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彷彿是爲了迴應他的話,話音剛落,一聲巨響便在皇宮不遠的地方轟然響起,京師冬天極爲罕見的暴雨,在這霎那間傾盆而下。陳於壁的心中猛地打了一個顫!

看着他那無比悲憤無比冤屈的面孔,面無表情的萬曆突然臉色黑了下來:“上天把九州萬方交給了朕,朕既然是天子,那就是千萬臣民的君父!現在有人拿着朕的糧食,打着朕的招牌去買臣民的田了。朕要是再不管不問,天怒之!真要是這樣的君父,臣民棄之!”

陳於壁徹底被嚇住了。他從來沒見過,也沒聽說過,皇上居然會有如此滔天的氣勢,如此深邃的心思!朝裡任誰,只要是提起皇上,無不腹誹不已,皇上不上朝,這朝廷還像是朝廷麼?只要是有個機會,誰都會上書破口大罵,罵不了皇上,還罵不了內閣?可內閣現在也學精了,不管你罵啥,只要是看到有罵孃的內容,一概就當沒看到。久而久之,大家也都疲塌了,連內閣捱罵都挨成了習慣,那自己還折騰個什麼勁?

可是今天當近距離地體驗到了天威浩蕩,陳於壁的心中卻是泛起了巨大的波瀾,原來自己這些人就像是一羣小丑,在上演着一幕幕的醜劇,皇上卻是那個在臺下冷眼看戲的人!

趙志高知道自己必須說話了,他怒聲喝道:“陳於壁,回皇上的話!”

“臣該死!”陳於壁的腦袋結結實實地磕在了大青石地板上,“如果浙江真有人打着織造局的招牌買災民的田,臣立刻徹查!”

“這還用查嗎?”王安在一邊開口道,“有人打着織造局招牌買田的時候,楊金山還沒回杭州呢!糧船離開杭州的時候,何進賢等一干官員都在碼頭上。他就沒有向內閣彙報麼?”

“內閣並未接到呈報,”陳於壁的額頭上已經腫起了老高,“這件事如果真是他乾的,臣懇請在浙江立刻將此人就地正法!臣也一同領罪!”

“回得好。話回到這個份上,朕也就不能不認可了!可朕認可了你們,天下不認可朕!”萬曆站起了身子,雙手背在身後看着殿外漫天的大雨,“朕把內閣都交給了你們,你們就落下了這麼大的虧空!爲了替你們補虧空,朕也就只好想出了這個改稻爲桑的法子!如果你們要把這虧空的帳,算到朕的頭上來,朕這個位子,乾脆就讓你們來坐好了!”

趙志高跟陳於壁都驚恐地立刻取下了頭上的紗帽,放在一邊的地上。陳於壁的心中後悔不已,千不該萬不該,跟自己的學生錢寧劃清了界限,卻把改稻爲桑的大權給到那個廢物何進賢的手裡!錢寧是有眼光的,他清楚地看到了今天,這纔不惜跟自己決裂,可自己卻從未仔細地從深層次想過,他爲什麼要這麼做?如今後悔也來不及了,事情走到這一步,已經沒有辦法再回頭了。

趙志高老淚橫流地道:“千錯萬錯,都是臣等的錯。只要能澄清聖名於萬一,臣等請皇上現在就治罪……”

“事情鬧到了這個地步,你們就想摘烏紗撂挑子了?”沒等他話說完,大殿上又響起了萬曆那陰惻惻的聲音。這下陳於壁更加地恐懼,倒不是因爲自己做錯了事,而是因爲年紀都一大把了,卻被皇上如此不信任,說出這樣的重話來。他的心如死灰一般,皇上若是再說出一句拖出去的話,自己這前半輩子算是白忙活了。

萬曆滿意地看着兩個人的反應,極力地抑制住了讓狼羣把他們抓緊去的打算。眼下朝廷並不穩定,若是把他們兩個都關了進去,砍了腦袋,只怕再也不會有人替自己當擋箭牌,背黑鍋了。事情還是得要他們去做,陳於壁要是再敢縱容下面亂來,有天大的用處也留他不得!

“今天朕就再姑且信你一回。陳於壁,事情你去查!今天朕說的話,只有你們三個人聽了就行,不要傳出去!”這話實際上卻是說給內侍總管王安聽的,萬曆心裡清楚,東廠要是再不管管,只怕是連自己的行動都會被他們掌握的一清二楚。宮裡到處都是太監,東廠在京師和各省到處都有,宮裡的事情,他們就不需要知道的太多!

趙志高與陳於壁聽到這話的反應卻截然相反。趙志高是更加地誠惶誠恐,因爲他知道,皇上留自己一條命是因爲自己還有些用處,內閣還需要自己去扛鼎,另外一時半會也找不到合適的人來代替自己;陳於壁卻是激動總算是平安無事了,自己闖過了這一關,不由得渾身一震。他們倆的動作都落在了萬曆的眼裡,只是他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陳於壁有野心是好事,免得趙志高一家獨大,雖然他並沒打算幹多久,可環境變了,人也是會跟着變得;他們兩個相互制約,內閣的心擰不到一塊去,這才符合萬曆的希望。

“內閣還是要交給你們,替朕看好這個家!該幹嘛就都幹嘛去吧!”萬曆又躺回了躺椅上,王安立刻拿着毯子輕輕走了過來,搭在他的身體上。趙志高和陳於壁兩人對視了一眼,叩頭謝恩後轉身退了出去。

“朱一刀到浙江了嗎?”聽着兩人走出去的聲音,萬曆突然睜開眼睛問道。

“回主子,朱千戶昨天就到了淳安,派的八百里加急傳來的消息呢!主子交代的事情,他怎麼會不急呢!”王安跪在一邊替他掖了掖毯子邊。

“讓他把浙江的事兒辦完了,再去西南!”萬曆的心情十分地灰惡。用人最大的難題在於,明明知道這個人有問題,卻因爲他的位置太過重要而不能輕易地撤換,一動就傷筋動骨,牽連甚廣。雖然穩定,卻爲以後種下了一個隱患。

走出玉熙宮,兩個當值的太監已經把擡輿擡到了宮門外侯着了。這都是多少年的規矩了,親王和老病大臣有特旨可以賞在紫禁城乘雙人擡輿。所謂的擡輿,卻不過是把特製的椅子,靠背和兩側用整塊木板封實,只有前方空着方便讓人乘坐,雨雪天還允許在上面加一覆蓋,前面加一個擋簾,兩根竿子從椅子兩側穿過,由兩人或手或肩擡着竿子前行。不過從嘉靖年間開始,紫禁城賞乘雙人擡輿的規矩便有了變化,皇上在哪個宮殿,便只允許那個宮殿賞乘。

看着瓢潑的大雨,內侍早就準備了一頂擡輿侯着,至於陳於壁卻沒有這個資格,內侍只是給他準備了一把雨傘。看着年邁的趙志高直直地往前走去,陳於壁只好開口道:“閣老,這麼大的雨,還是坐擡輿吧!”趙志高卻不聞不問,陳於壁去拉他的袖子,卻被他一把給甩開了,自己依舊徑直往雨中走去。

當趙志高艱難地擡起腿邁過玉熙宮那高高的門檻時,陳於壁的心中還有着一絲不痛快,剛剛被皇上大罵了不說,現在還要被你個老東西給臉色看,他竟然有了種幸災樂禍的想法。可是當趙志高連擡輿也不坐徑直往雨幕裡走去的時候,太監們都懵住了,他也再不敢置氣。若是這些太監等會兒入宮告訴了皇上,那自己可當真完了。於是他搶過一邊太監手裡的雨傘,忙不迭地跑了過去,在趙志高的頭頂上撐了起來。

沒走兩步,趙志高忽然搶過他手中的雨傘,狠狠地摔在了地上,轉過頭深深地凝視着他。這種目光既有絕望又有憤懣,更多的是失落。陳於壁看着瞬間就被雨淋溼透的趙志高,張了張嘴卻什麼話也沒說出來。

“……首輔大人!當務之急是要查清楚,浙江的刁民通倭是怎麼一回事,萬不能影響到改稻爲桑呀……”眼瞅着雨根本沒有停歇的跡象,趙志高又這麼大的年紀了,陳於壁只好大聲地喊道,可是他的聲音很快就被雨聲吞沒了。

“陳於壁!我告訴你!”趙志高滿頭滿臉水淋淋的,卻不伸手在臉上擦一把,也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淚水,“我大明朝兩京一十三省,都是皇上的天下!你我要當好這個家,不要以爲當了家就可以呼風喚雨!招風惹雨之後沒人會替你遮擋!這把傘,只能替你我遮擋一時,可擋不了一世!想我華夏一部《二十四史》不過誅九族,唯我大明可以誅你十族!都已經坐到了這個位置上,爲了天下蒼生不過是爲了自己能善終!”

言罷再不理會他,頭也不回地在雨中蹣跚前行着。

陳於壁徹底地懵住了,呆呆地站在雨裡,連傘也忘了撿。坐在這個位置上,爲天下蒼生的目的,僅僅是爲了自己能夠善終麼?再說了,只要自己一天不下來,誰又能把自己怎麼樣?可當他想起萬曆那陰惻惻的聲音在自己耳邊迴響的時候,眼睛驀然地睜大了!人在做,天在看,自己就算再大,還能大過皇上去?天下蒼生並不能給自己多光明的前途,卻能給自己唯一的一條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