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有人蔘了你一本,想不想看看?”萬曆總算是站了起來,走到大案前拿起一本奏疏晃了晃。朱一刀心裡一沉,究竟是什麼人,在這個節骨眼上參自己一本?自己確實在浙江干了些不該做的事情,可那也是爲了大局,難道這些人爲了銀子就什麼都不顧了嗎?

“你不想知道?那朕就告訴你,這個奏疏是內閣的陳於壁上的。說你剿匪不力,以至於放跑了倭寇,直接導致了淳安局勢的惡化。你怎麼說?”萬曆的嘴角浮現出一絲玩味。這麼長的時間了,朝上朝下都知道老朱是個什麼樣的人,竟然沒人敢說他什麼,突然冒出這麼一份奏疏,也沒明說朱一刀有什麼罪,只說他放走了倭寇,輕描淡寫地一句,如果萬曆願意,直接就能置朱一刀於死地!

老朱心裡冷笑不已。把臬司衙門乾的事情栽到自己的頭上,他就不想想,皇上究竟是相信他們還是相信自己?他跪在那挺直了身子道:“回皇上。屬下確實沒有抓到倭寇,但放倭寇逃跑這件事屬下卻覺得很蹊蹺。”

“哦?有何蹊蹺啊?”萬曆把奏疏輕輕扔在一邊,看着他道。

“根據秦知縣的審問,當王大牛等幾個災民無以爲繼到處找糧食的時候,這個倭寇恰到好處地出現在浙江,恰到好處地讓他們碰上,當他們買了糧準備往回運的時候,官兵又恰到好處的出現。然而當把幾個災民抓進大牢之後,那倭寇又恰到好處地失蹤了。一直到屬下在新安江附近布控,才發現江面上有一條船,至少遊蕩了好幾天,倭寇這個時候出現,直奔那艘船而去!緊接着就逃之夭夭。屬下打中了其中一人,只可惜沒留下屍體,不知道是死是活。”老朱緩慢但是有力地答道。

“那你的意思就是說,這一切都是浙江官府自己做的?”萬曆緊接着突然發問,一下子讓朱一刀沒反應過來,他張口就答道:“屬下確實有這種考慮。他們連田都敢賣又有什麼是不能做的?”

萬曆沉默着,但是卻死死地盯着朱一刀,把他盯的渾身直發毛。待反應過來後,慌忙答道:“屬下也僅僅是猜測而已!這也不過是屬下個人的看法而已!”

萬曆站起了身子,遙望着大堂外面的天空,忽然悠悠地說道:“朱一刀,你是沒有資格在朕的面前稱屬下的!只能稱奴婢!內廷所有人,包括錦衣衛在內,都是朕的奴婢!”

老朱腸子都快悔青了!趴在地上不停地磕着頭。不管萬曆在他家怎麼樣,他是皇帝,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但自己卻不能沒有規矩,換成別人,也不可能容忍自己這麼多次的逾制和犯禁。

“現在牢裡還關着幾個倭寇?”楊金山緊盯着何進賢道。

“沒幾個了。當初跟小西行長說好了,先把他放出去,事情做成了再把他的幾個同夥放出去,最後完事了再把所有的倭寇都放走。”何進賢本來還在出神地想事情,聽到楊金山發問趕緊答道。

“沒必要再放了!”楊金山在椅子上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答應的絲綢也不用給了,他們不是都跑了嗎?跑的好,跑的好啊!這一跑,關着的那幾個刁民也就只能放出來了……”

“那要不立刻就把剩下的倭寇給作了!”何進賢突然惡狠狠地說道,“然後就以這一條把秦密給抓起來!

“派誰去抓?”楊金山緊接着就問道。

“叫蔣千戶立刻就走,讓他跟徐千戶一起做!”何進賢咬着牙關,這個秦密簡直就是反了,居然不把省裡放到眼裡,省裡臬司衙門派去的千戶他也敢威脅!

“你呀!”楊金山長嘆了一口氣,“兩個臬司衙門的千戶能拘押知縣嗎?!”

“這……”何進賢恍然大悟,拍着腦袋道,“真是要了我親命了!可現在我也不能攪進去啊!”

“誰讓你現在攪進去了?”楊金山拖長了聲調,無奈地搖了搖頭,“叫於新武去吧!”

何進賢轉身就要往外走。

“等等,慌什麼!”楊金山覺得這個巡撫自己都能去幹了,他何進賢能當成這樣也不容易,“你讓蔣千戶跟徐千戶去做第一件事情,絕不能讓剩下的倭寇活着說話;讓於新武去做第二件事情,一定要趕在李化龍從京師回來前,錢寧從江蘇回來前做完!”

“正好,買田的事就讓於新武跟孫晉在那邊辦了算了!”何進賢總算是想明白了。

“這可是最後一步棋了!做不好,你我就自己把腦袋割了吧!”楊金山再不看他一眼,躺在躺椅上閉起眼睛打起了盹。

無論是省府州縣,除了規模的不同,牢房的規制都是一樣的,通道,鐵欄柵,石面牆地,而且在進入牢房通道的出口一律都有值房。不過秦密到了值房,卻把它改造成了自己辦公的地方,一些文卷書案都被擡了進來。

門外站滿了兵,不過都是從杭州臬司衙門帶來的兵,淳安縣的衙役們全都在牢門的裡面守候着,都是跨刀守在門口。秦密不是不相信他們,而是不敢相信他們,張居正以前有句話說的好,你唯一能相信的,是你能做主的事情。他靜靜地坐在不大的案前,翻閱着以前留下存檔的案卷。

“老爺,”兩個差役提着兩隻桶跟一籃子碗筷,走了進來,“該給人犯開牢飯了。”

“就放在這兒吧!”秦密眉頭緊鎖地看着案卷,頭也不擡地道,“在這裡分了就行。”

兩個差役互相對視了一眼,都看見了對方眼中的怪異,不過還是聽話地照做了,一個拿碗,一個舀飯,很快就把十幾碗飯分好了,放進了桶裡就要往牢房裡送去。

“慢着!”秦密這才擡起了頭,面無表情地看了他們一眼,又看了看地上放着的牢飯,這才說道,“每碗你們都吃一口。”

“老……老爺,”其中一個差役實在是忍不住開口道,“這可是牢飯吶!”

“我剛說了,沒聽清嗎?每碗都吃一口!”秦密還是面無表情地說道。

兩個差役面面相覷。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誰讓他是知縣老爺呢?猶豫了半天,才每人端起一碗,用筷子挑起一小團,閉着眼睛塞進了口裡,緊接着臉都成了苦瓜色。

正所謂“爲人不犯法,犯法不是人”,不管是哪個朝代,牢裡都是由官倉直接調撥糧食,但同樣不管是哪個朝代,牢頭獄卒們卻不會把好米讓這些犯人們吃。都是賣了好的,弄了些銀子裝自己口袋裡,再買些陳年黴米,有點良心的會加些糠,沒良心的會在裡面摻沙石。所以這個牢飯是沒法吃的,大多數犯人都不能堅持着活着出獄。進了牢獄就等於是判了死刑,不管關多久,能出來的都是天不怕地不怕,吃什麼都能活的精英。至於身體差的,營養不良的,很快就會被淘汰掉,大自然的優勝劣汰法則,在監獄裡是發揮的淋漓盡致。

如此牢飯,卻攤上了這麼一個縣太爺,也難怪兩個差役的臉色難看無比,居然讓送牢飯的差役先嚐,這不是要人親命了麼?兩個人心裡狂罵不已,卻不敢不吃。

眼看着兩人伸脖瞪眼地把十二碗牢飯都嚐了個遍,秦密這才黑着臉開口道:“告訴所有的人,不要指望着在這飯裡面下毒,毒死了一個,做飯的送飯的,還有看管牢獄的,都得把飯自己吃下去!”

兩個差役的眼神立刻就變成了畏懼。誰有病啊,這種牢飯還需要下毒?讓個健康人一連吃上三碗,撐不死也能把他給苦死!再說了,自己看管的犯人莫名其妙的死了,那自己不就得擔責任麼?更何況縣太爺也要砍自己的腦袋!

眼巴巴地看着秦密微微點了點頭,兩個人這才提着桶往牢房深處走去。

待走到光線昏暗的地方,秦密明顯的聽見,裡面傳來了劇烈的嘔吐聲。

送飯的差役覺得苦,馬國賢覺得自己更苦。他那張臉自始自終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走進值房還沒坐下,挽起袖口就擦起了頭上的汗:“堂尊吶……卑職就差給人下跪了,辛辛苦苦跑了無數家,總算是借到了兩天的糧食。”

“都分發下去了?”秦密很不滿意,已經跟他說了要借三天的糧食,怎麼只借了兩天就跑來邀功?

“還沒呢,正在分!”馬國賢邊說邊坐了下來。這求爺爺告奶奶地在縣裡的大戶家裡,磨破了嘴皮子,那些大戶們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拿出了糧食,就跟打發要飯的一般,他只覺得自己這麼多年才混出來的老臉,在這一天被人無情地給剝了下來!可是不去借能行麼?新來的縣太爺絲毫不給自己機會,硬是要逼着自己去借糧,他心裡越想越窩火,什麼時候官府也得像孫子一樣,對這些大戶畢恭畢敬了?

“那就再去借!我已經說過了,要借三天的糧食,這還差一天,不夠!”秦密繼續翻閱着賬冊,冷冷地說道。