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猛地從躺椅上站了起來!
到現在爲止,只有兩個人跟他說了這件事,一個就是朱一刀那不知道自己實際身份的妻子沈慧,另一個就是這個眼前跪着的,忠心耿耿剛剛回來就冒死諫言的內侍總管王安。沒想到,真是沒想到,就連錦衣衛也被他們串通好了,一起欺瞞朕!這種欺天大罪他們居然也敢做,而且做的極其熟練,看樣子不是一次兩次了嘛!
他抑制住心裡的那股火氣,對王安說道:“你現在就給朱一刀下旨,讓他立刻回京師,帶着京師衛所全體奔赴西南三省!浙江的事情,有沈雲和江飛他們就足夠了!朕必須要知道,現在西南三省到底是個什麼情況!還有,你從現在起就是司禮監第二秉筆太監了!替朕看好東廠這一塊!另外,讓趙志高現在就來玉熙宮!”
“主子萬歲爺聖明!”王安心底的大石頭終於落了地,當他站起身往外走去時,由於磕頭的時間長了,年紀又有些大,竟然有些蹣跚。
“王安!”身後又傳來了萬曆的喊聲。
“主子爺請吩咐。”王安慢慢地迴轉了身子,恭敬地答道。
“慢點走!”
趙志高真的是老了,站在那裡沒多久,大冷的天,他的腿居然有些微微的打顫,眼睛裡的萬曆也有些模糊了。皇上這麼晚了喊自己來宮裡,難道又是哪裡發生了什麼事情麼?有很長的時間,萬曆都沒有這樣急促地召見臣子了,可趙志高的心裡卻不敢有絲毫的放鬆,他知道,背後那雙眼睛始終在死死地盯着自己。
“前年京師大地震,去年河南山東大旱,還好挺過去了,今年浙江的新安江又發大水,朕讓你去問欽天監,欽天監怎麼說的?”萬曆的聲音在趙志高的耳朵裡也有些忽遠忽近,若有若無。讓他真正感到有些不安的,是他來宮裡,萬曆從來都是賜坐的,可今晚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一直都讓他站着。敏銳的趙志高嗅到了一絲危險。自己的聖眷衰了。
“回皇上,臣沒有去問。”關鍵是要弄清楚皇上到底是個什麼意思,他努力地穩着聲音答道。
“爲什麼不去問?”坐在大案後面的萬曆,今晚顯得異常地威嚴,連趙志高自己也有些迷糊,他的面孔在燭光的映照下顯得更加模糊。但他明白一點,皇上在一天天地變化着,再也不是之前那個只知道遊戲後宮的貪玩小皇帝了。
“天象非臣子可以妄議,皇上是天子,事關天象,只有皇上才能召欽天監親自問。臣等不敢知曉天機。”趙志高依然穩穩地答道。萬曆自己也知道,這個人最大的特點就是穩妥有餘,衝勁不足,有他在內閣頂着,既有好處也有壞處,他也是朝臣中所公認的老好人,圓滑的誰也不肯得罪。
“你的意思,前年的地震,去年的大旱,今年的水災,都是朕的原因?”萬曆的聲音並沒有高多少,可這話裡的意思卻讓趙志高依然有些昏昏欲睡的精神猛一驚醒!
他輕輕地捧起官服下襬,跪了下去:“《尚書》有云,三年豐,三年歉,六年一小災,十二年一大災。天象在堯舜時就是這樣,在豐年存糧備荒,在歉年賑濟災民,都是臣等的責任。皇上有句話說得好,多難興邦,唯有在這些災難的面前,才能看出皇上的聖明,大明的興旺!”
見他這般年紀卻依然跪在那裡,身子都在微顫不已,可答話中還是維護着自己的威望與聖明,句句都不離開自己跟大明,萬曆的心也有些軟了下來,再想起這麼長一段時間,都是他頂在最前面,讓自己少捱了不知道多少罵,就算沒有功勞,也還有苦勞的,就沉默了下來,瞥了一邊的王安一眼。
“趙大人,皇上也沒讓你跪,都七老八十的人了,起來回話吧!”王安對於聖意的領會已經到了一種登峰造極的地步,立刻就能猜出萬曆的意思,這個本事又豈是那些內侍小太監們能學的到的?說着就去扶他。趙志高便藉着王安的一扶之力站了起來。
王安順手從旁邊拉過了一個矮墩:“趙大人,皇上賜你座呢!”
趙志高頓時老淚縱橫地道:“多……多謝皇上體諒臣下……”在王安的攙扶下又坐了下去。
他是不是真被感動的老淚橫流,萬曆不知道,但不打算再跟他繞圈子了,直接開口道:“你剛纔說豐年備荒,荒年賑災,浙江被淹的那兩個縣怎麼樣了?”
“正在按照以改兼振的方略,一邊賑濟災民,一邊實行改稻爲桑的國策。”趙志高雖然回答的一板一眼,可心裡卻突地顫了一下。皇上爲何會突然問起浙江的國策了?難道那邊又有了什麼變化不成?
萬曆的面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回去問問陳於壁,浙江的事情到底進展如何,回頭再跟朕回話吧!浙江是必須要穩定的,改稻爲桑要進行,百姓也要安撫!朕不想看到因爲國策的實行,就讓我大明的臣民流離失所!”
趙志高聞言心中更是打鼓不已。皇上從來都沒有說過這樣的話,今天他突然找自己來說了這番話,莫不是已經聽到了什麼?回去還真的問問陳於壁,事情不能做砸了,光指望着何進賢那個人還真不靠譜。
在王安的攙扶下,趙志高一步一挪地離開了玉熙宮,萬曆看着他離開的背影,眼神裡突然又浮現出一絲茫然。
“趙志高已經老了,管不住下面的人了!”待王安轉回來,萬曆陰沉着臉說道。他心裡也清楚,趙志高在朝裡更多的扮演着什麼角色,這個老傢伙其實看的很透,但就是因爲看的太透,因此很多事情他都寧可選擇明哲保身,可他也應該清楚,既然坐在首輔的這個位置上,那就意味着下面用的人出了事,他也是逃不脫責任的,最起碼也是個失察之責。
“有些事情確實難爲他了……”王安輕輕地嘆了口氣,及時地住了嘴。作爲皇上的內侍總管,又是個伺候皇上多年的老人,他太明白哪些話該自己說,哪些話不該自己說。
“看他明天怎麼回話吧!陳於壁幹了這麼長時間的內閣閣員,心裡沒有想法倒不正常了!打着織造局的名義去買田,如果是他的主意,那明天趙志高就會來請罪。”萬曆站起了身子,在大殿裡來回地踱着步子。
“奴婢想着也是。趙志高一請罪,立刻就發邸報,通報各省。”王安輕輕地欠身答道。
“還有司禮監的奴婢,也不如以前懂事了!你去了司禮監,要好好管管那些人!”萬曆說着說着就又來了氣,指着王安道,“之前你跟朕保證說,楊金山定然會想辦法取下織造局的燈籠。雖然燈籠是取下了,可宮裡的名聲已經敗壞了!怎麼想辦法挽回?馬上去告訴那個奴婢,他要是壞了朕的名聲,就把自己的腦袋給掛到糧船上去!”
“奴婢現在就派人去告訴他!”王安慌忙又跪到了地上。他也知道,楊金山是魏朝的乾兒子,可如今這種時候,讓乾兒子壞了自己的事兒,這是絕對不可原諒的!楊金山再不懂事,魏朝可比他明白多了,如果要是不能挽回宮裡的名譽,那倒黴的將會是整個司禮監!
“讓朱一刀去吧!”萬曆想了想,又轉身道,“明面上讓他帶着人都撤回來,暗地裡換上便裝,讓沈雲和江飛帶着浙江的錦衣衛再度潛伏下來,替朕在浙江看着!這一次看來是要抓幾個人才行了!”
“奴婢明白。”王安恭敬地答道。
在回浙江之前,老朱又回了一趟京師衛所駐地。但他剛到,司禮監王安派來的人,和宮裡狼羣衛士便都到了京師衛所傳旨。只不過王安傳的是明旨,狼羣衛士傳的卻是密旨。得知王安又回到了皇上的身邊,並且重新得到了寵信,這次正是給老朱傳旨的時候,王石心中的激動是可想而知的。眼看着兩年過去了,乾爹居然又重新拾起了昔日的輝煌,還有什麼是比這更讓人興奮的?他抖抖索索地接過王安讓來人帶給他的密信,顫抖着雙手,伏地大哭:“乾爹……乾爹!兒子……兒子永世不能忘您的恩情,永世也不能報答您的恩情吶……”
看着痛哭的王石,朱一刀的心中也是感慨非常。做人無論什麼時候都要給自己留一條後路,因爲你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會用上。王安談不上是個好人,但他絕對是個好奴婢,萬曆需要的也正是這種忠心耿耿的好奴婢,老朱也需要這種人。衣服總是舊的貼身,人總是舊的用着放心,這話說的是一點也不假。
讓自己秘密地去西南,這點老朱倒是猜到了,但讓沈雲和江飛帶着錦衣衛浙江衛繼續在浙江蹲守,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皇上這是打算對浙江動手了,只等改稻爲桑一完成,隨便找個理由就能把何進賢給下掉!不過讓他去警告楊金山,儘快消除織造局賣糧買田的惡劣影響,這有些讓他摸不着頭腦。眼前還不宜大動干戈,皇上這是要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