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畫情十八
“先生見笑,朱珠失禮了……”尷尬原地沉默了好一陣後,朱珠醒過神往門外後退着走去,欲待避開,卻很快被碧落出聲留住道:
“既已來了便留下吧,很快就好,只是無法親自招呼,自個兒尋個地方坐着便是。”
既然主已這樣吩咐,朱珠也就沒再繼續離開,當下走到一旁,靜靜找了張椅子坐下,一邊揉着手裡帕子,一邊看着碧落用塊乾淨白布專注包着那病的傷。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別用刀子療傷,看着本有些瘮,但同她兄長的病症相比之下,卻也算不上是什麼,因而壯着膽子細細瞧着,過了片刻不由自主輕聲道:“古有刮骨療傷,先生剛纔也是類似的麼?”
碧落聞言笑笑:“同刮骨自是無法比的,不過便是替他除去些外部膿血和爛肉,免得再繼續擴展感染了其它地方。”
“看這病者身上穿着……應是宮裡來的……”
“是替老佛爺試吃御膳的太監,近半年來已是第三個了。”
“第三個什麼……”
“試吃了御膳後,身上出現這樣那樣奇怪症狀的。”
“先生的意思是……有老佛爺的御膳內做手腳麼?”
“這倒不知,也不能信口亂說,許是身體本就有些狀況,又或者吃了什麼是剛好同他自身體質相排斥的,也會因此突發惡疾。”
“但老佛爺恐怕會格外擔心謹慎了吧?”
“自然是。因而近來她身邊心惶惶,這一點倒是同家府中最近的狀況頗有幾分相似。”
朱珠聞言抿了抿脣,垂下頭不再吭聲。
再過了片刻,那病的傷口已完全包紮妥當,便由門外小憐叫了數名家丁進來,用塊板牀將他擡了出去。
至此碧落方得空閒,便用水淨了淨手,走到朱珠邊上坐下,一邊替她斟上熱茶,一邊笑笑道:“怠慢了,還望姑娘見諒。不知今日斯祁大同朱珠姑娘一同到訪,所爲何事?”
“爲請先生治療家兄長。”
“治療家兄長?”碧落望着朱珠挑了挑眉:“依昨日去兄長房中所看,他恢復得已是不錯,只要每日繼續按時服藥,很快便能痊癒。怎突地又來找治療?”
“先生不知,今早兄長身中蠱毒竟又再次發作,且來勢兇猛,即便用了先生的藥……也全然無濟於事。”
“若真是如此,那隻能恕碧落也愛莫能助了。”
“先生曾說,見過此蠱毒,也有治它的法子。現今命關天,哪怕僅存一絲期望,還請先生能隨朱珠和阿瑪一同回到府內,替兄長診治一下……”
話說完,朱珠擡頭徑自望向碧落,試圖從他那雙綠幽幽的眸子裡看出些什麼來。
卻只看到兩抹細柔的流光,他那雙眼睛裡靜靜閃爍而過,隨後指了指她面前那杯茶,再度笑笑:“姑娘怎不飲茶。”
“……因朱珠不想碧落先生面前同自家阿瑪一樣,突兀醉茶。”
聞言噗的聲笑,碧落側頭用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敲了敲他面前那道茶盅:“姑娘好坦率。”
“所以朱珠也希望先生能坦率地告訴朱珠,是否願同朱珠一起回府醫治家兄長?需知救如救火,眼見這時間一分分過去,朱珠心中早是火燒火燎,卻怎的還能有心思同先生一起這裡悠悠地喝茶談話……”
“姑娘,”手指杯口彈出叮的聲響,碧落打斷了朱珠的話音,淡淡道,“如姑娘這般玲瓏,因早已心知肚明,碧落這一生行走江湖,不單爲行醫,也是爲謀生。既爲謀生,便脫不了那‘利’字,當初本便是爲了榜單上條條所指那些‘利’字而來,方替家兄長診治。現今,既碧落已親口允諾放棄那‘利’字,如此,日後醫或是不醫,便全是下的自由了,不是麼?”
“……先生……”聽他這一番話,朱珠手腳不由一陣冰冷,下意識將帕子捏緊了,沉默片刻,緩緩道:“先生身爲醫者,自該明白醫者父母心這一道理,若是實無法救治倒也罷了,現今明明先生能治得,爲何先生竟要因一個利字而袖手旁觀,先生當真爲了昨夜之事,便連行醫之道都罔顧了麼……”
“碧落從未以醫德高尚自喻,姑娘強所難了。”
“先生……”還想再說什麼,擡頭望見面前那雙波瀾不興的眸子,眼眶一燙竟直直垂下一行淚來:“……先生救救家兄長性命,朱珠必終生不忘先生大恩大德,來世做牛做馬,朱珠也……”
“來世?”聞言,碧落微一蹙眉,繼而忽又微微一笑,端起面前茶杯朝杯中浮葉輕輕吹了口氣:“這一世,過完便算,往往來日尚且難成定數,又豈爭來世。況來世做牛做馬,亦與碧落何干?莫不成還要去尋了來牽了來,管身旁照看一輩子。”
“先生……先生怎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姑娘既然如此坦率,碧落又怎樣再同昨日那樣惺惺作態。”
說罷放下茶杯朝朱珠哭紅了的那雙眼望了望,隨後將茶盤中一方乾淨帕子遞到她面前,便徑自站了起來,朝她略略一揖:“姑娘且稍作休息,待提督大醒來,碧落再送二位離開,現下有旁事身,恕不奉陪了。”說罷,轉身要走,被朱珠伸手一把抓住:
“先生等等!”
碧落微微一怔。回頭望望她的手,再朝她臉上望了望,見狀朱珠慌忙將手縮回,原是立即垂下了頭,片刻卻又突地站起,咬了咬下脣,迎向他視線道:“若非要朱珠嫁於先生方可請得先生爲兄長治療,那朱珠便履行阿瑪的承諾,嫁於先生便是了。”
“當真?”碧落眉梢輕佻,一雙眼似笑非笑。
“當真。只求先生立即去府中救兄長。”
“呵……姑娘,且問,怎知隨口一句承諾,碧落便會輕易接受。”
“……”
“婚姻大事本非兒戲,家忽而應承,忽而反悔,忽而又許諾,這卻是將旁置於何地?”
“先生……”再度用力咬了咬脣,朱珠被他這一番話問得幾乎又要落下淚來。
本被逼得應允了婚事已是耗盡她通體的力量,此時再被如此一番質問,當真幾乎要連她僅用來維持站穩的力氣也一併給抽去。一時身體凍得跟塊冰似的,幾乎連自己的手指都感覺不到,便由着手中帕子自掌心中緩緩落地,隨後從喉中發出陣模糊的嗚咽,她瞪大了雙眼直愣愣朝碧落望着,整個竟如傻了一般。
見狀,碧落嘴角微微揚了揚。
似乎又微笑,但那雙碧綠的眸子裡卻又似半點笑意全無,只低頭將地上那塊帕子拾了起來,捏手中起身朝她臉上擦去,一眼見她如驚弓之鳥般後退,便將它輕輕一折,擺正到桌上:“但有時就是這樣奇怪,越是被家這樣反覆無常,越是偏偏往這無常的網上硬撞。現下碧落只想知曉一點,姑娘說願嫁碧落,可是真的出於心甘情願。”
朱珠嘴脣抖了抖。
半晌沒能說出一個字來,只靜靜看着他又回到原位上坐了,將杯中茶水重新注滿,輕輕喝了一口,這才拼出一點力氣,顫聲道:“碧先生,碧先生要娶朱珠,可也是出自真心實意?”
“自然是真心實意。”
“只是朱珠不太明白……”
“姑娘請說。”
“朱珠同先生僅僅數面之緣,不知究竟朱珠何德何能,令先生如此青睞。”
碧落笑笑,將茶杯放到桌上,望着它道:“還記得碧落那晚所說的雨露秋霜麼?”
“記得。”
“碧落說過,喝過一次,便再也忘不掉它的芬芳。”
“……是的。”
“而姑娘對碧落來說,便如同這雨露秋霜,自……”說到這兒不知怎的微微一頓,他嘴角處倏地閃過一絲幾乎不易察覺的僵硬。隨後再次由着一絲笑從脣邊微微綻開,道:“自見過一次,碧落便再也無法將姑娘忘卻。”
“朱珠仍是不懂。”
“總有一天,總歸會懂。”
這話令朱珠緊捏了下拳頭。
片刻輕輕吸了口氣,她道:“若對於朱珠來說,也有那麼一個呢?如雨露秋霜一般,自見過一次後,便再也忘記不了的,先生也不乎麼。”
“時間碧落尚且不乎,何況區區一個。”
“朱珠聽不懂……”
“總有一天,自然會懂。”
“先生讓朱珠好生奇怪……”一邊說,一邊試圖從嘴角邊擠出一絲笑,卻只擠得兩行淚從眼中滾滾而落。擡眼見碧落徑自望着自己,便低下頭匆匆將那淚擦了,隨後再道:“既然先生已將話說到這等份上,那麼,先生請儘早去救治兄長便好,朱珠同先生的婚約必當哥哥身體康復後便履行,無論怎樣,都不會再有反悔。”
“呵,當真願爲了兄長的命而嫁於?”
“是的。”
“好一份孝心。”
邊說邊笑吟吟將茶喝了,站起身走到朱珠近旁,將剛纔那帕子遞到她手中:“但孝心卻不是想要的。”
“那先生還要些什麼?”
他沒回答。
只用他那雙綠幽幽的眼朝她那臉望了陣,隨後突地一把掀開她臉上面具將她猛抓入懷中:“要的是這個……”話音未落,頭一低將他雙脣用力壓了她欲待驚呼的口上。
隨即鬆手推開一步。
看着她驚惶失措地奪過面具罩自己臉上,一邊狠狠指着他,一邊卻又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兀自微笑着。
如同一隻狡黠又殘忍的獸。
於是朱珠一陣混亂的沉默過後驀地靜了下來,用力抓了抓身邊那道堅硬的桌角,用着平生最大的力氣將自己滿腔的怒氣剋制住,緩緩道:“先生可去救治家兄長了?”
“且再問一遍,嫁於,可是自願。”
“既然朱珠已親口承諾,自然是出於自願。”
“那便好。如此,姑娘便同提督大先行回府吧,日落之前,碧落必定親臨府上,爲兄長重新診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