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情三十四
朱珠出宮前那天上午,承乾宮外一片哭聲和哀嚎聲。
一問方知原來是皇后阿魯特氏身邊伺候的六名宮女和八名太監受刑。
今晨他們陪同阿魯特氏去養心殿探望同治,本是悄悄爲之,但逗留時間久了些,走時竟剛好被慈禧撞見,於是觸怒了慈禧。原可能責罵幾句便了事,誰知阿魯特氏積怨已久,又被皇上的病所急,出口頂撞了慈禧,當下令她暴怒,一道懿旨賜以她身邊所有宮以刑罰,男者鞭刑,女者板著。
阿魯特氏因此被驚得宮裡失聲痛哭,卻也無可奈何,而身養心殿的同治對這一切更是敢怒卻不敢言。
他這會兒自己身體尚且自顧不暇,因前兩日所感染的風寒這些天雖經治療,但完全不見效,反而日復一日加重了病情,所以整日只能臥牀上唉聲嘆氣,哪裡還有什麼力氣和心思去爲自己皇后身邊的事操心。
目睹此,原想着臨走前去跟皇后問一下安的朱珠只能悄然離開,直至向慈禧告別後離去,一路出紫禁城坐車返回提督府,那幕被她所撞見的慘象仍她腦中揮散不去。
心裡想着,果真伴君如伴虎,妻子去探望病中丈夫本是極其自然應該的一件事,卻不知爲什麼會令西太后這樣憤怒,即便東太后聞聲而來試圖勸阻,卻不想反而加劇了她的怒氣,當場對那班宮加劇了用刑的苛猛,直叫看得手腳冰涼。
想想,此時若那承乾宮裡默默面對和承受着這一切的是自己而非阿魯特寶音,那自己可會比她更堅強些麼?
只怕老早要崩潰了吧……
心緒紛雜間,擡眼終於見到自家的門匾近眼前,一顆心方始平靜下來,只覺得那處自小到大看慣了的宅子此時變得分外親切,正提了裙襬準備下車,忽然見到小蓮匆匆從門裡奔了出來,原以爲她是多日不見自己所以惦念得緊,但到了近前一望見她臉上神色,不由微微一愣:“怎的了,小蓮,臉色怎麼那樣難看?”
“小姐……”聽朱珠這一問,小蓮邊將朱珠攙扶下車,邊壓低了聲苦笑道:“小姐不知,今日宮裡伺候西太后的李蓮英李公公來拜訪過老爺了……”
“哦?他爲什麼會突然來拜訪阿瑪?”
“小姐,也只是路過時聽旁說的,您也切莫當真……”
“怎了?”
“他們說,李公公會特意到府上來拜訪老爺,是因爲聽老佛爺的意思說,似乎是有意要將小姐您……”
“將怎樣??”
“將您指給同治爺……”
“什麼?!”
寥寥幾字頃刻令朱珠如淋冰水。
也不知是因着恐懼還是震驚,她全身激靈靈一陣顫抖,險些站立不穩,被小蓮眼尖趕緊攙住了,其餘丫鬟婆子迎來之前,低聲匆匆對她安撫道:“小姐,奴婢也只是聽說的而已,切莫當真,切莫當真啊……”
但朱珠怎能不當真……
慈禧跟皇后長期不和是盡皆知的,也有所耳聞爲了抗拒太后j□j,所以同治任性搬至養心殿獨居,堅決不去碰後宮任何一名妃嬪。因而西太后近來一直留意給他選擇新的妃嬪入宮,想以此緩解兩間的矛盾。
如今慈禧身旁紅李蓮英突然間不期而至,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若非是爲了後宮之事而來,一個深宮主事太監特意跑到提督府上,難道僅僅會就爲了找九門提督喝茶聊天?
腦裡這麼惶亂不安地想着,面上不得不強作鎮定,朱珠朝一旁不安望着自己的小蓮笑了笑,拍拍她的手:“想是那些聽錯了,皇上前些時染了風寒,至今臥牀不起,老佛爺怎會有閒心替他冊妃,即便有那心思,也得等皇上龍體康復了。”
“說得也是,”聞言小蓮立即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笑道:“那時小姐也應已成親了,不用再擔心萬一被選入宮裡,從此深鎖萬重宮門之內,再不見天日。”
“看說的,好似紫禁城是個牢籠一般。”
“李媽媽說了,宮裡可是比牢籠可怕上千倍萬倍呢……”
說着,見婆子領着轎子過來,小蓮不再吭聲,低頭攙着朱珠上了轎,安安靜靜一路跟着朝府內走去。走了片刻想起什麼,靠近轎邊掀起簾子對裡頭輕聲道:“對了小姐,今兒還有一到了府上。”
“誰。”
“……靜王爺。”
小心說出這三字後偷瞧朱珠臉色,見她神情自若地低頭端坐着,小蓮便再道:“說是來探望少爺的,這會兒應還府上……”
“知了。”
淡淡丟下兩字,朱珠伸手將簾子放了下來。
黑暗中一臉平靜如水,但等到周遭寂靜下來時,卻禁不住用力吸了兩口氣,又帕子上使勁咬了一陣,方纔讓情緒不至於陷入混亂。
想着再熬過片刻就好,可是當一陣風吹過,將窗簾再度掀起的瞬間,一眼瞧見斯祁復的屋子前方出現,朱珠仍是忍不住湊近了過去。
透過那簾子掀開處朝外看了眼,見到門口處站着兩名王府侍衛,立即做賊般將簾子攏上,心裡不由再次悶悶一聲嘆息,因而身下轎子忽然停下她也沒有察覺,只低頭一味沉思,任由腦中思緒紛亂起伏,彷彿魂魄已是從體內剝離。
所以自然也就沒聽見外頭李婆子略帶着點遲疑的招呼聲,和其餘一些聲響。
之後恍恍惚惚也不知呆坐了多久,待到終於發覺轎子停原地始終都沒有走動,這才醒過神來,忙要探頭出去詢問,不期然眼前那道轎簾呼的聲被掀開,撲面而來一道刺眼的光,登時照得她朝後匆忙一避。
“誰?!”縮至角落脫口驚問。
但當一眼看清了簾子外所站那道身影,喉嚨裡立時什麼聲都發不出來了,只睜大了一雙眼癡癡朝他望着,直至見他朝裡伸進手,明知不妥,仍是下意識朝那隻手握了過去。
由他牽着鑽出轎子,回頭朝四下一望,邊上那些丫鬟婆子連同轎伕竟都已不見了蹤影。
“兄長打發他們先散了。”望着她一臉不知所措的神情,載靜道。
“那兄長呢……”朱珠垂下頭問。
“他也回屋去了。”
短短兩句話說完,似乎就再尋不出什麼話可說,朱珠只能一味將頭沉得很低,一雙眼卻怎的也無法從面前那的靴子和袍角處移開。
那樣過了片刻,輕吸了吸氣問:“王爺是來探望家兄長的麼?”
“是的。”
“勞王爺費心了。”
“也知今日回府,所以想同說些話。”
“什麼話……”
問完,好一陣沒見載靜回答,這沉默立時叫朱珠有點不安。
於是擡起頭望向他,他卻因此將目光輕輕一轉,望着旁處再度開口道:“這陣子宮裡得了些風聲,可能同有關。”
“跟今日李公公來府上見阿瑪一事,也有關麼……”
“李蓮英來見過阿瑪了?”聞言載靜眉頭一皺,隨即冷冷笑了笑:“前些時聽曾廣聖老佛爺面前提及的生辰八字,便有這預感,但沒想過她會真的上心,併爲之所動。畢竟是已經許了的。”
“王爺……”聽他短短几句話出口,朱珠的臉當即轉了色:“王爺的意思……莫非老佛爺真的有意要將朱珠指給……”
“朱珠,”載靜低頭阻斷了她的話,“俗話說君無戲言,萬事老佛爺嘴裡沒漏出一點風聲前,不要妄自多做猜測,以免弄假成真。”
“可是……”
“只是有些擔心……因爲昨日皇上病情加重後,見太后又將曾廣聖召至宮中,爲生辰八字一事談了許久。”
“老佛爺爲何這樣關心朱珠的生辰八字?”
“因爲曾先生說命格極貴,連着命裡通天之,所以想,她可能會認爲若所嫁之命裡連天,那麼將召到皇上身邊,必會令皇上的龍椅坐得更加安穩。”
“王爺……”這番話驚得朱珠心臟一陣急跳。
當即用力抓住載靜的衣袖,蒼白着臉道:“這樣的話王爺切莫亂說,朱珠一介弱質女流,什麼安穩不安穩的,真命天子帝王之尊豈會因朱珠區區一點生辰八字就有所變動?!”
“別怕,”見狀載靜迅速握住了她的手。
手掌內溫度徐徐度入朱珠冰冷指間,似有一種奇特的力量,令朱珠慢慢安靜下來,只是面色依舊蒼白,她深吸了口氣苦笑一聲:“不是怕……王爺,只是王爺的那番話真是折煞朱珠……”
“這話也只是這無之處同說,讓心下有個預備,有些事不能想得太好也不能想得太糟,畢竟事無定數,可知?”
朱珠點點頭。
“只是,原本雖一直沒有機會,但還是想同碧落商談一下關於之事,現今卻倒希望他能儘早將娶走纔好,否則一旦太后真動了收入宮的念頭,一切都將於事無補。但這些天,眼看着他因皇上的病情被太后強留宮中,連宮門也不得踏出一步,想來,短期之內他必是無法同成婚了。況且他……”說到這裡,載靜握着朱珠的手忽然猛地一緊。
似要將她扯到近前去穩住她微顫的肩膀,卻又硬生生忍了,低下頭一動不動望着她那雙隨自己話語閃爍不定的眼,輕聲道:“想也是隨性慣了,那時情難自已,竟還未將娶過門就匆匆要了……早知四年前索性娶了就好,彼一時遲疑,今一時又任性,致使現今橫遭此等局面。朱珠,倘若日後真被說準,那當真是害苦了……”
“王爺別這麼說。”聞言朱珠咬咬脣,擡了擡頭:“朱珠那時同樣也是任性爲之,全無考慮後果。但卻不悔,有生之年總是同王爺一起過了,來生……”
“別再說什麼來生!”話音未落被載靜一口打斷,“且記着,日後事態無論怎樣變化,絕不會讓任何傷到,即便最後實到了無路可走的地步,必不惜任何代價設法保全,只需緊記着這點便是。”說罷,不再如之前那般隱忍,他一把將朱珠扯到了自己懷內,用力吻了吻她的發:“所以,切莫擔心,一切該怎樣還是怎樣,知道麼。”
朱珠再次點頭。
藉機讓淚水順着面具一滴一滴往下落,掉到自己衣袖上,悄然背過手擦了,不想讓他看見。隨後吸吸氣笑道:“王爺打小說話從事總是讓朱珠一邊害怕一邊安心,總覺得遇事無論怎樣不安,有王爺就好像什麼都不用意了。只是王爺,雖然不信今生來世,朱珠卻是信的,無論怎麼笑話,怎麼看輕,朱珠還是要說,王爺這一片心意朱珠心領了,切莫要爲了朱珠做出任何出格的舉動,如果這輩子真的無法一起,也無妨,下輩子不去喝那孟婆湯,朱珠必然窮盡一切也要滾滾紅塵中找見王爺,同王爺一起……”
“閉嘴!”一番話說得載靜當即厲聲喝止:“想什麼!哪有整天這麼咒自己!什麼來生不來生,這輩子必然是的!”
說罷,許是真動了氣,鬆開她身子轉身便走。
留下朱珠一原地站着,好一陣彷彿化成了具木頭似的。
直至小蓮輕手輕腳從一棵樹後跑出來將她扶住,才猛地一顫,一頭撲進這丫鬟的懷裡。
但明明心裡痠痛難忍,卻怎樣也哭不出來,只是用力抓着小蓮的肩膀呆呆看着她,過了片刻,啞着聲對她道:“怎麼辦……小蓮……王爺身上怎麼帶着那串紅色朝珠……他不可以帶的啊……他阿瑪說過,那東西會替他招來殺身之禍……”
小蓮面如土色。
雖並不能完全聽懂自家小姐究竟說些什麼,但‘殺身之禍’這四字總還是懂的,所以怎敢輕易應聲,也不敢多想什麼,只能用力將朱珠抱緊了,眼見她身子抖得越發厲害,不由得放聲哭了起來。
同一時,紫禁城的養心殿內同樣也有個哭。
是慈禧。
自先帝咸豐駕崩後,她似乎很久沒有掉過淚了,也幾乎忘了掉淚的滋味。只是先前同治病牀邊等着太醫院三醫會診後的結果時,見到昏睡許久的同治睜開眼,迷迷糊糊瞧了她一眼,隨後忽然像小時候那樣笑吟吟叫了她一聲額娘。
那一瞬,她眼裡的淚突然間就溢了出來。
她想起他還是個孩子時自己是有多麼寵愛他的。這世上除了先帝,這孩子就是她身旁唯一能讓她爲之信賴和依靠的男。
但曾幾何時這份信賴和依靠蕩然無存。
當她瞧見他充滿抗拒的眼神時,當她見到他擺脫了自己的垂簾聽政,志得意滿地走向金鑾殿那張金燦燦的王座時,當她隔着窗聽見他同那個阿魯特家的小丫頭咬牙切齒談論着自己時……那時她就知道,這唯一的依靠已經消失了。
況且她也着實依靠不了他什麼。
這個從小被她糖水裡泡大,百般呵護的小孩,一經掌權,偏是如此自負又急功的一副樣子。
以致她常常被噩夢所困。
更常常噩夢裡驚醒時,總能清晰感覺到咸豐用力掐着她脖子,朝她怒吼出‘這妖婦要亡了大清朝了!要亡了大清朝了!!’,那一瞬她脖子和心口撕裂般的痛感。
她想反脣相譏。
想問問他如此江山憑她一個女究竟能怎麼個亡法,憑她一個女又怎扭得過那些洋洶涌而來的洋槍洋炮。
但總也無法問出口。
無論是死去的那個,還是活着的那個,面對他們她都不想再說些什麼。
既無法依靠,不如就由自己掌管,無論是自己的命運,還是這個國家的興亡。
只是當面對同治那張病弱的臉,和剛纔一閃而過虛弱又依賴的笑,那一瞬,心裡頭一塊似乎遠離已久的柔軟又暗自浮了出來,因而止不住淚水一滴滴掉到身上手上,直至聽見外頭太監通稟說碧落先生到,才立時恢復了常色,低頭用帕子將臉擦了擦乾淨,淡淡道,“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