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棺材三十
如果有問,絕望的感覺是什麼？
會說,是坐看世界末日的到來。
那麼坐看世界末日到來的感覺是什麼？
想,那感覺是死到臨頭。
現死到臨頭,但有意思的是，心裡卻什麼感覺也沒有。
什麼絕望,什麼恐懼,什麼……
似乎當狐狸的喉嚨面前被生生撕裂的一剎那，心裡所有的感覺也隨之被撕裂了。
因而當他一聲不吭地被方即真推倒地上時，像塊石頭一樣站原地看着，看着他躺地上一動不動,一雙碧綠的眼睛半睜着,像是看着，又像對着笑,好像平時剛睡醒那樣。
喉嚨裡噴涌而出的血很快溼了一地。
那，原來一隻妖怪也有那麼多血的麼？
原來一隻妖怪……也是會死於失血過多的麼？
想到這裡，突然笑了起來，看着地上這個沒有一絲動靜也沒有一絲氣息的身影，像個傻瓜一樣笑了兩下。
然後感覺到身旁的‘方即真’朝靠近了過來。
但他現已不能被稱作‘方即真’，因爲將目光從狐狸靜止不動的身體移向他時，看到，他眼裡突然變成了一個長得很奇特的‘’。
這‘’長得很瘦，乾柴似的。瘦瘦的身體包裹一件黑綢布的袍子裡，袍子特別長，幾乎從脖子一直蓋到腳，寬寬大大的，好像一條被子。脖子以上是他的臉，那張臉模糊不清，好像蒙着厚厚一層白色的破布，可以感覺到他的目光正透過那層模糊的東西看着，並再次朝靠近了一點。
可是突兀間，他的行動似乎被某樣東西牽制了，因爲朝再次靠近了那點距離後，他一下子停頓了下來，並朝門口處望去。
感覺到他腳下有什麼東西微微蠕動。
看了眼，是種影子樣的東西，半透明的，自他腳下一直延續到房門口，並同站房門處的方即真腳下那團巨大又混沌的影子粘連一起。
剛纔他一瞬的停頓便是因爲方即真突然朝後退了一步。
似乎那瞬間他眼裡流出些許茫然的神情，但轉瞬即逝，當他的目光再次轉到身上時，意識到剛纔那個輕易撕裂了狐狸喉嚨的方即真，又重新出現了。
於是突然就明白了過來，這就是剛纔狐狸一邊擋門前，一邊卻只將全部的注意集中這裡的原因——
方即真被附身了，就像馮導，以及那個被狐狸所救的小女孩當時的情形一樣。
但附他身上的那東西並不是黃皮子精或者諸如此類那樣簡單的東西，它是年羹堯死時那一剎小棺材裡留下的冤氣和怨氣，經過幾百年屍血的浸**和十三冥器的壓制之後，所幻化出來的東西。
不知道它是一早已從那隻小棺材裡脫離了出來，還是直到死了那麼多後，藉助那些積壓的怨氣而令它得以出現。
這問題對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只需明白，這東西曾經需要藉助十三冥器去壓制住它的戾氣，現，卻藉由方即真的身體‘活’了過來。
但方即真並非普普通通一個，而是凶神太歲。
這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狐狸的喉嚨被他們融合出的力量輕易地撕碎了喉嚨。
還意味着什麼？
卻已經無所謂知不知道。
知道又能怎樣。
能因此而讓狐狸重新從那冰冷的地板上站起來麼？
能因此而讓他重新笑嘻嘻，又漫不經心地同說話麼？
開始感覺心臟一塊一塊地分裂開來。
不痛，但是令透不過氣。
因而當感覺到身邊那個‘’身影倏地一動，突然間從原先的停頓狀態再次朝靠近時，忽然有種解脫般的感覺。
於是一動不動看着他將他細長如枯枝般的手指對着伸過來，並慢慢對道：
“逆反天命，死。擅改輪迴，死。”
聽不懂他這些話的意思。
但下意識朝他迎了過去。
可是就他手指即將碰到的一瞬，的手腕不知怎的卻自說自話地擡起，然後便見手腕上那根由始至終一直死氣沉沉懸掛着的鎖麒麟，突兀像條蛇一樣纏了他的手指上。
這令他猛地將手朝後一縮。
也因此朝後不自禁退了半步，因爲兩者相碰的一剎那，看到那根鎖麒麟前端的碎骨上突然顯出一層黑氣。
原本以爲它只有吸了的血時纔會逐漸變出這種顏色，但這次顯然沒有，它似乎是因着這‘’的手指而出現了這樣的變化，並且隨着他身影的後退，像長了眼似的繼續纏了過去。
“鎖麒麟……”此時聽見門口的方即真和麪前這個‘’同時開口道。
看了眼手裡這根繃得筆直的鎖麒麟。
想將它收回，手腕卻分明帶着它朝面前那模糊的臉上甩了過去，“麒麟鎖開，魍魎皆散。”然後聽見自己這樣說了一句。
卻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這樣說。但顯然，的身體比的思維更忠實於的內心。
的內心憋悶到幾乎要窒息，因而它以它的方式去發泄，它發泄的方式如此簡單，見到它操縱着的身體朝那‘’靠了過去，手腕一轉，鎖麒麟即刻便纏繞到了他脖子上，並彈指剎那喀拉拉一陣脆響，像條環刀似的將他那顆頭從他脖子上切了下來。
頭顱落地時聽見那張模糊的臉朝發出咯咯一陣笑。
似乎笑剛纔那瞬直接得近乎魯莽的舉動，因爲就這同時，手腕突然劇烈地抖動了起來，而手腕上的鎖麒麟不知怎的一下子全都發黑了，它半空裡啪啪一陣抖動，隨後一下子朝手腕上重新繞了回來。
並且從未有過的緊，一圈又是一圈，不出片刻，的手便被瘋狂充斥而來的血液逼得腫脹到發青。
於是終於有了那麼一點疼痛的感覺。
它令整個身體狠狠地一顫，隨後望着地上狐狸那具依舊靜止不動的身體，尖叫了起來。
彷彿這叫聲能頃刻間將手腕和心臟內所淤積着的那股巨大的壓迫統統排擠出去，一邊叫，一邊跪倒地用那隻腫脹的手狠狠地朝那張模糊的臉上揮了過去。
一拳，接着一拳……
每一拳手腕處就緊縮一下，於是每一拳就彷彿砸一團插滿了鋼針的石頭上，這令的手像團柔軟的番茄那樣碎了開來。充盈的血衝破皮膚上的傷飛射而出，但沒等落到地上，卻被一隻手輕輕一卷盡收掌心裡。
方即真的手。
他那樣一個奇特的動作之後，將那隻手朝輕輕地揮了過來。
看似如此輕而細微的一個動作，卻彷彿被一隻鐵錘當胸狠砸了一下，猛地被甩到身後的牆上！
當場從喉嚨裡嗆出口鹹腥，可是不知爲什麼卻突然間興奮了起來。
興奮得身體不由自主有些微微發抖，用力扯着手腕上將纏裹得死緊的鎖麒麟，一邊將手腕伸到嘴邊狠狠朝它咬了一口！
血登時從手腕上綻出。
但這血的顏色真是奇特，因爲它們竟是透明的。
這發現令短短怔了一下，直至見到它們迅速吞沒了那條鎖麒麟，亦令它一下子從體內排除一股漆黑色的東西。
那東西迅速鑽進了方即真的體內，而鎖麒麟亦那瞬間一下子鬆弛了開來，隨即直飛而起，朝着方即真的方向指成筆直一道線。
“呵……”他見狀一聲冷笑。“那狐妖逼出了的靈血麼？”
話音未落手再次朝前輕輕一甩，突兀間從喉嚨裡嗆出陣咳嗽，隨後彷彿突然間肩膀上被壓了個千鈞重的東西，兩腿一軟不由自主朝地上跪了下去。
“死。”他冷冷望着，將手再次擡了起來。
眼看着就要朝再次揮來，忽然目光微微一閃，他一瞬停下了手裡的動作。
與此同時喉嚨內瘋狂而出的咳嗽也嘎然而止，藉機用力朝前一滾，靠近他一下將鎖麒麟朝他拋擲了過去，而剛一碰到他身體，那鎖麒麟竟像剛纔那樣興奮地顫抖起來，甚至能感覺到那種興奮從它每一根骨頭透過的血液傳遞到身體裡，隨後似乎感覺到他身體因此而微微一晃。
像是突然間脫力，他低頭看着，嘴脣微微動着似要對說什麼，卻一句也沒說出來，只是那樣一動不動地看着，而哪管得上再繼續多看他一眼，迅速將另一隻手朝邊上狐狸所躺的地方伸過去，試圖去摸那把握他手裡的龍骨。
可是一摸一個空。
隨即發現，那地方竟是空的。
沒有狐狸的屍體，也完全沒有一絲血跡。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一瞬間腦力一片空白，不由擡頭再次朝方即真望去，卻突然看到一雙手自他身後伸出。
修長而美麗的一雙手，上面燃着股透綠色如來自地府般的火焰。那火焰驟地令鎖麒麟自方即真身上飛彈而起，轉而朝它們纏了過去。
卻突然又徑直落了下來。
因爲身上那股原本激盪而起的力量驟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見到狐狸從方即真身後閃現而出，用自己的身體擋了他面前的時候。
沒他脖子上看到任何傷痕，他全身乾淨得纖塵不染。
“狐狸……”呆看了半晌才從喉嚨裡滾出這一點聲音。他低頭望着，似乎有些嘆息般低聲說了句：“蠢材，倒真叫意外。”
“……沒死……”依舊呆看着他，似乎總覺得自己做夢，一個一旦清醒便會被打碎的夢。
他沒回答。只是輕輕低哼了聲，便再道：“剛纔要真親手殺了他，無論多少輩子都完了……”
話音未落，突然身形一轉反手將方即真驟然襲向他的動作抵住。
轉身霎那看到一條條長尾自他身後捲過，九道長尾，帶出道宛如長虹般的軌跡，將方即真身上突然間綻出的一道暗光驀地壓住。隨後一揚手朝方即真額頭處用力一拍，他厲聲道：“忘了當年曾對說過些什麼嗎！”
這句話一出，方即真同狐狸交纏一起的那隻手驟地頓了頓。
隨後猛地抽了出來，他倒退兩步望了望狐狸又望向，隨後忽地笑了起來。
一邊笑，一邊將手反轉到背後，慢慢提起，將一團漆黑色的霧氣從後背抽了起來。隨後望着它輕輕嘆了口氣：“當真是厲害東西，一不留神，便能連的身也上。”
那霧氣不停地他指間扭動，並朝着狐狸手的方向劇烈掙扎。
因狐狸手指一轉，掌心間多了副鮮紅的小棺材。
環繞手上的綠色火焰燒灼着那口棺材，彷彿燒灼那團黑色的霧氣上，隨後那團霧氣也轟的下熊熊燃燒了起來，片刻間方即真的手裡燒成一片暗綠色的濃煙，被他手輕輕一抖，四下碎散了開來。
“不打算留着那東西麼。”隨後他望着依舊用手裡的火燒灼着那口小棺材的狐狸，淡淡問他。
狐狸笑笑，手掌合攏，便聽卡拉一聲脆響，將那口棺材碾得四分五裂，手上的火亦同時熄滅，他輕甩了下手，道：“不打算。”
“那多可惜，有它，總比帶着一個拖油瓶強得多。”說着，方即真望向，嘴角微微揚了揚：“該看出他其實是能對抗同那個東西的吧。”“但，爲什麼要裝死呢？”他接着問，目光轉向狐狸。
狐狸再次笑了笑：“明知故問做什麼。”
“因爲他要死手裡。”於是方即真再次對道。
聽着他倆的對話由始至終沒有吭過聲。
很累。
最初的驚詫。
之後的驚喜。
再之後的疑惑。
再再之後的……恐懼。
隨着他們越多的話從問答間說出，那恐懼令肩膀微微一陣抖，直至聽見方即真最後那句話，於是將目光一動不動地望着狐狸，問：“要死他手裡，真的麼？”
想狐狸也許會像以往那樣什麼也不回答。
那樣其實也挺好的，有時候問題不一定要答案，亦並不是個對答案特別熱衷的。
但他點了點頭，坦然道：“是真的。”
“……爲什麼。”再問，一邊咬了咬抖個不停的手指。
它們總是這樣抖個不停，也許是剛纔的傷開始讓它們感到疼痛了。
“因爲……”
他又要回答了。
的手指由此抖得更加厲害，連牙齒用力的咬也無法阻止它們。
但所幸，沒等答案從他口中說出，突然聽見一陣有些奇特的鈴聲從窗外飄了進來。
那聲音阻止了狐狸繼續往下的話音，並且驟然間他根根尾巴都筆直地豎了起來，甚至連方即真也一改之前的神情，眉頭蹙起，同一樣迅速朝着窗外方向望了過去。
隨後見到窗外一道蒼白色身影由遠至近朝着這方向慢慢走了過來。
踏着空氣而走，這樣一副景象是第一次見到。
手裡提着樣東西，隨着它腳步聲鈴朗作響，隨着距離的接近，意識到那是把鎖鏈，鎖鏈另一端繫着個，那它身後慢慢跟着，全身漆黑，如同道影子。
直至距離再次接近，呼吸一下子頓住。
因爲那影子般的不是別，竟是鋣，全身被用漆黑的裹屍布所捆裹得嚴嚴實實的鋣……
他垂頭徑直隨着那白影朝前走着，此時突兀從窗外捲進一陣冰冷的風，風裡隱隱有念着什麼：
“道道道，離魂道，走道，鬼走鬼道，不不鬼屍行道……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