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畫情二
辰時朱珠進了紫禁城,被安置儲秀宮外的偏殿裡候着,那時其他應召而來的女賓們也已陸續而至,有些相熟的聚一起嘰嘰咕咕,或者安靜如朱珠那樣，一旁的椅子上坐着,等待太監們的傳喚。
記得第一次到這地方的時候委實是有些怕的,那會兒朱珠才十歲，額孃的帶領下同其他朝廷命官的夫一起進宮覲見慈禧。當時正值盛夏，宮裡宮外花團錦簇，枝繁葉茂,太陽把屋瓦烤得鏡子般一片斑斕透亮,着實熱鬧好看。但紫禁城高高的圍牆下卻完全無法感覺到這樣一種熱鬧，無論是走陽光直射的青磚路上,還是雕樑畫棟的長廊或宮門裡，四周總是暗沉沉，陰測測的。
聽李媽媽說，那是因爲這麼多年來，死那些紅磚金瓦下的鬼魂太多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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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每想到她這句話，朱珠總不由自主會打個寒顫，心頭也自變得沉甸甸的，無論周遭多精巧的佈置，多稀罕的物件擺眼前，也無心同其他那些姑娘一樣觀賞得熱切。
時至今日亦是如此。
這不是頭一遭來，也應不是最後一次。沒有哪家姑娘被召見入宮後就不希望再次被召進來的，因對於他們整個家族而言，那是個榮譽；而對於她們來說，亦是日後光宗耀祖的一個契機。
對於朱珠來說同樣如此。
她看着邊上魚缸裡幾條搖頭擺尾的金魚，覺得自己此刻就同它們一樣，努力這樣奢華又令窒息的地方呼吸着，卻怎的也不希望魚缸突然破了，將自由帶來的同時，把呼吸的機會悄然帶走。
是的，生活慈禧身邊的感覺，大抵便是如此了。
巳時三刻，一身華服的大太監終於翩然而至，用他粗噶的公鴨嗓子抑揚頓挫對所有道：“太后懿旨，宣衆位姑娘進內殿候見了！”
當然，被召並不意味着朱珠她們就此便能見到慈禧。
隨着太監們穿過兩進門，再進入東側一道長廊後，她們仍得外頭候着。此時已正式入了儲秀宮，朱珠雖不是第一次到這地方，仍帶有一種陌生的情愫打量着四周。它似乎比之四年前她見到的模樣多了不少變化，原先擺門庭處的那些鬱鬱蔥蔥的老樹不見了，取而代之幾支香爐，細細巧巧庭院裡擺着，四周則種滿了色彩斑斕的繡球花，讓這地方看來總算多了一些生氣。
正兀自打量的時候，門開，有從裡頭出來，朝兩旁看了圈，對着朱珠道：“斯祁姑娘是麼？”
朱珠回過神，一見原是慈禧身邊的首領大太監李蓮英，慌忙施了個禮：“李公公好，奴婢便是斯祁朱珠。”
李蓮英笑笑，欠了欠身子算是回禮：“姑娘客氣，老佛爺單獨要見您吶，請隨咱家進去吧。”
李蓮英的隨和同他慈禧身邊的得寵，皆是顯而易見的。
這一點同之前的安德海完全不同。也是，寵宦安德海死後，宮裡無論得寵與否，這些太監們都開始變得更爲謹慎和謙遜，唯恐走了同安德海一樣的結局。不過儘管如此，額娘還是反覆交代，無論怎樣，宮裡對任何都謙讓爲上，總是沒錯的，更勿忘了隨時打賞，斯祁家官位不高，金銀總還是不缺的。
因而進宮伊始，她便遷現行每處都打點周全了。果真，一入儲秀宮便能得慈禧第一個宣召，周遭羨嫉的目光自是無需言表。
不過朱珠這樣做，倒也並非爲爭個早一時晚一時見到慈禧。無論幾時見到，對她來說其實區別都不大，只是因自身有些缺陷，怕到時慈禧萬一認真計較起來，以她一個不善言辭的小丫頭，恐難以應付，於是總得有懂得慈禧心思的邊上察顏辨色地提點一下才是。
因而一路走，一路不忘了觀察李蓮英的神色，見他瞅見自己面色並無不妥，少許安了安心，便他進裡屋向慈禧通稟時，整了整臉上的面具，再一旁鏡子前仔細照了照，沒瞧見有任何不妥了，方開門出來的李蓮英目光示意下，朝着內宮中走了進去。
慈禧是習慣晚起之，此時剛剛還梳洗，倒也不避諱朱珠，只鏡中朝她斜睨一眼，笑笑道：“額娘身子骨可好。”
“託老佛爺的福，額娘身子骨尚好，也問老佛爺好。”
說是老佛爺，鏡中那張臉真真是年輕而美麗的。額娘說她現今37歲，比額娘自身小了兩歲，但一眼看去似乎才二十出頭的模樣，面色白如凝脂，眼睛墨如點漆，細軟的身體懶散靠坐軟椅上，由着身後老太監細緻入微梳理着她一把錦緞似的長髮，一邊撫摸着手中一隻毛色雪白的小巴兒狗。
見朱珠一動不動盯着鏡中的她看，不由笑道：“這丫頭一動不動看着做什麼，臉上長了刺兒了？”
邊上李蓮英立刻喝道：“放肆！”
見狀朱珠慌忙下跪：“奴婢失態了，實是距今四年不曾見過老佛爺，未知老佛爺變得更加美麗，所以不由多看了幾眼，望老佛爺贖罪……”
慈禧一聽笑了起來，換了個姿勢靠到一邊扶手上，托腮朝朱珠指了指：“阿瑪不善言辭，未料倒是懂得哄，幸而是個女娃，不然真叫這張甜嘴哄了去。”
“謝老佛爺不罪之恩……”
“不過，”隨後面色微微一沉，她望着朱珠又道：“臉上這面具，瞧着倒是稀罕，但說說，自古君臣間見面，有幾個是隔着道面具相見的？只怕這還是個先例。以往看歲數小，倒也罷了，現今還需整日帶着這副面具宮裡走動麼？被瞧了去，卻成了紫禁城裡一個笑話。”
朱珠被她這不冷不熱一番話說得一時有些無措。
前番還笑吟吟誇讚，之後驟然就翻臉指責，只慌得她臉上一陣陣發燙，心下則亂作一團，當即朝地上伏倒連連叩頭，雖原先心裡預備過了怎樣答覆此類責問，此刻朱珠卻是怎的也想不起來了。
見狀，一旁李蓮英湊到慈禧耳邊，輕聲道：“老佛爺息怒，當年斯祁大因奉先帝爺聖諭制裁白蓮教，被中了白蓮教的邪術，因此生了這孩子，打小面具不能離身，否則會衝犯孤煞星，剋死家中一衆老小……”
“哦？還有這等事？怎的從未聽斯祁鴻祥提起過。”
“斯祁大知道老佛爺是菩薩心腸，怕老佛爺知曉真情後感到難受，所以刻意隱瞞。”
“倒也確實是有些難受的，”慈禧聞言緩和了神色，將目光轉向低頭伏地上的朱珠：“起吧。天可憐見的，哪個女不愛美，這孩子自小帶着這樣一副面具，真真是有再美的容貌也無法示，多麼可悲。小李子，一旁取了昨兒他們送來的那對翡翠鐲子，賞了她吧……”
“嗻！”
片刻，取了對碧綠剔透的鐲子到朱珠邊上，李蓮英朝她擠擠眼。
朱珠自是匆忙謝過，再用力朝慈禧磕了頭。
心說，還好都照着額孃的吩咐去做，眼瞅着本是快要弄砸了的一次覲見，被李蓮英輕描淡寫幾句話，突地就化解了，且還得了賞賜。只是心裡仍是有些餘悸的，尋思這高高上的女，莫怪那麼多恨她又怕她，但一到她身邊又不得不服服帖帖的。因着實無能猜透她的心思她的情緒……完全地看不明白，這樣一個美麗卻又可怕之極的女。
思忖間，一名小太監匆匆而入，到李蓮英身旁耳語了幾句。
李蓮英聞言微一蹙眉，隨後轉身來到慈禧身後，輕輕對她道：“稟老佛爺，皇后娘娘外頭求見。”
慈禧眉梢微挑。
之前的和善一瞬間從眼裡盡褪了去，轉過頭，淡淡對那小太監道：“去跟她說，今兒身體不適，過些天再來吧。”
“嗻。”
小太監領旨立即出門，待腳步聲走遠，慈禧重新將目光轉向朱珠，朝她慈愛地笑了笑：“對了，來便來，還帶了東西，那份心收了，改日從太醫院取些鹿茸靈芝過去，也孝順孝順額娘。”
“老佛爺費心，奴婢叩謝老佛爺金恩……”
“瞧，咱孃兒倆那麼些日子沒見，本該好好聚聚，但想剛進宮應還不適應，不如先讓放假一天，讓他們領各處逛逛，等安頓好了，再讓小李子帶過來陪，可好。”
“奴婢謝過太后老佛爺。”
“李蓮英。”
“嗻。”
“吩咐下去，讓外頭那幾個別守着了，先去西苑歇着，把前些時候載靜從法蘭西帶來的香水給她們把玩把玩，用過點心一會兒咱遊園去。”
“嗻！”
直至離開儲秀宮已很遠，朱珠仍未從之前的緊張中緩過勁來。
手心裡已是捏了薄薄一層汗，但身邊有小太監引着路，卻也不能就此鬆懈下來，只一味低頭跟隨着他往前走。小太監倒是個喜慶，一張臉總也笑嘻嘻的，一團和氣，說話也帶着笑，一路上不停地對着各處風景指指點點，說這說那，把朱珠當成了頭一回來到宮裡。
“姑娘，您瞧，那邊是慈寧宮，往前是慈寧花園，裡頭牡丹開得可漂亮。再往西是養心殿，有時皇上會裡頭辦事，不過近些年不常來。您可別往那邊走，跟咱家來，姑娘伺候老佛爺的，跟老佛爺的儲秀宮捱得近，住的地方叫西三所，地兒有些偏，不過是新蓋的屋，最是舒服寬敞，姑娘儘可寬心地住着便是了……”
一路說，一路到了西六宮後方的荷花池。
時值五月起頭，池裡並無荷花，但煙波浩淼處一片碧綠，滿池的荷葉壓得密密層層，彷彿一團團浮動水上的綠雲似的，倒是別有一番風韻。當下不由停了腳步，朱珠頂着當午的陽光池邊站着，一手搭着涼棚，一手扶着漢白玉護欄，探身朝池水悠遠處出神細瞧。小太監見狀雖急着回去交差，倒也不好催促什麼，便垂手一旁立着，帶着一臉傻呵呵的笑，也不知這姑娘究竟看什麼看得那樣入神，似懂非懂地跟着朱珠一塊兒朝那方向張望。
“瞧什麼呢，朱珠，又有仙女跳舞麼？”此時冷不防一道聲音突兀從兩後方傳來。
朱珠還沒回過神，那小太監先已機靈發現了說話的，當下撣直了箭袖忽地轉身跪下，朝着他正前方向大聲道：“奴才周貴兒叩見王爺，王爺金安！”
“起吧。”前方那淡淡道。
小太監正要起身，猛見邊上朱珠轉身後如木頭般呆杵着，忙扯扯她衣角，輕聲道：“還不趕緊見過王爺，姑娘！”
朱珠這才彎下腰施了個禮。只是目光剛纔轉身那一觸後，便不再願往前繼續直視，垂下頭輕輕說了句：“朱珠見過王爺，靜王爺吉祥。”
和碩怡親王載靜，四年前離宮遠赴海外，此後音訊全無。
朱珠當是從今再也不用見到此，卻沒想這會兒就離她十來步遠一處假山亭上站着，似畫着西洋的畫，身上也是一副西洋裝扮，若不是面目同幾年前幾乎沒有任何變化，幾乎讓朱珠認不出他來。
“幾年不見，倒還沒忘了本王的名字。”畫布上塗抹了幾筆，載靜擡眼對她笑道。
朱珠將頭垂得更低：“奴婢不敢。”
“長高了，若不是帶着面具，幾乎認不得了。”
朱珠不語。
一邊悄悄伸手扯了扯周貴兒的衣服，想要他同自己一起離開，卻聽載靜淡淡朝那有些茫然的小太監丟了一句：
“周貴兒，還杵這裡做什麼，這位姑娘打小就這園裡玩，不需要再引路，趕緊回去交差便是。”
“……嗻！”
小太監何等察顏辨色，立那裡聽兩的談話本是覺着有些異樣，此時聽靜王爺一說，立即領會，當即打了個千兒轉身便走，踏踏幾下小跑，遂層層宮牆間不見了蹤影。
直待腳步聲也漸遠，載靜才放下筆，朝朱珠招了招手：“過來。”
朱珠心下雖有萬般不情願，還是慢慢朝他走近了過去。
“怎的又入宮了。”
“蒙太后老佛爺召見，給她做個伴兒。”
“哦，還以爲是替載淳選秀的事。”
“皇上又要選秀麼？”
他沒回答，只是話鋒一轉，瞥了她一眼道：“這身衣服好看，果真還是漢的衣服最適合的裝扮。”
朱珠咬了咬下脣，忍不住又想從他面前離開，無奈卻無法付諸行動。便也學着他的樣兒轉了話頭，道：“王爺幾時從法蘭絲回來的？”
“是法蘭西。”
“哦……”朱珠臉紅了紅。
“一月有餘。”
“王爺這會子是要宮裡長住了麼？”
“那要看宮裡是否有什麼能留得住本王的東西。”
“法蘭西沒有能留住王爺的東西了麼？”
“四年，有的也該成沒的了。”
“王爺說得是，四年，有的也該成沒的了。如此，奴婢要先……”正想順勢提出告辭，冷不防見一支筆從亭子內滾落了下來，徑直落到朱珠腳邊，令她下意識後退了步。
隨即便見載靜笑了笑，低頭望向她道：“朱珠，麻煩替本王拾上來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