽池,其餘各部都要向我們購買食鹽……去年,帝採納了忒裡塞的計策,假借在鹽池設宴,趁各部落首領喝醉,全部捕殺----才能統一了契丹。”
“圖圖若是說謊,我願意相信,你是有着不得以的理由----”她順手拉拉我的辮子。
我不禁感激地哽咽:“姐姐…你…你真好……”
蕭溫嘆了口氣:“我只是相信,每個人做事,都是有着一定的理由,看你從哪個方向去理解他。比如忒裡塞*,因爲她素日行事果斷,也有人罵她是狠辣,迭刺部內,很多人對她心存怨言,可是反過來想想,若不是她,我們能有今天的強盛嗎?弱肉強食,一個分裂的迭刺部,一個分裂的契丹國,只會被外族所欺壓,軟弱無能的首領,只能導致一個民族的滅亡。” (*注:忒裡塞,契丹人對皇后的稱呼,因爲我已經掌握了不少契丹語,蕭溫與我的對話中,也會使用她們的語言)
“對於父母的死亡,我是很傷心。可是,我能理解,所以從未恨過帝與忒裡塞,他們,他們已經盡力了……”這是蕭溫第一次主動對我說起,她父母的死。小心翼翼地觀察着她的表情,卻不得不承認----那是一張哀傷卻沒有怨恨的臉。
蕭溫和我,其實是差不多的年紀,但感覺中,她比我成熟從容了不知多少倍,像一個小大人一般,一直很羨慕她。在這一刻,我有些恍悟:是不是,在她父母去世的那一刻,蕭溫變成大人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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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語地抱住了蕭溫,她已編好了辮子,反手也摟緊了我,兩個半大的小人兒,緊緊地依偎在一起,以相互的體溫取暖着對方。
嚅嚅着:“姐……”
“哎----”
“姐,如果我離開了,你,你們別忘了我----”
蕭溫鬆開了手,端詳着我的臉:“說實話,圖圖,你是不是真的幹了什麼壞事?”
我撇了撇嘴:“哪有?姐,你剛剛還說……”
她伸手在我頭上輕拍了一下:“打你個小滑頭!套我話來着?不過……圖圖,莫怪我沒有提醒你,圖欲他,他…他的脾氣,你別看他外表很和氣溫厚,可是----”
怎麼啦?我又不是沒見過美人老師發脾氣,他還打我屁股呢,很過分!蕭溫,你可別跟我提你倆很熟,我,我真的會生氣噢……
蕭溫嘆口氣:“他們哥倆其實都一樣,對着外人都客客氣氣,看起來很好說話的樣子,對身邊的親人,卻……唉,不容得什麼欺瞞,尤其是你的老師,圖欲哥,他,他……有時候比德光更不能容人。”
翻白眼,噢,這叫做“窩裡橫”!
“可能是因爲太在乎,所以反而不能容忍被在乎者的錯誤吧?圖圖,你有什麼事,最好還是主動和圖欲他打聲招呼,不然,姐姐也不能保證你……德光有時也會對我發脾氣,唉,他們哥倆畢竟是這樣的出身,平時,又不能隨便對人發火,只能對着我們撒撒氣,也是正常,圖圖,你以後也要多擔待着點,圖欲他身上的壓力比德光重多了。”
雖然說蕭溫的話沒錯,也是對我真的關心,可是,我的心裡就是有點酸,想到她和他的以往,忍不住地冒酸氣。
初五馬日,蕭溫被招,入宮。
我將侍女支開,一個人在房間收拾,鋪紙,磨墨,書寫,吹乾,正待裝入信封,外面已通傳:“胡大人來訪。”
匆匆在信封上,寫下:老師親啟。
兄妹見面,沒有多餘的語言。
三哥:“收拾好了?”
點點頭:“嗯。”只有一個很小的包裹,換回了來時的衣裳,蕭溫給我的一應契丹衣飾都整整齊齊地疊放在牀邊。我是真心希望與她做朋友,不想讓人有誤會。
三哥也點點頭:“那,就走吧----”
侍從們看着我的衣着,略爲驚訝,但訓練有素的王府下人,是絕不會主動上來盤問主子的客人。
我們順利地走出了王府,門口,水根牽着馬,等着,旁邊還有一輛遮得嚴嚴實實的馬車。
三哥咳了一聲:“上車吧,路上寒冷,你身體不好,還是用馬車吧。”
“哎”,口中答着,走到車前,回頭望望王府,鼻子酸酸的,這裡是我生活過的地方,今生今世,怕再無機會重來了吧?
“胡圖圖,請留步----”正待上車,一個很不起眼的契丹男子走過來,施了一禮,“我家主人,請姑娘過去,說幾句話,就好。”
三哥上來,欲阻攔,來人轉身,謙遜地向他施着禮,一邊向他攤開右手掌,三哥停下了腳步。
因爲揹着身,我看不到那人手裡的東西,只好將目光投向三哥,他遲疑着,向我點點頭。
我跟在那人後面,走近王府旁的一條小巷子,一輛華麗又遮擋嚴實的牛車,停在那裡。
走到跟前,低下頭,站着。車簾後,傳來一個讓我時刻難忘的聲音,略爲有些奇怪,此時,她不是該呆在宮中嗎?
“胡圖圖,本宮雖然不喜歡你的人,但還是喜歡你能遵守諾言,很好,你做的很好----”
我咬咬牙,擡頭,心依然怦怦跳個不停,可是,該說的話還是得說:“圖圖遵守了自己的諾言,希望聖明的應天地皇后,也莫要食言----”
車子裡靜默了片刻,纔有迴應,“呵呵,很好,很好,很好……”
笑聲讓我背上,直冒冷汗,腿腳發軟。有些人,的確擁有一種大概叫做氣場的東西,有她在的地方,方圓有效距離裡,氣壓驟降……
再咬咬牙,“圖圖,請皇后別忘了自己的承諾----”說到後來,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這孩子,”車裡人變得有些嬌嗔,“你這孩子,本宮特意來爲你送行,如何咄咄逼人呢?”
我已經快站不住了,唉,誰來扶一把?上下牙齒都有點打架:“圖…圖圖,不敢,只是……”再難,也要問個明白。
“傻孩子,他難道不是本宮十月懷胎所生下的親生骨肉?難道我會害他不成?若不是爲了他,以後可以順利接過政權,何必花這麼多心血?罷了,本宮不與你這傻孩子計較,還真是不討人喜歡!所裡----”
中年人踏前,答應了一聲。
“將賞金給她,我們回宮吧---”那聲音又傲慢又冷漠,感覺在說:給那小叫化個銅板,打發走吧。
我的血衝上了頭部,放大了聲音,喊道:“我不要什麼賞金,我只要你別忘了---答應過我什麼!”
那個叫所裡的中年人,捉住了我想去掀車簾的雙手,強拖着恭順地讓到一邊,看着車子馳開了。
那人的力氣正大,我的掙扎不能動搖他絲毫。等牛車走遠,他才鬆開我,又示意旁邊留下的幾個侍從,他們走上前來,各自將手中端着的盤子打開,哇,全部是亮閃閃的金元寶。
可是,我出離地憤怒了,上前,伸手,打翻,金元寶滾落一地,侍從們紋絲不動,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裡。
“滾----你,你們,統統給我滾回去,告訴你們的主人,收着這些金子,百年後---用吧!”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明知徒勞,還是希望能讓已經在遠處的牛車聽到。
所裡不動聲色,冷冰冰地開口:“小的主人,還有句話,讓小的轉告給胡姑娘---請以後不要再踏上契丹的國土,否則不能保證貴客的生命安全!”
說完,他轉身,侍從們放下手中的盤子,和還守在巷口的侍衛,一起走了。
這時,三哥才衝了過來,抱住激烈得抖動着身子的我:“怎麼了,什麼事?圖圖,你怎麼了?”
我哆嗦着,牙齒打戰:“哥,帶我回家----我要回家!”眼淚早已溼透了衣襟。
三哥的眼紅紅的,嘴脣咬得發白,握緊了拳頭:“好,哥,帶你回家,回我們自己的家!”抱起我,轉身,走出小巷。
身後,龍化州的陽光,照在小巷的石板路上,照着那滾落一地的黃金,和幾隻疊放得十分整齊的抽屜型盤子,那上面還漆畫着精緻的龍圖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