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迎客

那落滿金黃色銀杏落葉的官道上,遠遠跑來七八匹馬。爲首的,是個紅衣少年。

少年打馬急奔,將身後的人遠遠甩出三四個馬身之遠。夕陽下,便是遠遠的還看不清那少年的眉眼,只看着那矯健的白馬,以及那一抹亮眼大紅,還有馬蹄揚起後,那漫天飛舞的金黃落葉,便已經是一幅畫了。

倚着車窗的宋老先生見了,忍不住拍着欄杆讚了一聲。

那白馬馱着那紅衣少年如箭一般衝到馬隊前,卻是忽地一收繮繩,白馬一個人立長嘶,落下馬蹄後便穩穩地站住了。

少年立時甩鞍下馬,先是衝着馬車上的宋老先生抱拳叫了聲“老先生”,然後便向着仍騎在馬上的雷爹彎腰行了個大禮,擡着晶亮着眼眸叫了一聲:“爹。”

雷鐵山怔怔看着眼前的少年。雖然江葦青跟着雷寅雙叫他爹,前後叫了都快三年了,這會兒再聽到這熟悉的叫聲,他卻有種恍惚之感。與此同時,心裡不禁又是一陣五味雜陳。

所謂世事無常,最初他們把雷寅雙的安危寄託在江葦青的身上,是出於迫不得已。如今隨着時事變化,至少對於皇帝來說,雷寅雙的身份已經不再是個秘密,且他既然默認了她的存在,她的性命便再不會有什麼危險。於是,對於雷寅雙來說,眼前的少年便再沒了那“護身符”的作用……雖然天啓帝曾暗示,他希望雷寅雙能夠嫁給他的這個外甥,雷爹卻忽然就發現,他竟不希望江葦青娶他的女兒了。便如李健回來時跟他們分析的,一來那侯府情況複雜;二來雙雙若嫁了江葦青,勢必要跟官場,甚至皇宮裡面打交道……這孩子稟性單純又直接,不用往深處想,雷爹就覺得女兒不適合那樣的生活。

雷鐵山打心眼裡不想有這麼個女婿,可只要一想起當初姚爺怎麼忽悠着這個少年的,古板周正了半輩子的雷爹忍不住就覺得,自己那樣做,好像有些忘恩負義……

就在雷爹被江葦青那一聲“爹”叫得愣住時,馬車裡的雷寅雙則湊在花姐的胳膊下面,巴巴地看着那……匹馬。

是的,雷寅雙根本就沒注意到馬上騎士是誰,她正跟當年盯着天啓帝的那匹御馬一樣,眼珠都不錯一下地盯着江葦青的那匹白馬。

這白馬看着雖然沒有天啓帝的踏香威武,卻也極是漂亮。直到那匹馬一個人立停下,馬上之人翻身下馬,雷寅雙才注意到,原來那匹馬並不是通體全白,那如長絲般隨風飄揚着的馬尾巴竟是黑色的……

因他們的馬車停在後方,所以雷寅雙並沒有聽到江葦青的那一聲“爹”。她正要跟花姐討論一下此人是誰時,忽然聽到前方一陣亂哄哄的鬧騰,原來是板牙和幾個陌生的少男少女過來了。

其中有幾個頭戴冪籬的少年人下了馬後,將那冪籬的紗巾掀開,花姐才吃驚的發現,原來那竟是幾個女孩子。再細一看,宋家二姑娘和三姑娘都在其中。

衆人下馬後,圍着雷爹李健和宋老太爺一陣行禮問好。那紅衣少年見雷爹和李健陷於人羣之中,一時顧不上他,便悄悄從人羣裡退了出來,轉身向着後面雷寅雙和花姐的馬車走去。

直到這時,花姐才認出,那個紅衣少年竟是小兔江葦青,便忍不住“喲”地驚呼了一聲。

這一年多來,小兔的個頭竟和那年長他兩歲的李健比肩一般高了。

聽着花姐的驚呼,雷寅雙的眼才戀戀不捨地從那白馬身上移開,卻是忍不住就看着江葦青瞪大了眼。

而江葦青彷彿知道她們在看着他一般,遠遠地就衝着這邊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來。

那披着夕陽走來的少年,身材頎長而挺拔。俊朗的眉眼被身上那華麗的大紅錦衣一襯,愈發顯得他脣紅齒白,面容白淨了。越到近前,那修長的烏眉,那深邃的眼眸,那微微泛藍的眼白,以及那略薄的紅脣邊掛着的一抹燦爛笑容,便越是叫人移不開眼去——端的一個難描難繪的美少年!

“噓……”

花姐一個沒忍住,竟痞痞地吹了聲口哨。等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後,立時扔了那窗簾,下意識地伸手去捂嘴。

原擠在花姐胳膊下的雷寅雙不禁哈哈一笑,可轉眼就擰了眉。

和花姐不同,她並沒有受江葦青的美色所惑,而且她正在心裡把這一年多不曾見過的小兔,和她記憶裡的那個小兔做着對比。

——花姐的話不對!誰說男孩的臉肯定比女孩大的?!至少對於小兔來說,他的那張臉小得令人髮指!特別是,明明他都長得跟健哥一般高了,居然一張臉還只是這麼一點點巴掌大……回頭看看自家弟弟那肥嘟嘟的小胖臉,雷寅雙心裡立時得出一個結論:果然,那孩子對她報喜不報憂了!

她正這麼想着,忽然就聽到花姐感慨道:“看來這孩子在家裡處境還不錯。”

雷寅雙不由又是一擰眉,“怎見得?!”

“瞧他那身打扮,”花姐道,“光腰間的那塊玉佩,就足能買個百十畝良田了。”——這語氣,顯然就是那山大王評估“肉票”的聲氣兒。

雷寅雙睨花姨一眼,“胖叔可不在,沒人替你蒸人肉包子。”

胖叔自在慣了,不願意進官場,又說什麼“狡兔三窟”,只要有他在,好歹三家人都算還有條退路,便留在了龍川客棧裡。

雷寅雙撩開窗簾,一邊往外看一邊跟花姐又道:“以前他在家時,人家不也是好吃好喝好伺候着的嘛,也沒見短了他什麼,可他那就叫處境好了?!”

她透過窗簾縫看出去時,卻忽然發現,小兔竟不見了。

她哪裡知道,她和花姐說話的功夫,小兔早到了她們車窗外面,恰正好聽到她這最後一句話。

江葦青的心頭跳了跳,有些感動,也有些欣慰——總算他這一年多的書信沒有白寫。

一開始給她寫信時,江葦青曾想過利用她那總是氾濫的同情心,寫一寫自己在那個家裡的艱難處境來着,可他既不願意叫她擔心,又不願意叫她覺得自己無能。而且,在他舅舅的默默支持下,如今他雖然還未能給自己報了仇,卻也再也不是當初那看着高高在上,其實誰也不拿他當一回事的境遇了。只是,若要他把他使過的那些手段都寫給雷寅雙看,他又擔心她會覺得他學壞了……於是,思慮再三,他便那麼故意地藏半句露半句,信中從不說他的難處,只於解決了麻煩後,向雷寅雙誇耀“戰功”時才“不經意”地帶出那麼一兩句之前受到的刁難。

於是,這在雷寅雙眼裡,便更加印證了他的“報喜不報憂”。

江葦青抿了抿脣角,抑下心頭起伏着的歡喜,擡眼看看仍七嘴八舌搶着跟雷爹和宋老太爺說話的板牙等人,又默默清了清嗓子,這纔對着那窗簾縫隙處叫了聲:“花姨,雙雙。”

雷寅雙早習慣了小兔那清亮的童音,忽然聽到車窗外響起一個帶着些許奇怪嘶啞的低沉嗓音,她不禁愣了愣。不過,便是那嗓音有了一些變化,她還是一下子就聽出來了,這是小兔的聲音。於是她立時忘了花姐左交待右交待的“女子不得拋頭露面”的規矩,忽地一把掀開窗簾,擡頭看着江葦青露出個大大的笑容來。

“誒?”雷寅雙彎着眼眸看着他笑道:“你的聲音怎麼變成這樣了?”

瞬間,江葦青就覺得,他倆似乎從來沒有分開過。那熟悉的親暱感,令他渾身一陣溫暖,便擡眼看着車窗裡的那張臉笑道:“你的聲音也有點變了呢。”

確實,不僅小兔到了變聲期,她也是。雖然她的聲音還是一樣的清亮,卻再不是那種孩子似的童音了。

花姐再沒想到雷寅雙會猛地這麼一把拉開窗簾,看着她張了張嘴,卻是又看看那幾個頭戴冪籬的少女們,忽地一陣疑惑——不是說,城裡的大家閨秀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嗎?

不過,既然城裡對女孩子的規矩,看起來好像沒她想像的那般嚴苛,她也就犯不着再去阻止雙雙了。

她不由把江葦青一陣上下打量。

這孩子,雖然看着還是那熟悉的眉眼,卻於無形中,又給人一種說不清的陌生之感。就好像,他只是皮相未變,骨子裡卻已經有了什麼不爲人知的變化一般……

花姐打量着江葦青時,江葦青仍直勾勾地看着雷寅雙。

這一年多以來,雷寅雙抽條抽得很厲害。她原就生得不胖,這一下,更是顯得她光長骨頭不長肉了,甚至連那張圓臉,都有了個明顯的尖下巴。唯一不變的,是那雙鑲嵌在一圈濃密睫羽中的圓圓貓眼,以及那眼眸裡一如當初的清澈和爽利。

還有,她那標誌般的、貓一般的笑容……

看着每當她笑起來的時候,便會出現在她鼻樑中間的那三道頑皮橫紋,江葦青只覺得心頭一熱,一隻手不自覺地便伸了過去……

只是,他還沒碰到她,便忽然叫一隻小胖爪子於半空中攔截下了他的手。

那隻肉嘟嘟的小手又快又準地一把抓住他的手,江葦青還沒反應得過來,那小傢伙便“啊啊”地叫喚着,拉着他的手往自己的嘴裡塞去……

直到這時,被江葦青那直勾勾的眼弄得莫名有點臉紅心跳的雷寅雙這才反應過來,趕緊一把將江葦青的手從她弟弟的嘴邊拉開,又拿眼尾斜着江葦青,嗔着他道:“喂,你傻啦?竟都不知道抽回手去!他正長牙呢,勁兒還大,咬得人可疼了。”

江葦青收回手,卻是悄沒聲兒地以拇指撫了撫她手指碰過的地方,看着那個衝他吐着泡泡的小不點微一眯眼,道:“這就是小石頭?”

“是啊,”雷寅雙笑着看向他,卻是在他那仍有些直勾勾的眼撞在一處時,莫名又臉紅了一下——這於她來說,倒是個挺新奇的體會。她眨了眨眼,眨過那瞬間的不自在,忽地將懷裡的小傢伙往窗口一舉,衝着小兔獻寶地笑道:“看,跟我長得像吧。”又指着窗外的小兔,教着她弟弟,“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小兔,你得叫哥哥。哥哥,小兔哥哥,兔兔哥哥……”

雖然知道她這是在教她弟弟說話,可聽着她這麼一口一聲地叫着他“哥哥”……小兔的耳朵悄悄紅了。

他又撫了撫她手指碰過的地方,只覺得渾身都沉浸在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柔軟之中。他看着雷寅雙纔剛要說話,忽然就聽到那小不點兒衝他清晰地叫了聲:“兔兔!”

雷寅雙一怔,然後便哈哈大笑起來,在她弟弟臉上狠親了一口,表揚道:“對,兔兔。他就是兔兔。”

於是,不知爲什麼,江葦青的耳朵又更紅了一些。

其實,小石頭跟雷寅雙長得一點都不像。他那略長的臉型,以及那上挑的眼尾,看着明明就是雷爹的翻版,可雷寅雙卻就是認定了她和弟弟都長得像她爹。

小傢伙別看才十個月,生得卻是特別結實,那露在衣袖外的小胳膊跟藕節似的,讓人看着很想咬上一口。且這孩子精力十分旺盛,小兔在車窗外站着的這麼一會兒,他竟全然沒個安靜的時候,一直在雷寅雙的腿上蹦躂着。這會兒正好江葦青的小廝拉着他的馬過來,小傢伙的眼立時便定在了那匹白馬的身上。他回手一把扯住他姐姐的衣領,一邊在他姐姐腿上蹦躂着,一邊指着那白馬一陣“啊啊”叫喚,顯然是想叫他姐姐抱他去摸一摸那白馬。

雷寅雙原就是個愛馬的,也早盯着江葦青的那匹白馬看了半天了,這會兒跟她弟弟一樣,亮着眼眸狠瞅了那匹馬兩眼,問着小兔:“你的馬?”

江葦青笑道:“是。”又道,“我也給你備了一匹……”

他話還沒說完,就聽到雷爹不怎麼高興的聲音在他背後響了起來。

雷爹道:“多謝世子,雙雙一個女孩兒家,還是不要讓她騎馬的好。”

“爹!”雷寅雙立時抗議地大叫一聲,指着那邊仍被宋老太爺拉着手說着話的宋家姐妹道:“她們怎麼就騎了?!”

雷爹一窒,看着她,軟綿綿地道:“你不會騎馬……”

江葦青立時道:“我教她……”

雷爹一轉頭,那眼神立馬凌厲了起來,堵得江葦青忽地就收了話尾。

再次轉向雷寅雙時,雷爹的聲調又恢復了柔軟,對雷寅雙道:“等咱住下,爹教你騎馬。”頓了頓,又道:“以後看有機會,再給你買匹小馬。”

皇帝的口諭裡只說宣他們一家進京,卻是並未透露給雷爹安排的是什麼差事。連他們家宅子,都是皇帝給分配的,所以雷爹還真不敢給雷寅雙保證,什麼時候才能給她買匹小馬。

不過,便是這樣,雷寅雙也已經心滿意足了。她衝她爹露出個最爲甜美的笑容,誇着她爹道:“就知道爹最疼我了。”

江葦青則默默地心塞了一下。

一旁,花姐忍不住斜眼看着雷爹清了清嗓子。

雷爹摸了摸鼻子,假裝沒看到妻子那揶揄的眼,卻是一轉臉,對着小兔就又冷下臉來,道:“這車裡都是內眷,世子在這邊站着不妥。”又道,“宋老先生於世子好歹也有半師之恩,世子過來,還不曾去跟老先生打過招呼吧。”

江葦青趕緊道:“一來就招呼過了。這會兒那邊人多,老太爺不喜歡人圍着他,我就先過來跟花姨打招呼了。”他卻是極技巧地沒提雷寅雙的閨名。

雖如此,雷爹的臉色也不曾好了多少。他早看到這小滑頭溜過來跟雙雙說話了,不過因爲一時脫不得身,纔沒辦法阻止於他的。

至於李健,這會兒還被那幾個雷爹並不認識的少男少女圍着,問着他高中解元的事。

正這時,剛纔聽板牙介紹,似乎是定遠伯府公子的一個少年,卻是硬拖着那一臉不情願的板牙過來了,且還遠遠地叫着江葦青“逸哥兒”。

於是,雷爹吃驚地發現,江葦青忽地將手伸進車窗內,撥開雷寅雙仍抓着窗簾的手,卻是“唰”地一下合上窗簾,又將那窗簾理得一絲兒不漏,這才轉過身去,截住那位明顯帶着一臉好奇的公子哥兒。

“那個虎爺呢?就在車上嗎?”陸山閃着兩眼問着江葦青。

雷爹的臉色頓時便是一冷。

江葦青的眼也是不悅地一眯,看着陸山淡淡叫了聲:“六哥。”

前世跟江葦青就是一對狐朋狗友、且最後不明不白死於江承平算計下的定遠伯府小公子陸山,不禁看着江葦青那泛着寒光的笑臉打了個寒戰,趕緊收了那輕狂的模樣。

馬車裡,花姐忽地就明白小兔身上到底有哪點叫她感覺陌生了——這孩子,看着明明一副笑盈盈的模樣,可卻從骨子裡透出一股冷冽的疏離之氣。只有剛纔跟雙雙說話時,他整個人才一下子鮮明活絡起來。

坐在馬車裡的雷寅雙正好奇着那個陌生少年居然知道她的外號時,那宋三兒也聽到了那個少年的話,立時扭頭白了她二姐姐一眼,又衝着她爺爺撒了個嬌,便提着裙襬,按着頭上的冪籬跑到雷寅雙的馬車邊,敲着馬車的車門笑道:“雙雙姐,快開門,讓我上車。我爹和姚爺還有小靜姐姐他們,都在十里長亭等着你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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