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坐在建極殿案臺後面的,是一臉疲憊的申時行。這些日子,他夾在言官和皇帝的中間,日子過得很不爽。大災剛過,什麼都得從頭開始,一大堆的事情在等着他處理,協調,可言官們又開始和皇帝打嘴仗,他還得居中調停,還誰也不能得罪,誰也不能處理。

這次的戰爭以萬曆最終勝利而結束,但是申時行知道,這不過是皇上強力壓制住而已,並不能徹底解決矛盾,而且還會進一步加劇皇上和百官之間的溝壑。那埋藏在言官心底的麻煩,還沒有被徹底地激發出來而已。看來以後的日子會越來越難過了。佛祖保佑,讓我平平安安地在首輔的位置上幹到老死算了!

可皇上越來越過分了。白天沒事的時候和狼羣們打打殺殺,晚上和美女在榻上翻來滾去,原本一些送去的奏摺他還能看一看批一批,現在已經徹底不管了,一切都讓自己做主。也就說一旦出了任何問題,一切都得讓自己來扛。自己已經是個六七十歲的老頭,還能扛多久?一想起這申時行就氣不打一處來。

不行,還是得讓皇上處理政事才行。這見不到面,可通過奏摺總可以吧?不管他到底心裡怎麼想,自己已經盡到了一個首輔應盡的職責,就足夠了。天要塌下來,誰願意頂誰就頂吧!

他謹慎異常地遣詞造句,斟酌再三,花了一夜的時間寫了一封奏疏呈給萬曆,大意如下:皇上,臣聽說您最近身體不太好,經常頭暈目眩,爲此十分關心。皇上到現在仍然不忘災民的生活辛苦,日夜操勞,很讓爲臣感動!不過爲了大明的將來,還請皇上能夠多多地保重身體,養氣寧神,清心寡慾,您的健康就是大明國泰民安的保證啊!

萬曆看着這封情真意切的奏疏,冷笑了一聲,隨手就扔到了一邊。這個老狐狸,言下之意還是說朕不問政事?要是什麼都讓朕親歷親爲,還要你們這些內閣大學士幹什麼用?大明平時的政務有你們這些人就足夠了,朕當個甩手掌櫃有什麼不好?再說了,這朝廷內外一切都還在朕的掌控之下,幾個罵街小丑,還不能把朕怎麼樣!現在已經有非常良好的辦法對付他們了!

不過再仔細想想,這老狐狸也確實夠辛苦,還是得把他留住才行,不然內閣一空,誰來處理政務?思索再三,萬曆還是決定,得穩住老狐狸的心。於是他就在養心殿的地下秘密地召見了申時行,對他說,自己以後一定會多多注意,這些事件國事操勞,辛苦老師了。不管是在生活上還是在國事上,朕都會加以關注,還需要老師的多多輔佐才行啊!

申時行感到很欣慰,畢竟萬曆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喊過他老師了,在他的心裡,還算是尊敬自己的。這樣的皇上才堪爲大明的皇帝,纔不辜負我的期望啊!他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當他離開養心殿的時候,根本沒有注意到,萬曆那張陰笑着的臉。

出乎申時行的意料,萬曆不僅沒有消停,反而更加地變本加厲:竟然找來十幾個小太監一同陪睡!這讓申時行無比地憤怒,我大明民風一向開放,好男風這並不是什麼不好的事情,可陛下不能沉溺於此對國事不聞不問啊!這朝廷內外都已經傳遍了!皇上還有何威信可言?

可他已經不能再上奏疏了。他深知,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自己已經很危險了,上次萬曆肯給自己面子,實際上也是給自己一個信號:朕給你面子你也得給朕面子,要是大家撕破臉,倒黴的肯定不會是朕。

滿朝文武百官都看在眼裡,着急上火的肯定不會是申時行一個。有人實在是看不過眼,全然不顧自己很可能被貶的危險,上了一份堪稱驚天地泣鬼神的奏疏,這份奏疏一出,朝堂上下頓時安靜異常,大家都睜大了眼睛,等着看這個人的好戲。

他就是雒於仁,大理寺的普通官員。

此人字少涇,陝西涇陽人,這個人比較奇特,平時性格比較平靜,既不囉囉嗦嗦也不慷慨激昂,一般的時候一句話也不說,但是這個人有一個很重要的特點:誰不怕得罪,誰也不在乎,而且想什麼說什麼。

因爲這個人是有着深厚的家族傳統背景的。他老子叫雒遵,當年曾是高拱的學生,幹過吏科都給事中。馮保受寵的時候罵過馮保,張居正受寵的時候罵過譚論——他是張居正親信中的親信。爲人一向高傲無比,平生只服一人:海瑞。

有如此父親,有如此家族傳統,雒於仁當然也不會是什麼孬種。雖說家族世代爲官,可他家的清貧在方圓幾十裡地是出了名的,這種人最不怕的就是罰工資扣獎金——反正苦日子過慣了,家裡也有足夠的本錢保證餓不死。這是萬曆沒有想到的,更不是朱一刀能想到的。這個人對萬曆的舉動已經忍無可忍,大筆一揮,一蹴而就,寫下了一份足以讓整個朝廷傻眼的奏疏:酒色財氣疏。

此文洋洋灑灑更是上萬字,中心觀點其實只有一個:皇上最近這幾年的所作所爲,喝酒,玩樂,玩女人,玩小太監……吃喝嫖賭抽無所不會,怎麼能不生病?然後重點對他的這些行爲進行具體的論證,擺事實,講道理,最後深深地痛惜道,皇上如若再如此,大明將亡,大明的江山堪憂!

這要比當年海瑞的《治安疏》還要經典!人家海瑞好歹還知道爲嘉靖留點面子,知道掩飾一下,說是因爲朝廷有奸臣,導致嘉靖判斷失誤。可是這位仁兄,直接就列舉皇上的所有不是,然後表達出自己深深地失望,對大明深深地失望。這麼一份奏疏出來,就連那些以罵人爲生的言官們都傻了眼,這個人才是強人吶!難道他就不怕被罰工資扣獎金麼?

萬曆也徹底地石化了。這天下,竟然還真的有人不怕死?!就連萬曆引以爲傲的災區秀,也讓此人給罵了個狗血淋頭,說是皇上沽名釣譽,藉着萬民的性命來提高自己的形象,是徹底的視天下蒼生於無物!

朝臣們很平靜,萬曆也很平靜,平靜的可怕,但是平靜的背後,往往是滔天的暴風驟雨!

申時行已經做好了足夠的準備。沒過幾天,他正準備收拾收拾東西準備下班,卻被幾個如狼似虎的狼羣給攔住了:“皇上有請,還請閣老跟咱們走一趟。”

得,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剛進宮,就看到了萬曆鐵青的臉,和周圍虎視眈眈的狼羣。

“他說朕好酒,我大明上下有誰不好酒?有誰不喝酒?!爲何要單單罵朕?!還說朕好色,偏寵鄭貴妃,朕寵誰不寵誰,需要他來指手畫腳嗎?!他說朕貪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天下的財不是朕的,難道是他的?!又說朕尚氣,誰能一點沒脾氣,更何況朕是大明的天子!難道他就沒聽說過,天子之怒,血流成河麼?!”

“老師將這本奏疏去票擬重處!平時他們都讓朕爲他們做主,這次老師必須要爲朕,做一次主!”

看着萬曆的滔天大怒,聽着他那讓人心驚膽戰的語言,申時行知道,這回自己一個處理不好,很有可能就把自己給搭進去。但是必須要有一個人來震動皇上,必須要有一個人來罵醒皇上才行!

“陛下!此乃無知小臣道聽途說之言,陛下不必……”話還沒說完,就被萬曆氣勢洶洶地打斷:

“還說朕是沽名釣譽,朕看他纔是沽名釣譽!”

申時行基本上從小看着萬曆長大的,他從來沒有見過萬曆會氣成這副模樣。

“陛下!他正是這個目的啊!如果陛下懲處了他,那豈不是就隧了他的願?幫他成了名?這反而會讓陛下的聖德掃地啊陛下!”不愧是老狐狸,申時行很快就想出了對策。

看着萬曆的臉色稍気,申時行又趕忙加了一句:“皇上聖度如天地一般,又有什麼不能容納呢?”

萬曆的臉有些紫紅:“朕氣他不過,老師必須重處!”

這句話實際上已經暴露了萬曆的心思。雒於仁是肯定不能處理的,一旦重處,不但成就他千秋萬載之名,反而會使自己讓萬世痛罵。是讓百官罵一輩子,還是讓歷史罵幾千年,這個分量萬曆還是分得清的。

申時行見狀,立即趁熱打鐵道:“陛下!其實臣等內閣幾人,已經看過此奏疏,正是因爲覺得陛下的心胸比天地還廣,所以才決定留存不發。陛下,這件事情,反過來也可以證明您的心胸啊!古時唐太宗李世民,不也有錚臣魏徵?臣還要恭喜陛下!只有千古之聖君,才能出這樣的錚臣直臣!”

這話倒是說到萬曆的心眼裡去了。當初朱一刀那句臣只是直臣讓他感嘆了好幾天,現在又出來個雒於仁,看來自己還是能和李世民比一比的。還是老狐狸會說話啊!

“朕現在必須要重處他,老師看着辦便是!”萬曆說到底還是心理氣不過,讓這麼個人如此痛罵,心裡怎麼痛快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